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門瑞瑜：鄉(xiāng)井
鄉(xiāng)井
每逢到了農(nóng)村，我總是佇立在井臺旁，望著汲水人歡快的身影，勾起我無限遐想和思索，掬一捧清清的井水，一飲而盡，我更感到蜜一樣甘甜，使我激動不已，情懷深遠。鄉(xiāng)井的解釋不是故鄉(xiāng)嗎？
“露從今夜白，月是故鄉(xiāng)明”，誰不熱愛故鄉(xiāng)的青山？誰不熱愛鄉(xiāng)井的秀水？縱然你走到天涯海角，飄泊他州異邦，跋千山，涉萬水，又怎能忘記養(yǎng)育你的母親——故鄉(xiāng)，故鄉(xiāng)長留在你心里。
舊時代，離鄉(xiāng)別井的人們，習慣在遠行之前，從地里取出一撮泥土，珍貴地包藏在身邊，把這撮泥土稱為“鄉(xiāng)井土”，直到現(xiàn)在海外華僑的枕頭箱里，還有人藏著這樣的鄉(xiāng)井土，試想想他們對鄉(xiāng)井寄托了多少豐富深厚的情感，“白發(fā)還鄉(xiāng)井，微官子有孫”，鄉(xiāng)井啊，鄉(xiāng)井，鄉(xiāng)井能給人以撫慰、力量……
在江西中央蘇區(qū)瑞金沙洲壩，當年毛主席關懷群眾生活，親自和紅軍干部、戰(zhàn)士一起給鄉(xiāng)親們挖鑿過一眼井，人們稱它“紅井”，郭沫若同志歌頌這個動人的故事說：“……那井名叫馬列主義井，那井不僅單單在瑞金。”
是啊，那井不僅僅在瑞金，在全國許多地方都有，就說我那故鄉(xiāng)，遙遠的北大荒，不也有這樣的井、有這樣的詩嗎？
我故鄉(xiāng)一帶，人少村稀，我住的屯子臨著一小土山，名叫鐵疙瘩井。每當我想起故鄉(xiāng)，就想起屯子邊上那眼井。我是喝著鐵疙瘩井水長大的，那不是清澈的井水，那是甜蜜的乳汁，我是聽著那憤耳的轆轤轉動聲，挑完最后一挑井水，胸前戴著“參軍光榮”的大紅花，在井臺飲完了棗紅馬，騎馬掛槍出征離鄉(xiāng)的，那轉動的轆轤聲是回蕩在我心頭婉轉深沉的歌謠，無時不激起我的鄉(xiāng)思，更激起我對一位老人的懷念，他就是不分日夜、不分春冬守衛(wèi)在井臺為全屯子汲水的水倌兒，我叫他石爺爺?shù)睦鲜^。我永遠忘不了參軍走的那天，他用顫抖的聲音，哽咽地說：“去吧，孩子，不解放全中國別回來，走遍全天下，都要做個鐵疙瘩！”
祖國大地是搖籃，革命熔爐鑄煉著我，馬背馱著時間，一晃走過了三十年。然而我對家鄉(xiāng)的懷念更加深切，老石爺爺?shù)囊羧菪γ渤＿M入我的夢中。
那一年抗日聯(lián)軍活躍在我的故鄉(xiāng)。記得是在青苗罩壟那咱的黃昏，老石頭正搖完轆轤把，倒?jié)M了兩桶水，站在井臺上吸煙。“叭、叭、叭……”忽聽屯外槍聲大作，他愣神一驚，又繼續(xù)抽煙。不多時，從土山包下跑過來一個小伙子，他衣衫襤褸，赤著腳，光著頭，額頭上似有淡淡血痕，氣喘吁吁地跑到石爺爺跟前，雙手抓住老人的昭膊說：“老，老大爺，我是抗聯(lián)的，鬼子正追我！”他臉色蒼白，上氣不接下氣。
老人剎時沉默無語，眉頭緊皺，忽然指著井臺的柳罐斗，用力但悄聲地說：“我把你放下去！”說著把那人一推，讓他跳進柳罐斗里，手把井繩，老人鼓足全力，緊握起轆轤把，一扣扣地將井繩松開，嗖、嗖、嗖，將年輕人放下井去。然后，他從容地彎腰去拎那兩只水桶。
緊接著鬼子進屯了，挨門逐戶搜捕那抗聯(lián)戰(zhàn)士。老水倌兒鎮(zhèn)靜地坐在井裙上，端著煙鍋，吸著煙。
“有一個共產(chǎn)黨跑哪兒去了？”日軍翻譯官用槍指著水倌兒胸膛，大聲威逼著。
他一邊搖搖頭，一邊在鞋底下磕著煙鍋的煙灰：“沒?！?/p>
一個挎長洋刀的矮個子日本軍官，獸性發(fā)作，舉拳打在他胸膛上。
他沉默不語。
屯子里掀起了搜查的濁水惡浪，上下翻得冒了煙，左右調了一個底朝上，也沒搜出抗聯(lián)戰(zhàn)士的影子。
“快，上那個屯子，甘泉井去搜！”那個翻譯指著屯外，轉動著綠豆粒似的小眼睛說完，鬼子們一溜煙跑去。那個橫挎洋刀的矮個軍官又跑回來，打了水倌兒兩個嘴巴，厲聲地說：“攏不到人，回頭還找你……”
當屯子恢復平靜的時候，夜幕已經(jīng)降臨。老水倌兒登上井臺，俯下身去，雙手卷成喇叭筒罩在嘴邊。低聲喊到：“哎，上來吧！”說完用盡全力搖起了轆轤。
得救的抗聯(lián)戰(zhàn)士升上了井口，嘴唇發(fā)紫，全身顫抖，只是掉淚說不出話來……
這是水倌兒老石頭經(jīng)歷的一件往事，他從來不講，但鄉(xiāng)鄰們都知道。從解放前到解放后，從互助組到人民公社，他當了一輩子水倌兒，一生跑腿子沒成家，沒兒沒女，以井臺為家。他從來無憂無慮，掛在口頭上的話是：“上百戶人家吃這眼井的水啊！”他那顆淳樸、赤誠的心，比井水更清亮。因而全屯人都把他當親人，和他感情利通，休戚相關。
“四人幫”被粉碎的第一個春天里，屯子里就安裝了電機井設備。老石頭撫摸著他那用了幾十年的轆轤把，眨著昏花的老眼，望著電柱上的電閘，禁不住縱橫的老淚潸然而下，是凄婉傷心，還是幸福激動，難說清楚。站在一旁的隊長幽默地指著轆轤把說：“送他進博物館，你難過舍不得？還是因為你“失業(yè)”苦惱？”
他沒吭聲，只是點點頭，用袖子擦了擦那淚痕。
隊長提高了嗓門，親切地說：“我說老石頭啊，公社打來了電話通知，讓你明天去養(yǎng)老院報到，每月發(fā)退休金二十塊錢?！?/p>
他嚅嚅地蠕動了一下嘴唇，沒說出話，霍地坐在井裙子上，哭了。
今年，我有機會回到一別三十年的鐵疙瘩井。我想看望眾鄉(xiāng)親，尤其想看老水倌兒石頭爺爺，但是他已經(jīng)離開了人間，不能不叫人悵然失望。聽說他是死在雪凍冰凝的井臺上。那是個風雪嚴寒的凌晨，井臺上凍結起一座又高又滑的冰山，為了排除障礙，使挑水人走路方便，他揮動大鎬，咣，咣，咣，刨鑿著那嶙峋的冰塊，開辟平坦的路，……他是帶病這樣干的，竟不幸跌倒在雪窩里，風雪凍僵了他的身子，衣襟被風吹散開來，然而他兩手握住的鎬柄卻緊緊沒有放松……屯子里給他舉行了鄭重的葬儀，給他穿上里表全新的新衣，連同他那煙鍋、轆轤把一起，埋葬在離井不遠的屯外青松成林的墳地里……
我站在這沒樹墓碑的老水倌兒的墳前，沉思，深深地沉思，良久，我俯在地上，捧起一捧黑黝黝潮濕的伴著草馨花香的泥土，不禁熱淚盈眶，心潮起伏：鄉(xiāng)井土呵，你凝結著多少親人的血汗？鄉(xiāng)井啊，鄉(xiāng)井，誰能忘了自己的鄉(xiāng)井呢？
1979年5月29日
【注：本文為作者原創(chuàng)，作者已經(jīng)授權《文化范兒》微信平臺獨家首發(f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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征稿內容：
流行于各地各民族，民間的、具有鮮明地域特征（或申遺價值）的方言（包括方言類別的科研，典型方言、人稱、物稱、方言點、方言島、方言井現(xiàn)象的描述與考證），民謠、諺語、謎語、歇后語、童謠、兒歌、民歌、民謠、故事、傳說、民俗（包括禮儀、禁忌、傳統(tǒng)節(jié)日習俗、祭祀、婚嫁、喪葬、喬遷、交際、交易、生產(chǎn)、生活等），以及具有一定科研價值的專業(yè)論文等。
征稿時間：
從征稿啟事發(fā)出之日起，至2019年初。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