精讀《唐詩三百首》010：杜甫《夢李白》（二）
千秋萬歲名，寂寞身后事
文 | 謝小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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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天讀杜甫《夢李白》第二首。
夢李白（二）
杜甫
浮云終日行，游子久不至。
三夜頻夢君，情親見君意。
告歸常侷促，苦道來不易。
江湖多風(fēng)波，舟楫恐失墜。
出門搔白首，若負(fù)平生志。
冠蓋滿京華，斯人獨憔悴。
孰云網(wǎng)恢恢，將老身反累。
千秋萬歲名，寂寞身后事。
通釋
浮云終日行，游子久不至。
行，浮云漂蕩的樣子。游子，指李白。久不至，杜甫和李白自天寶四年（745年）分別后，已有十四年沒見過了。這兩句化用《古詩十九首》“浮云蔽白日，游子不顧返”意。見浮云而思游子，是古詩詞中常見的比興。
浮云整日里來去飄蕩，而遠(yuǎn)行的你，卻久久不見歸來。
三夜頻夢君，情親見君意。
三夜，可實指三個晚上，也可以虛指一連幾個晚上，古人用“三”，可實指也可虛指。情親，情意親厚。
我一連幾個晚上頻頻夢見你，情意親厚，足見你誠摯的心意。
告歸常侷促，苦道來不易。
告歸，告別，指李白的夢魂告辭歸去。侷促，同“局促”，匆促不安的樣子。苦道，苦苦訴說。此下三句即李白訴說的內(nèi)容。
你在夢里常常急促地告別，苦苦訴說來時路上的辛苦。
江湖多風(fēng)波，舟楫恐失墜。
楫，劃船的用具，指代船。失墜，翻船落水。這兩句化用了《漢書·賈誼傳》：“若夫經(jīng)帛不定，是猶度河亡維楫，中流而遇風(fēng)波，船必覆矣”意。
江湖之上，風(fēng)波頻發(fā)，我總擔(dān)心翻船落水。
出門搔白首，若負(fù)平生志。
搔首，用手撓頭，有所思貌。這兩句寫李白夢魂告別時的神態(tài)。
你出門離去時，撓著白頭，仿佛枉負(fù)了平生的壯志。
冠蓋滿京華，斯人獨憔悴。
冠蓋，冠冕和車蓋，指代達(dá)官貴人。京華，京城，因京城是文物、人才薈萃的地方，故名。斯人，指李白。憔悴，困頓失意的樣子。
京城里，到處都是達(dá)官貴人，而你卻不容于流俗，獨自憔悴。
孰云網(wǎng)恢恢，將老身反累。
網(wǎng)恢恢，語出《老子》第七十三章：“天網(wǎng)恢恢，疏而不漏?！敝^天理宏大公正，誰也不能逃脫。杜甫這里用反詰語氣，斥世道不公，為李白鳴冤。將老，當(dāng)時李白已經(jīng)五十九歲。身累，指李白被流放。
誰說天道宏大公正，那為什么像你這樣高潔的人，年老之時，卻為法網(wǎng)所累。
千秋萬歲名，寂寞身后事。
寂寞，指死后無知無為的境界。身后，即死后。這兩句語本阮籍《詠懷八十二首》其十五：“千秋萬歲后，榮名安所之？”
你死后自然會贏得千秋萬代的盛名，然而那時你已經(jīng)無知無為，身后之事，于今何補(bǔ)！
賞析
我賞析詩，喜歡將焦點放在詩的脈絡(luò)層次，因為這樣可以更深入地理解詩，而且讓詩背誦起來更容易。
這首詩的結(jié)構(gòu)，跟前一首《夢李白》一樣，依然是按照夢前、夢中、夢后來寫的。前四句夢前，中間六句夢中，最后六句夢后，標(biāo)準(zhǔn)的“一頭兩腳體”。
詩以浮云起興，寫詩人杜甫已經(jīng)很多年沒有再見到李白了，正因為多年沒有見到故人，所以杜甫才會一連幾個晚上夢見李白，這樣頻頻入夢中相見，正是兩人情意深厚的體現(xiàn)。
接下來，就是夢中，對夢中的描寫，杜甫著重抓住李白夢魂離去時的語言跟神態(tài)，寫李白離去時的匆促，李白離去時說他來與杜甫相見的艱辛，以及李白離去時凄涼的神態(tài)。
這寥寥三十字，對李白要夢中神態(tài)的描寫，其形可見，其聲可聞，其情可感，李白枯槁慘淡之狀，如在目前。杜甫對李白境遇的同情，也滲入這三十字的描寫之中。
李白慘淡離去，杜甫夢醒，感于李白的情狀，杜甫內(nèi)心的不平徹底爆發(fā)。
冠蓋滿京華，斯人獨憔悴。這是對達(dá)官顯貴，甚至是對朝廷的責(zé)問。
孰云網(wǎng)恢恢，將老身反累。這是對天道不公的詰問。
千秋萬歲名，寂寞身后事。這是對人生命運(yùn)的叩問。
杜甫只因李白遭受不公的對待，便對朝廷、天道、人生發(fā)出如此不平之鳴，可見杜甫是一個怎樣至情至性的人，也可見杜甫與李白之間是怎樣偉大的友情！
清·仇兆鰲《杜詩詳注》卷七云：形愈疏而情愈篤，千古交情，惟此為至。然非公至性，不能有此至情；非公至文，亦不能寫此至情。
感發(fā)
讀杜甫的這兩首《夢李白》，最感動的就是杜甫與李白之間的那種偉大的友情。
要知道，杜甫寫這兩首詩的時候，兩人已經(jīng)十四年沒有會過面了。
兩個分開十四年的朋友，依然能夠保持如此深厚的友情，這即使在當(dāng)今通訊如此發(fā)達(dá)的社會，也是即為難得的吧！
更為難得的是，在“世人皆欲殺”的情況下，杜甫依然敢于為朋友鳴不平，李白可是犯了謀反罪被流放的??！
因為，他知李白，知道李白的品性，知道李白是無辜的。事實是，安史之亂是，李白投入永王幕府，為的就是報效大唐，哪知安史之亂后，永王與肅宗爭權(quán)，失敗被殺，他也變成從逆犯。李白不過是皇室爭斗的犧牲品。
他還知道李白的偉大，知道他李白一定會名垂千古，但他也知道李白內(nèi)心的志向一直未得實現(xiàn)，身后之名，對于李白來說，已經(jīng)于事無補(bǔ)。
人們常說文人相輕，那只是因為這樣的文人內(nèi)心不夠強(qiáng)大。而像李白杜甫這樣偉大的靈魂，他們的人生追求是一樣的，他們對彼此的品性是相知的，對彼此的才學(xué)是相互認(rèn)可的，所以才能產(chǎn)生這樣動人的友情。
杜甫與李白這樣兩個偉大的靈魂之間的友情，千年之后，依然令人心動。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