門瑞瑜:林場風(fēng)雪
林場風(fēng)雪
這里海拔一千四百米,是大興安嶺原始森林的腹地,素稱“綠色.寶庫”。落葉松、樟子松、紅松、樺樹、楊樹,茂密參天。豐富的木材資源,吸引著開發(fā)建設(shè)林區(qū)的人們。幾年前新建的這個林場,名字叫二十五里。是開發(fā)勘察之初命名的,因為它離林業(yè)局所在地二十五里路程。而一本古老的地方志上,這地方叫洗里泥,鄂倫春語,意為“死地”。這里屬高寒禁區(qū),嚴冬最冷可達零下52℃,終年積雪,凝冰,從無人煙。就在森林調(diào)查隊第一次闖入時,還發(fā)現(xiàn)過一架日本飛機殘骸,那是偽滿時日寇飛機飛臨原始森林葬身的。對侵略者,這里是埋葬尸骨的墓區(qū);對國家主人,這里是建設(shè)新生活的福地。建設(shè)者們一來,破天荒地蓋了房,修了路,有了電,有了井,有了歌,有了愛,有了喧鬧,有了爭吵,一個林場新村,如拔地而起的叢林新綠、生機勃勃地兀然凸現(xiàn)在地面上。
這里的生活充滿歡笑,最動聽的笑聲是屬于孩子們的。二十戶伐木工人之家,帶來了十個學(xué)齡兒童,七、八、九歲的孩子。
他們要求讀書,如饑似渴。家長們用上等板材蓋成了“木刻楞”新房。門口掛上一塊新木牌,上寫:二十五里林場小學(xué)。
沒有老師?!袄夏景选绷骤F柱的妹妹叫林小霞,十九歲的高中畢業(yè)生,她從林業(yè)局到二十五里林場來串門,自愿留下當(dāng)了代課教師。從此,一陣陣瑯瑯動聽的讀書聲,在這里蕩漾……
林老師是校長又是雜工,是課任又是班主任。她家住林業(yè)局。每天一早上班,跑上二十五里山路,趕到這里來,為孩子們上課。她教學(xué)耐心,認真,一絲不茍。她把智慧、心血、深深的愛,傾注到十個孩子身上。一顆心里盛著十顆心,一把火點燃著十把火。二十五里山路上,她風(fēng)里來、雪里去,留下了深深淺淺的足跡。
嚴寒的冬天來了。這是伐木工們采伐木材的“黃金時節(jié)”,也是這些大森林的孩子們好好讀書的“最佳時令”。不管風(fēng)多大、雪多厚、天多冷、路多難,林老師照常來上課,準時無誤。每天早晨,孩子們早早站在雪地的高處,翹首眺望通往林業(yè)局的山路——遠方,白茫茫的雪地里,忽然冒出了一束鮮紅鮮紅的火苗,閃閃爍爍,越來越大,化作紅彤彤的一團焰火,隨風(fēng)飄蕩、飛躍……近了,近了,啊,身著紅色羽絨衣、頭戴紅圍巾的林老師,踏著沒膝的大雪來了,來了。好艱難好艱難的步履呵!
“林老師早!”“您好,林老師!”
孩子們揚起天真的笑臉跑上前去,像一叢鮮花怒放在她的胸前。有的扯她的衣襟,有的拽她的手,有的接過她的背兜,前呼后擁地把她迎進爐火正旺的屋子——這唯一的“木刻楞”教室。
孩子們的讀書聲開始了,這一天的生活序幕也就拉開了。
林老師就是每天拉開生活序幕的人!
忽然,有一天早晨,林老師沒有來。孩子們朝著那條熟悉的雪路上望啊、望啊,望穿了十雙黑溜溜的眼睛,也沒見到林老師的蹤影。
山下林業(yè)局打來電話,說林老師患感冒氣管炎合并癥,病倒了……孩子們回到教室,一片沉寂。只有那火墻里,大鐵桶爐膛中呼呼燃燒的大木檢查,不時炸響著。課停了。
最大的學(xué)生是九歲的鐵嘎兒。他霍地站起來說:“明天下午,下山去看林老師,同意的舉手!”眾啦一聲十只小手齊刷刷地舉了起來。
冬冬是八歲的女孩,歪著腦袋,瞪著烏黑的眼睛,補充了一句:“氳人給老師帶一件慰問品,有反對的嗎?”又是一致通過。
他們好像執(zhí)行一項什么“秘密決議”,完全由他們自己作主,自己干。
次日下午。十架狗爬犁飛馳在二十五里通向林業(yè)局的雪路上。一串串銅鈴丁丁當(dāng)當(dāng)?shù)仨懺诠凡弊由?。爬犁掀起飛舞的雪花。要花又紛紛揚揚地濺落在孩子們的身上,臉上……
狗爬犁的隊伍一陣風(fēng)似地疾馳,二十五里雪路上,飛奔著十顆插趔膀的心……走完二十五里風(fēng)雪路,終于見到了林小霞老帥這時,她正躺在炕上。
孩子們帶著一身風(fēng)雪擁進了屋子,撲向炕頭,扎到林老師身邊。林老師咳嗽了兩聲,欠欠身子,讓孩子們坐到炕上,然后把熱烘烘的火盆,推到孩子們身邊,親昵地說:“快,先烤烤手。”
孩子們沉默不語,用水汪汪的十雙眼睛盯著林老師,不說一句話。
還是鐵嘎兒最先打開自己的一個小包包,取出用塑料袋裝的已經(jīng)凍硬的幾條細鱗魚放在炕沿上,深情地說:“林老師,這魚是我在河泡子上,鑿開冰眼,用鐵鉤鉤上來的……老師,熬點魚湯補補身子吧?!?/p>
冬冬很機靈,眼睛一亮,從她的黃書包里拿出一棵五品葉的全須人參和幾棵干黃芪,悄聲地說:“這是我爸讓我給您的,用它熬雞湯喝……”
明明把一盒“哮喘靈”中成藥給了林老師。
玲玲帶給林老師的禮物是一張潔白的樺樹皮,上面寫著她給林老師的慰問信。玲玲說:“林老師,聽老人講,白樺信箋,象征免災(zāi)除禍,吉祥如意,我把話寫上了獻給您,祝您萬事如意,好好養(yǎng)病。病好了再上山給我們上課……”
面對十個孩子的眼睛,接過十個孩子的禮物,林小霞的眼眶里淚花閃閃,激情難抑,一字一板,吃力地說:“我真打心眼里愿意和你們在一起。我已經(jīng)向上級打了報告,在我生病期間領(lǐng)導(dǎo)會派一個老師來的……”
又是一個雪天開始了。好大好大的飛雪,把大自然的一切深埋起來。汽車停開了,道路掩沒了。在林海雪原上,不見朝霞,不見陽光,只見滿天白銀。風(fēng)還在怒吼,雪還在曼舞。電話從林業(yè)局飛到二十五里林場:林老師出發(fā)上山了……
孩子們聞訊跑出屋子,來到雪地高處,像往常一樣,朝著通往林業(yè)局的方向凝望。
但是她并沒有來。
林老師咋還沒到呢?
那天驟然刮起的暴風(fēng)雪似乎已經(jīng)做了回答。
“林老師——”
“林老師,您在哪里?”
他們一邊吶喊,一邊迎著暴風(fēng)雪向山下跑去。暴風(fēng)雪淹沒了他們的喊聲,又吞噬了他們的身影。
“林老師——”
“林老師——”
大森林發(fā)出驚天動地的聲音,逶迤連綿的冰野雪原回蕩著無盡的波濤狂瀾。孩子們的父母來了,伐木工人們來了,二十五里林場的人們都來了。但依然不見林老師的身影!
暴風(fēng)雪啊,你停一停吧!
刊發(fā)于1981年12月28日《黑龍江日報》
作家簡介:
門瑞瑜(1937——?),著名作家。山東省廣饒縣人。著有散文集《漠河白夜》、《瑞瑜散文選》、《北國情思》,散文詩集《屐痕點點》、及專著《秦牧研究札記》。中國作協(xié)會員。哈爾濱工業(yè)大學(xué)、黑龍江大學(xué)兼職教授,享受政府“特殊津貼”待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