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親雖然已經(jīng)九十二了,但身體非常硬朗。十多年前,我和媳婦工作都很忙,為了照顧好父親的生活,我們專為父親請了一位保姆,保姆姓劉,我們叫她劉阿姨,聽說她退休前是哪個單位食堂的廚師。劉阿姨的菜炒得的確不錯,有滋有味的,父親很滿意。不過有一道菜父親覺得稍差些,就是她做的紅燒肉,其實我們也有同感。父親當了一輩子的廚師,他做的紅燒肉那才叫絕呢!我小的時候家里生活困難,肉是需要憑供應(yīng)票才能買到的。每次父親去小鎮(zhèn)上的供銷社買肉,都精挑細選,然后回家給我做紅燒肉吃。有時我坐在家院的門外,端著飯碗,吃著大米飯和父親做的紅燒肉,一陣風過來,濃濃的肉香隨風飄逸,那個香??!直饞得小伙伴們不時流口水。
從我記事時起,就沒見過母親。我曾問父親,“我媽呢?”
“當年,你媽是沂蒙山區(qū)八路軍獨立團的衛(wèi)生員。一九四五年抗戰(zhàn)勝利前夕,在你兩個多月大的時候,你媽媽在一次阻擊日本鬼子車隊的戰(zhàn)斗中犧牲了!”每次提起這事的時候,父親總是抬頭望著遠方,陷入久久的沉思中。后來我長大了,有時父親在家炒幾個菜,跟我小酌幾杯,他的眼里會常常泛起閃閃的淚光。
我理解父親。為了我,父親一輩子沒有再娶。有時想起這些,我的心酸酸的。
我結(jié)婚后,父親堅決不和我們生活在一起,他搬到了距離我們家不遠的一個小區(qū)。好多次我和媳婦跟父親商量,打算接他回來一起過,他都不同意,“我歲數(shù)大了,和你們年輕人的生活習慣不一樣,參合在一起都休息不好。”那時,父親還不到五十歲。每周,他都會給我們送過來他親手做的紅燒肉。媳婦和我吃著紅燒肉,滿嘴的贊嘆。父親看著我們吃的那個香啊,臉上堆滿了笑容。
父親上歲數(shù)后,行動不便了。無奈,我們請了劉阿姨,她每天照顧著父親。隔三差五,我和媳婦過去看看父親,給他帶些好吃的。
明天就是父親節(jié)了,媳婦做了滿滿的一小鍋紅燒肉,說是給父親送過去。晚上,兒子和兒媳領(lǐng)孩子回來,兒子吃著紅燒肉,“媽,我不是打擊你的積極性,你做的紅燒肉真趕不上爺爺做的!”
“去去,不好吃少吃!”
兒子見媽要動氣,趕緊埋頭吃著,不吭聲了。
我忙過來解圍,“好吃不好吃,明天由老爺子定論!”
“對!對!”兒子連忙附和著。
媳婦從客廳里走過來,瞪了我一眼,我麻溜進了臥室。
早上,天剛剛放亮,媳婦就嚷嚷了,“起床啦!收拾收拾,一會兒看爸去,過父親節(jié)!”
“好嘞!”我睜開惺忪的睡眼,一轱轆爬起床,鉆進了洗手間。
吃過早飯,一切準備妥當,我和媳婦拎著東西正要出門。忽然,我的手機響了。
“李老師,不好了,老爺子在衛(wèi)生間摔倒了!”電話里傳來劉阿姨焦急的哭泣聲。
“啊——”
父親走了。
父親一輩子的拿手廚藝就是做紅燒肉,他也喜歡吃紅燒肉。可是,在父親節(jié)這天,他走了,沒來得及吃上兒媳婦給他做的他喜歡吃的紅燒肉。
父親是一九二五年生人,出生在沂蒙山腳下的一個小山村。父親哥仨,父親排行老二。
聽父親講,“七七事變”爆發(fā)后,我的大爺參加了八路軍,可沒出幾個月,噩耗傳來,大爺在前線犧牲了。爺爺和奶奶悲痛欲絕。
一九四四年秋天,父親剛剛十九歲,報名參加了八路軍。他所在的獨立團,是參加過長征的老六團。那天晚上,已經(jīng)很晚了,父親坐在爺爺奶奶上屋的炕上,跟兩位老人嘮著嗑。班長給他一天假,明天,他就要跟隨部隊轉(zhuǎn)移了。
“老二啊,到了隊伍上一定聽首長的,多殺小鬼子!”爺爺囑咐著。
“爸,你就放心吧,到了隊伍,我保準多殺幾個小鬼子,給我哥報仇!”
星光下,父親揮淚與爺爺奶奶告別,消失在茫茫的夜色里。
一次,父親所在的連隊隱藏在山里,司務(wù)長在山野間給戰(zhàn)士們尋吃的,結(jié)果遇上了鬼子的討伐隊。司務(wù)長為了掩護全連的戰(zhàn)士,他把鬼子引向了山崖,最后縱身跳了下去······
司務(wù)長犧牲后,連長找到父親,他們來到司務(wù)長犧牲的山崖邊。
“小李,連上決定由你擔任司務(wù)長,負責全連戰(zhàn)士的伙食?!边B長拍著父親的肩膀,說道。
“這——連長,我不會做飯啊!”父親推遲著,其實他心里很不愿意當“伙夫”。
“怎么?不愿意?”
“連長,你是知道的,我來部隊是打仗的,是為我哥哥報仇的。如果我當了——”
“小李,你的思想可不對頭啊!”連長顯得很嚴肅,“當炊事員,也是打鬼子的需要嘛!戰(zhàn)士們?nèi)绻怀燥垼趺创蚬碜??炊事員很重要的咧!”
“那我試試吧!”父親吞吞吐吐。
“不是試試,是一定要干好,有沒有決心!”連長提高了嗓門。
“有!”父親立正行個軍禮。
戰(zhàn)爭是殘酷的,糧食成了連隊的大問題。
一個冬夜,偵察員回來報告,說明早有個鬼子運糧車隊從星峰嶺下經(jīng)過,是伏擊劫糧的好戰(zhàn)機。
連長連夜組織有關(guān)人員進行了研究,并迅速制定了戰(zhàn)斗方案。
天剛拂曉,連長就把部隊拉了出去,進入了伏擊位置。
父親和另一個炊事員藏在山洞里,為戰(zhàn)士們煮著野菜。不時地,他們走到洞口,側(cè)耳聽聽,看看戰(zhàn)斗打起來沒!
忽然,一陣密集的槍炮聲傳過來,灌滿山洞。啊——打起來了!父親異常興奮,好??!這回戰(zhàn)士們有糧食吃啦!
不到兩個時辰,連長率領(lǐng)戰(zhàn)士們回來了,繳獲了不少武器,還有幾十袋的糧食。戰(zhàn)士們歡欣鼓舞,臉上洋溢著勝利的微笑!
連隊經(jīng)過幾天休整,又準備轉(zhuǎn)移了。這天上午,連長找到父親,“小李啊,經(jīng)過組織上研究,決定派你去延安,負責總部首長的伙食······”
父親背上挎包,去延安了。
我剛剛懂事的時候,發(fā)現(xiàn)住的房子,都是在半山腰上挖的洞,門上邊是圓形的。后來才知道,這叫窯洞。
新中國成立后,父親轉(zhuǎn)業(yè),他選擇定居在東北。
我曾問過父親,為什么不回老家定居?父親支支吾吾,最終沒說出個所以然來。
父親走了,我的心里愈加悲痛。
在收拾父親的遺物時,我發(fā)現(xiàn)了父親早已寫好的遺書:李戰(zhàn),吾兒:
你跟爸相依為命生活幾十年,受了幾十年的苦。在延安時,爸工作忙,沒時間照看你;胡宗南進攻延安,黨中央撤離,你和保育院的孩子們差點兒丟了性命,爸很愧疚。文革中,我被隔離審查,你自己在家成了孤兒?,F(xiàn)在生活好了,可爸爸老了,成了你的負擔,爸爸很過意不去。
爸爸走了以后,你們要好好的生活。爸這輩子沒什么遺產(chǎn),給你留下的就是一條小棉被,那是當年你媽媽給你縫制的,現(xiàn)在保存在我的那個衣柜底下。其他由你處置。
爸爸走了以后,你把爸爸的骨灰埋在老家的后山坡上。
此遺。
你的父親:李一英
爸爸??!我跪在那里,淚流滿面。媳婦在爸爸的遺像前供上一碗紅燒肉,三炷香裊裊,冒著青煙。
父親生前經(jīng)常跟我提起老家,“戰(zhàn)兒,等爸爸有時間啦,一定帶你回趟老家。咱們老家的山水美著呢!”
可是,直到父親離開,他也未曾帶我回趟老家。
有時,我很生父親的氣。
父親年輕時,帥氣,瀟灑,梳著分頭,頗有知識修養(yǎng)。很多叔叔阿姨給父親介紹對象,可父親連看都不看,不住地搖著頭,“孩子還小,不想再娶?!?/span>
聽說父親為了我,不再給我找后媽,我很高興。那時,我剛剛上小學(xué),覺得有父親愛著我就夠了。有一次在學(xué)校,同學(xué)們笑話我沒媽,我哭著回來,爸爸摟著我,“別哭了,你有媽!記著,你媽媽很勇敢,是一位英勇的抗日戰(zhàn)士!她犧牲了,她是為消滅鬼子犧牲的,她是光榮的!”
后來有一回上語文課,老師讓同學(xué)們每人講一段故事,我站起來,深情地講述了我媽媽和八路軍戰(zhàn)士阻擊日本鬼子的故事。同學(xué)們聽了,很受感動,有的女同學(xué)還流下了激動的眼淚。從此,再沒有同學(xué)笑話我,反而很羨慕我,我有一個抗日的媽媽!
我參加工作、成家后,曾多次勸父親找個老伴,可都被父親拒絕了。父親為了我,犧牲了自己的青春,犧牲了自己的一生。
有時我很可憐父親。文革時期,我們父子二人每個月只有二斤肉,父親每次都把它做成我愛吃的紅燒肉,然后盛在小碗里,站在院門口望著我,等我回來吃。我回來香香地吃著紅燒肉,而父親卻一口不動,“這輩子,紅燒肉我可沒少吃,膩了!你吃吧!”小時候我不懂,后來我漸漸大了,我才從心底發(fā)現(xiàn),這是深沉的父愛??!可是我懂得的是不是太晚了呢?
父親針線活做得特棒。撤離延安,后來到西柏坡,我穿的都是父親做的衣裳。有時鄰居大媽們弄不懂的針線活都過來問父親,我坐在一旁聽著,真為父親感到驕傲!大概在我四十歲以前,家里的被褥、穿的衣服幾乎都是父親親手做的。后來父親歲數(shù)大了,眼花了,我們才開始到百貨商店買衣服或被褥。
燈光下,我和媳婦從柜子底下找到了父親留下的那條小棉被。這是用一小塊藍底白花的棉布縫制成的很舊很舊的方形棉被,里子已經(jīng)打了十幾塊補丁。
我拿起棉被,把它貼在我的臉上,熱淚止不住地流了下來。這是我小時候曾經(jīng)蓋過的棉被!
“別哭了!”媳婦勸著我,可她的眼淚比我的眼淚還多,“爸爸,你好苦啊!”
這么多年,我從來沒發(fā)現(xiàn)父親還珍藏著這樣一條小棉被。爸爸把自己的愛,深深埋藏了七十
多年!可以想象,多少個夜深人靜的夜晚,父親拿出這條小棉被,仔細端詳著,思緒萬千!
我后悔的我粗心大意,為什么沒有發(fā)現(xiàn)父親的這個“秘密”?
爸爸“三七”那天,我和媳婦抱著父親的骨灰盒回到了老家。
穿過盤山公路,我們走進村里,來到村委會的大院。
時近中午,院子里沒人,村委會辦公室鎖著門。我們正想找人打聽打聽,忽然身后傳來一聲問話,“你們有事嗎?”
一回頭,見一個四十歲左右的男子從不遠處走過來。他,小眼睛,梳著短發(fā),穿著一件淺灰色的夾克衫,腳上蹬著一雙藍白間色的運動鞋。
“哦!我們是東北來的,想找村主任有事情?!蔽一卮鹬膯栐挕?/span>
“我就是村主任,我姓張?!睆堉魅巫呱锨埃覀兾樟宋帐?。
張主任打開門鎖,我和媳婦隨他走進辦公室。
“請坐!”張主任指了指靠墻邊的長沙發(fā),然后接了兩杯礦泉水,分別放到我們面前的茶幾上。
“張主任,我父親是你們村人,在這里長大的,后來參加八路軍離開了這里!”
“你父親叫什么名字?”張主任問。
“李一英?!?/span>
“李一英?對不起,早年離開村里,現(xiàn)在上年歲的老人名字,我還真不太清楚!”張主任解釋道,“不過,我可以了解一下。這次回來,有什么事嗎?”
“遵我父親的遺囑,我要把他的骨灰葬在后山坡上?!?/span>
“噢!”張主任點著頭,“這樣,你們稍坐,我把村里的張康爺爺請來,他或許知道你父親的一些事情?!?/span>
“好吧!”我們應(yīng)承著。
張主任掏出手機,“喂,我找張康爺爺,你幫忙攙扶著他老人家到村委會來一趟,這邊客人不便過去······”
是的,我的懷里還抱著父親的骨灰盒。雖然覆蓋著紅布,但還是很醒目,免得讓人家挑理。
“你把骨灰盒放到這邊吧!”張主任走過去,指著一張寬大的桌子,沖我們說。
“好的!謝謝!”我走過去,把骨灰盒放到上面。
張主任又找人給我們做了兩碗過水面。我和媳婦剛吃過面,門外就響起了腳步聲,接著門開了。
“爺爺,慢點,請坐!”張主任熱情地招呼著。
我扭過頭,見一高一矮兩個姑娘攙扶著一位瘦小的老人緩緩走進屋來。我趕忙站起來讓座。
老人坐下來,咳嗽兩聲,看看我和媳婦,又看看張主任,“小子,找我什么事?。俊?/span>
張主任端過來一杯水,恭恭敬敬地放到張康爺爺面前,大聲說道:“是這樣,他父親叫李一英······”
“什么?李一英?”張康爺爺豎著耳朵,突然打斷了張主任的話,楞了一下。他轉(zhuǎn)過身,仔細打量著我,“你是?”
“哦!叔叔,我是李一英的兒子!”我忙解釋著,“這是我父親年輕時的照片?!闭f著,我把照片遞給張康爺爺。
張康爺爺接過照片,瞇縫著眼睛,認真端詳著照片上的我父親。過了好一會兒,他慢慢抬起頭,凝神般地看著我,“你說,你是李一英的兒子?”
“是啊,李一英是我爸。我是他的親兒子??!”我一臉的詫異,他為什么這樣問我。
“你是哪年出生的?”張康爺爺盯著我的臉。
“一九四五年一月?!?/span>
“這就對了!”張康爺爺點著頭,喘了口粗氣,“你不是李一英的兒子!”
“啊——”我和媳婦一下子驚呆了。
“你是我們團長的兒子!”張康爺爺接續(xù)說道。
“叔叔,這到底是怎么回事?”我和媳婦懵懂地站起來,走到張康爺爺?shù)母?,張主任和其他人也圍過來,個個滿臉的狐疑。
“團長!你的兵,李一英,好樣的?。 睆埧禒敔斁o緊握住我的手,搖晃著,眼里涌動著淚花。
張主任扶著張康爺爺?shù)母觳玻盃敔?,您坐好,慢慢講!”
屋里恢復(fù)了平靜。
“事情是這樣的——”張康爺爺回憶著,“那年我們連截獲了日本鬼子的運糧車隊。可是鬼子不繳械,接續(xù)頑抗。戰(zhàn)斗十分激烈,不少戰(zhàn)士受了傷。連衛(wèi)生員王蘭為戰(zhàn)士們緊急包扎著傷口??刹恍业氖?,一顆鬼子的子彈擊中了她的胸部,她倒下了,后來犧牲了?!币晃还媚镉檬纸頌閺埧禒敔敳林蹨I。
“衛(wèi)生員王蘭是我們團長的愛人,是你的親媽媽呀!”張康爺爺顫抖著,“當時你才兩個多月大。你媽媽參加阻擊戰(zhàn)去了,把你留在山洞里,由李一英和另一個炊事員照看著?!?/span>
“你媽媽犧牲后,由于連隊沒有女同志,就由李一英負責照料你。后來組織上決定派李一英送你去延安。”
“那時,你的親身父親,就是我們獨立團團長趙海濤在前線指揮作戰(zhàn)。一天夜里,團部遭到鬼子突襲,你父親犧牲了!”張康爺爺用手揉著眼睛,說不下去了。
屋里的人眼圈紅紅的,我和媳婦已成了淚人。
“后來李一英成了你的‘父親’!”張康爺爺接著說道:“他擔心你知道事情的真相會感到孤獨,就一直保守你的身世。轉(zhuǎn)業(yè)時,他選擇去了東北!他現(xiàn)在怎么樣?”
我哭著指向父親的骨灰盒,“我爸在那!”我大聲哭起來。
“啊——”張康爺爺顫顫巍巍地站起來,“李一英,我的老哥!”
我告訴張康爺爺,父親一輩子為了我,終身未娶。
父親的骨灰葬在了后山坡上。
下葬那天,村里、鄉(xiāng)里、縣里去了好多的人。張康爺爺沒去,他年歲大了,不過他一直坐在院子里,仰望著后山坡。
當?shù)卣疄楦赣H立了墓碑,碑文是:李一英,沂蒙山人,早年參加八路軍,轉(zhuǎn)戰(zhàn)延安、西柏坡······
我在心里為父親立了墓碑,碑文是:敬愛的親父,您雖長壽九十余,然您早已犧牲自己。您把自己的一切放入歲月的熔爐里,燃成山峰一樣高的大愛,你呵護著我,溫暖著我;你驚動了蒼天,感動了大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