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外公對堂舅不好,倒不是舅字之前有個堂。
堂舅是大外公(外公哥哥)的兒子,大外公夫婦意外離世時,堂舅才一歲,對自己的父母毫無印象。堂舅是吃外婆的奶長大的,外公對他不是親生勝似親生,在家里頭苦的揭不開鍋的日子,外公寧愿自己的兒女餓得上躥下跳,也不會讓堂舅餓肚子,兄弟姐妹六個,堂舅倒像是親生的。
堂舅自幼孱弱,外公對此一直忐忑,擔(dān)心堂舅養(yǎng)不大,對不起他死去的哥嫂,因?yàn)?,在那個年代,孩子夭折是家常便飯尋常事。
外公長年累月在地里滾爬,身子骨硬朗的像堵墻,他覺得這些都是體力勞動所致,于是,堂舅每天放學(xué)回家后,外公都會“逼”著堂舅到地里去挑水干些農(nóng)活,日復(fù)一日,年復(fù)一年,盡管,舅舅外表看上去依舊孱弱,但他還是莊稼一樣長大了。
外公只字不識,對文化卻是出奇的敬重,六個兒女,都不同程度地受過教育,其中也包括我的母親。外公很開明,兩個嫡親舅舅,中學(xué)一畢業(yè),就鷹一樣放飛了。好男兒志在四方。但最后,兩個舅舅都去了臺灣,盡管,有音訊來往,卻至死無法相見,成外公終生憾事。
堂舅和外公的齟齬,始于堂舅欲效仿兩位兄長,到外面去闖蕩世界。向來開明的外公在這件事上顯得十分固執(zhí),不能通融,外公反對堂舅外出的理由很簡單——不放心。他怕體弱的堂舅在外無人照顧,如有閃失,他無法向地下的哥嫂交待。外公的態(tài)度是不奢望堂舅要干出一番轟轟烈烈的大事來光宗耀祖,只求能平平安安守著祖上留下的這抷土,娶妻生子,成家立業(yè)。
向來溫馴聽話的堂舅這一次也是出乎意料的犟,在得知外公的態(tài)度后,盡管,他沉默無話,卻從私底下悄悄準(zhǔn)備著,外公是何等精明的人,早摸清了堂舅心里的小九九。為了打消堂舅外出的念頭,攏住舅舅的心,外公要給堂舅說門親事,姑娘就是隔壁鄰居王伯的女兒喜梅,一個賢惠溫順,沒有念過書的農(nóng)家女。
外公的包辦讓有著自由之思想的堂舅極為反感,頭一回跟外公粗起脖子,紅了臉。堂舅的忤逆大大激怒了外公,頷下的山羊胡子氣的直顫抖,黝黑的臉漲成豬肝色,堂舅長這么大,頭一回重重挨了外公一巴掌。
那個細(xì)雨蒙蒙的早晨,堂舅離家出走了。這一走,一別多年。在那些年里,外公幾乎得不到堂舅任何消息。聽母親說,堂舅的不辭而別令外公倏忽間就老了,仿佛帶走了魂兒。
堂舅回家時,已經(jīng)結(jié)婚了。和全家人的喜出望外相比,外公相當(dāng)?shù)睦涞?。他在帶著堂舅和舅媽在他們親生的父母像前叩了三個響頭后,轉(zhuǎn)身就走得不見蹤影。事過境遷。現(xiàn)在,我猜想,當(dāng)時,外公的冷淡,絕非是真的冷淡,而是一種看到堂舅平安歸來如釋重負(fù)后的平靜。舅舅的叛逆肯定深深傷過外公的心,外公的粗暴打罵肯定也在堂舅的心底留下過深深的陰影,但我相信父子之間的任何的恩怨都不會在親情的白紙上留下折痕。
舅媽是個河北姑娘,身子高挑,漂亮,衣著時髦,待人也很熱情。但外公并不喜歡她,這很大程度上緣于外公那個時代人思想上的守舊。上個世紀(jì)八十年代初,外公看到大街上那些穿吊帶裙的時髦姑娘走過,他都會吹胡子瞪眼,罵她們不要臉。他不喜歡舅媽,我想,肯定也有這方面的原因。
堂舅在南京工作,因?yàn)榭辈烊蝿?wù)重,需要長年奔波在外,聽說夫妻之間相處得并不好,有好幾次都準(zhǔn)備離婚了,不過,這段婚姻最終還是堅(jiān)持到了最后。堂舅打回來過后,每年春節(jié)都要回來過年。舅媽從不跟來,問及,堂舅就吱吱唔唔搪塞——她回河北去了。那個時候,盡管,我還小,但還是能感到舅舅過得并不開心。
兒子和女兒出生后,堂舅回來就不形只影單了,他有時帶表妹回來,有時是表弟,也有表弟表妹一塊兒回來的。堂舅也開心了許多,外公見了堂舅,盡管還是沒個笑臉,至少也溫和了許多,尤其是當(dāng)表弟表妹圍著外公叫著 “爺爺”時,外公的臉上就堆滿了笑。我知道,堂舅能帶著兒女們回來,走親祭祖,外公心里是快慰的——堂舅成家立業(yè),有后,總算不辜負(fù)哥嫂的托孤了。
外公在去世前,還和堂舅有過一次激烈的“沖突”——
那次堂舅回來和外公商量,要賣掉自己的那二間老房子。外公不等堂舅解釋,驀地火了——那老房子是堂舅的父母留下來的祖屋。記得曾修繕過好幾次,外公為了這兩間老房子可謂費(fèi)盡了心血,在外公的眼里,那是堂舅的娘根,丟不得。
其實(shí),堂舅賣老房子實(shí)屬無奈。表弟表妹長大了,原先的房子就顯得逼仄了。舅媽想換套面積大一些的房子??僧?dāng)時,他們又拿不出這么多錢,于是,舅媽就把腦筋動到老房子上了。堂舅起先也不同意,可舅媽每天都跟他吵和他鬧,整日不安寧。
那個場面深深鑿進(jìn)我的記憶中——堂舅跪在外公面前,淚流滿面。外公氣得渾身發(fā)抖,拐杖“橐橐”敲著地面。“你這個敗家子,連祖屋都要賣,除非我死了!”
因外公的堅(jiān)決反對,堂舅的老房子沒有賣成。但在外公死后,堂舅還是把祖屋賣掉了。那天,堂舅在外公的墳前跪了很久很久……
祖屋是娘根,根沒了,魂就回不來了。
堂舅故于2007年秋,下葬于南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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