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
溫先生看到滿身是血的陳東子,先是吃了一驚,隨即趕忙把他讓進里屋。并插好大門,用厚窗簾遮住燈光。
“東子,你……你這是怎么回事?”溫先生驚訝地看著陳東子。
陳東子二話不說,“撲通”一聲給溫先生跪了下去。他眼里流著淚,說:“先生,我殺人了!”
“你殺誰了?”溫先生忙把陳東子扶起來,讓他坐下說話。
陳東子就把他娘的死和去韓家報仇的事和溫先生學(xué)了一遍。
溫先生聽完,仰天長嘆一聲,這才說道:“時逢亂世,有冤難申啊。這個世道呀,把好人都逼上絕路啦!”
“先生,求你給東子指條明路吧,東子現(xiàn)在不知道該去哪了?”陳東子悲痛又無助的看著溫先生說道。
溫先生思考了一會兒,說:“東子,你現(xiàn)在已經(jīng)闖下大禍,你說你能去哪里?普天之大,卻沒有你容身之地啊。韓二爺若真的死了,你無論走到天涯海角都逃不了殺人的罪名,自古以來殺人償命,這本是天經(jīng)地義的事。況且,他又有兒子在警察局呢,他又怎么能放過你呢?”
聽到這里,陳東子站起來,擦了一把臉上的淚水,咬牙說道:“有仇不報非君子,他韓家害了我娘,我自然要報仇,韓光宗糟蹋了秀兒,我也是要報仇的。現(xiàn)在既然沒有退路了,那我這就去縣城,干脆殺了韓光宗這畜生去!”
溫先生眉頭一皺,急忙攔住他道:“孩子,你這是逞匹夫之勇啊,你覺得你單槍匹馬去縣城就能殺得了韓光宗?”
“大不了和他一起死!”陳東子瞪著布滿血的眼睛說道。
溫先生穩(wěn)定了一下心神,搖搖頭,滿條斯文地說:“有道是君子報仇十年不晚,你有何必急于一時?!?/p>
“先生,可我已經(jīng)沒有退路了,我咋能等到十年啊?”
溫先生雙眉緊蹙,在地上來回走了幾圈,忽然站住說道:“我有一個去處,可以保你一時的安全?!?/p>
陳東子忙問道:“去哪?”
溫先生像是極其矛盾,又無可奈何地說道:“去江北找一個叫張九銘的人!”
“張九銘?江北的胡子?”陳東子睜大眼睛吃驚的說。
“你……你怎么知道他的?”
“我聽齊三叔說過,說他是胡子。先生,你怎么會認識他?”陳東子好奇的問道。
溫先生又嘆了一口氣,說:“這個你就不用打聽了,以后你自然會知道的!”
“哦?!?/p>
“說來話長啊,現(xiàn)在時間不等人,我想韓光宗若知道你去他家行兇的事,一定會糾集人四處捉你。你趕緊趁天沒亮到江北找張九銘,我給你修書一封,你見到他后親自交給他。”說完,溫先生拿過來紙筆,寫了一封書信交給陳東子,然后又說道:“東子,記住先生的話,你去了江北以后,你就不再是陳東子了。無論誰問你,你就報上你的大名陳嘯東,知道嗎?”
“先生,我記住了!”
“還有,你的性格太過于耿直,無論對誰,都要禮讓三分,多結(jié)交朋友少得罪小人,明白嗎?”
“明白!”
“好吧,那我就放心了。你帶著這封信,到江北羅家崴子的‘萬客來大車店’找一個叫萬春山的掌柜的,就說要見老燒刀子,他就會和你對行話,他問你“漫山掛錢串”,你就回答“一地雪花綾”。他再問“掛了有幾串?”你再答“山高數(shù)不清”,然后,他就會帶你去見張九銘了,這些你都要記住了!”溫先生細細地交代著。
“先生,你放心,我都記住了!”陳東子用力點點頭。
溫先生說:“那你現(xiàn)在就走,一直朝北走,天亮之前就能離開縣城的范圍之內(nèi)了,估計韓光宗再快也不能這么短的時間到這里,去吧,這就走!”
陳東子接過溫先生給他的那封信,放進棉襖里面貼身藏好。然后“噗通”跪在地上,給溫先生恭恭敬敬的磕了三個響頭,這才爬起來含著眼淚悄悄離開了溫先生的家。
陳東子離開溫先生家并沒有直接朝北面的大路走去,而是繞過鎮(zhèn)后的大坑來到他娘的墳前。
他娘的墳太小了,被厚厚的大雪覆蓋,只露出一個微鼓的小包。陳東子用手把墳頭上的雪和枯葉扒拉干凈,然后他從棉襖兜里掏出包著炮仗的紙包,輕輕打開,將炮仗擺放在墳前。
陳東子跪在墳前,說道:“娘,兒子給你報仇了,今晚我給韓家人砍了,就是不知道韓老二死了沒有,如果沒死以后我還會再找他的。娘,兒子現(xiàn)在就要走了……!”
說到這里,他的聲音有些哽咽,:“這里待不下去了,兒子要去江北投靠張九銘,以后……以后就不能經(jīng)常來看你了……!”他的淚水流了出來。
“娘,這里有九個炮仗,本來想等過年時放給你聽的,可現(xiàn)在卻等不到那一天了……。娘,兒子這就給你放,你聽著,這是你兒子親手放的!”說完之后,從兜里掏出火柴,把九個炮仗挨排都點燃了。
炮仗在半空中連續(xù)的爆炸聲將深夜的寧靜打破,驚飛了附近樹林里一群棲息的寒鴉。當(dāng)一切又恢復(fù)安靜的時候,陳東子在他娘的墳前使勁的磕了幾個響頭,然后抹干眼淚站起來,依依不舍的又看了一眼面前這個小小的墳包。
呼嘯的北風(fēng)卷著雪花再次刮了起來,黑暗的蒼穹下陳東子緊裹著棉襖,迎著刺骨的風(fēng)雪向北走去。
東方顯露出一抹魚肚白,天就要亮了。陳東子在茫茫大雪中已經(jīng)走了半宿,現(xiàn)在雪停了他也累了。
他的狗皮帽子上滿是冰霜,就連他的眉毛和睫毛上也掛著晶瑩的霜菱。他的雙腿就像灌了鉛一樣,搖晃著身子,吃力地在雪中邁出每一步。
漸漸升起的太陽云霧里時隱現(xiàn),它預(yù)示著新的一天的到來。同時,也把光明帶給了這片被皚皚白雪覆蓋的黑土地。
前面不遠是一處高崗,上面長著一片奇形怪狀的老槐樹。陳東子認得這里,這里叫槐樹坡。
槐樹坡,陳東子清晰地記得,去年老田頭放的黃牛被人偷跑一頭,他和老田頭一直追到這里,那個偷牛的賊才舍棄黃牛逃走了。這里離靠河鎮(zhèn)并不遠,還不到三十里地。
就是說他走了半宿,居然還沒有走出堡城的縣界。陳東子再也堅持不住倒了下去,他仰面朝天倒在雪地上,現(xiàn)在他需要休息一下,他實在累壞了。
下了槐樹坡,就是縣城通往江北的大路。他必須去那條大路走,如果再走野地的話,即使他不累死,也會被人追上的,雖然他不知道韓家會不會派人來捉他。
陳東子喘著粗氣,仰臉看著灰蒙蒙的天空,太陽悄悄隱進云層里,天又陰了起來。
就在這時,遠處傳來一陣車輪碾壓冰雪的聲音。陳東子心里一驚,暗想,難道是韓家的人真的追來了?他急忙翻身起來,豎起耳朵仔細去聽。
那聲音越來越近了,除了車輪的聲音,還有鈴鐺的聲音。他長吁了一口氣,這馬車絕不是韓家的,因為韓家的馬車從不佩戴鈴鐺,只有那些給商行送貨的馬車才有。既然是商行送貨的馬車路過,那么,何不去求車?yán)习遄由幼约阂怀棠兀?/p>
想到這里,陳東子腳蹬手刨的從大地里爬上槐樹坡,站在坡上,他看到下面的大路上,一輛三匹馬的掛車正載著一車稻草從南而來。
陳東子趕緊從坡上跑下來,站到大路中間。
那趕車的猛然見到路中央站著個人,嚇了一大跳,他以為碰到了胡子,急忙勒住拉車的馬匹,跳到地上哀求道:“好漢,我車上拉的就是一車干草,沒有值錢的東西,求您高抬貴手放我過去吧!”
陳東子大量了他一眼,見他五十多歲,頭戴一頂?shù)袅嗣菲っ弊?,一身藏青的大棉襖和肥棉褲,上面還布滿了大大小小的補丁。腳上穿著一雙大號的棉烏拉鞋,鞋面上邦著兩塊硬豬皮。
陳東子知道他把自己當(dāng)成土匪了,也難怪被人誤會,正常人誰會一大清早的跑到這荒郊野外來攔一輛馬車呢。
他笑了笑,解釋說:“大爺,你誤會了,我可不是胡子,我就是向你打聽打聽道!”
那趕車的老頭見陳東子這樣說,還是有些不信,狐疑地問:“你……你要打聽哪里?”
“羅家崴子。”
“羅家崴子啊,我知道,我知道。不過,那兒離這里可還有六七十里地呢,你要去那里?”老頭現(xiàn)在已經(jīng)信了七八成。
陳東子來到老頭跟前,點點頭,說道:“大爺,你這是要去哪啊?不知道順不順路,順路的話能不能讓我捎個腳???”
老頭見陳東子生得濃眉大眼,眉宇之間透著一股子正氣,終于把心放到肚子里。他說:“嗨,我雖然也是去江北,不過我是去淺水灘的馬場送草,那里離羅家崴子還有十八里地呢。你要是想捎腳,我也只能把你捎到淺水灘啦?!?/p>
陳東子心里高興,趕忙說:“行啊,剩下十八里地我也就好走了。”
老頭把住車轅,說:“那你就上去吧,這稻草裝的高,你可小心點,別掉下來啊?!?/p>
“謝謝你了,大爺?!标悥|子踩著車轅,用手拽住攏稻草的粗繩,幾下就攀到了上面。
稻草上面很松軟,陳東子在上面扒出一個坑來,然后整個身子蜷縮進去,即背風(fēng)又舒服,他又從兩側(cè)劃拉一些蓋在身上,這樣就暖和了許多。
趕車?yán)项^在下面喊道:“坐好了嗎?坐好了我可就趕車走啦?”
“大爺,走吧,到了地方記得叫我啊!”陳東子舒服地躺在稻草上喊道。
“嘚……駕……!”老頭重新坐上馬車,手中長鞭一甩,在半空中挽了個響亮的鞭花。只見那三匹馬立刻奮起四蹄,在雪地上奔跑了起來。
馬車的顛簸再加上一夜的勞累,陳東子躺在稻草堆里很快就睡著了。這一覺,他睡得特別香沉,當(dāng)他被叫醒的時候,已經(jīng)是中午了。
淺水灘,此時早已沒有了水,放眼望去都是白茫茫的雪地,還有雪地上一叢叢干枯的艾草在北風(fēng)中搖曳。
離淺水灘不遠的地方,有一處用木柵欄圍起來的大片空地,里面豢養(yǎng)著四、五十匹低矮健碩的蒙古馬。
陳東子從車上下來,那個趕車的老頭說:“我到地方了,你要去的羅家崴子就在北面。你看到馬場旁邊那條岔道了嗎?順著那條岔道一直走就是了。”說著,他用手一指前面不遠的一個岔道口。
陳東子忙點頭道謝,又說:“大爺,要不是今天遇到你,我就是走到天黑也走不到這兒啊,還得再次謝謝你!”
“嗨,謝啥,走吧走吧。還有十八里地呢,抓緊趕路吧,若不然你真得走到黑了!”老頭催促他道。
陳東子又千恩萬謝一番,這才轉(zhuǎn)身朝岔道走去。
當(dāng)他快走到岔道口的時候,那老頭好像想起什么來,在后面大聲喊道:“順著岔道一直走,別拐彎,一直走……聽到?jīng)]?”
陳東子回過身來,感激地向他揮揮手,大聲說道:“聽到了啦……!”面對這個陌生老人的淳淳叮囑,讓他有種說不出的感動,他忽然覺得這個老人變得很親近,親近得就像他的父親。
岔道是從主路分出去的一條比較窄的小路,兩旁都是高大粗壯的楊樹。下了一夜的大雪,岔道上也都鋪滿厚厚的一層。但相對來講,還是要比野地里好走的多。何況,路上也早已有了車馬走過壓出來的車轍。陳東子便挑這些壓實的地方走,倒也不覺得吃力。
往前走了大概能有六七里地,路兩側(cè)的林木逐漸密集起來。再往前走了一段,路的右側(cè)又出現(xiàn)一條蜿蜒的小道。陳東子牢記老頭的話,沒有轉(zhuǎn)彎還是順著岔道一直朝前走去。
再往前走,地勢漸漸地高了起來,這是一個山丘形的高崗。再從高崗盤延而下,就看到一片樹林的后面露出幾戶人家來。
穿過樹林,陳東子這才看清,樹林后面里竟然是一個村屯。只是由于被林木遮擋,在遠處看不到。
陳東子約摸自己走的路程沒有十七八里地可也差不多了,他猜測這里應(yīng)該就是羅家崴子。
這里能有三四十戶人家,雖然人家不少,卻沒有一處像樣的宅院。大多數(shù)都是土坯草房,用樹枝或者參差不齊的秫桿圍成的院子。
屯子頭上,一棵低矮粗壯的大槐樹前,錯落交叉著一條三岔路口,蜿蜒曲折不知通往何處。
他看到一個八九歲的小孩在大槐樹下玩耍,于是走過去向他打聽“萬客來大車店”,那小孩光著腦瓜,小臉凍得通紅,流著兩條粘稠的鼻涕看著他說:“你要去大車店???”說著,他一使勁,把兩條鼻涕抽了回去。
“對,”陳東子說。
“去嘎哈呀?住店?。俊毙『⒒㈩^虎腦地問他。
“我去找人,找萬春山?!?/p>
“你找老萬啊,他是我三大爺,你找他嘎哈呀?”小孩鍥而不舍的追問道。
陳東子笑了,他覺得這個小孩還挺有意思的。不過,找他干什么也不能對一個孩子說啊。
他說:“我找他有重要的事,你就別問了,要不然耽誤了時間,該出大事了?!标悥|子故意嚇唬一下這個孩子。
那小孩還真被唬住了,睜大眼睛看了看陳東子,說:“那你跟我來吧,我?guī)闳??!闭f著,他那兩條鼻涕又流了出來。
陳東子說:“行,你帶路吧!”
小孩這回沒有把鼻涕抽回去,而是抬起胳膊,用臟兮兮的小手抹了一把,隨后又在衣襟上擦了擦。
跟著這小孩,陳東子來到了位處于屯西頭的一個大院子前。院子里是一個很大的空場,很長一溜連脊的草房,能有十多間。院子?xùn)|邊是簡易的馬棚,里面栓了三匹棗紅馬,還有一頭騾子。西邊是個廂房,門鎖著,不知道里面裝的什么。
院子里的雪被掃成一個個小雪堆,一個駝背的中年人正用木鍬往一輛獨輪車上裝雪。靠東邊的窗臺前有兩個閑人正在嘮嗑,看到小孩領(lǐng)著一個陌生人進來,便閉上嘴,上下打量著陳東子。
那小孩走進院子,對著駝背的人喊道:“啞巴,啞巴,我三大爺呢?”
那駝背人慢慢抬起頭,看了一眼那小孩,然后用手往中間的屋子一指,嘴里發(fā)出“啊……”的聲音。
小孩撒腿跑進屋里,不一會,從里面探出小腦袋瓜開,沖著陳東子一比劃,意思讓他進去。
陳東子邁步走過去,可他路過駝背人身旁時,卻看到他正冷冷的盯著自己。陳東子被他盯得很不自在,趕忙將目光移開,匆匆鉆進屋里。
因為陰天,再加上唯一的窗戶上竟糊了兩層窗戶紙,使得屋里很暗。陳東子進到屋里,先適應(yīng)了一下,才發(fā)現(xiàn)屋里只有一鋪炕和一張破舊的木桌。
炕沿上坐著一個中年漢子,國字臉,濃眉下一雙笑瞇瞇的眼睛透著商人的精明,一把絡(luò)腮胡子,又顯得豪氣豁達。
“他就是我三大爺!”小孩指著那漢子沖陳東子說道。
陳東子先是一愣,因為小孩說管萬春山叫三大爺,他以為萬春山是個老頭兒。但孩子既然說他就是,那肯定不會有假了。于是,朝前走了兩步,恭敬地說道:“哦,是萬……萬大叔嗎?”不過,他還是想驗證一下。
那漢子站起來,點點頭,笑著問道:“我就是,你是……?”
見他親口承認就是萬春山,陳東子的心里的一塊石頭終于落了底。他忙說:“哦,我叫陳……陳嘯東,是靠河鎮(zhèn)溫先生讓我來找你的!”
萬春山一聽溫先生,臉色馬上就變了,他一擺手,示意陳東子先不要說話。
然后從木桌上抓起一把炒熟的黃豆,對著那孩子說:“鐵蛋子,來,拿著。”那小孩趕忙喜滋滋的過來,用雙手捧過來,迫不及待地伸出小舌頭舔了幾粒到嘴里,“嘎巴、嘎巴”的嚼了起來。
“去吧,這里沒事了,你玩去吧?!比f春山繼續(xù)說道。
“唔”鐵蛋子答應(yīng)一聲,轉(zhuǎn)身跑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