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簡介:張曉勛,廣東省石門高級中學(xué)語文教師,南海區(qū)優(yōu)秀教師,佛山市語文優(yōu)秀青年教師
陶淵明回到“大自然”了嗎?
在初讀《歸園田居》后,學(xué)生一般會把“久在樊籠里,復(fù)得返自然”里的“自然”理解為“大自然”——它出現(xiàn)在整首詩的最后,和詩首的“少無適俗韻,性本愛丘山”里的“丘山”首尾呼應(yīng)。這種理解,當(dāng)然沒錯,但有點膚淺,它無法完滿地解釋,為什么陶淵明寫的是田園詩而不是山水詩——陶淵明不寫大自然的山山水水,卻羅列了很多非大自然的意象,如“方宅”“草屋”“榆柳”“桃李”“人村”“墟里煙”“狗”“深巷”“雞”“桑樹”等。
作為全詩的收結(jié)點,“自然”一詞,在“自然界”的解釋之外,需要有另一個解釋,才能真正地統(tǒng)攝全詩。聯(lián)系之前的“塵網(wǎng)”“羈鳥”“池魚”“樊籠”等比喻意象,提煉出其共同的相似點,就是羈絆、束縛,令身心不得舒展、自由?!熬迷诜\里,復(fù)得返自然”,“自然”可以理解為“樊籠”之類意象的反面——無拘無束、自由自在、自然而然的狀態(tài),而這,恰恰是道家思想里的“自然”真意。
《老子》說:“人法地,地法天,天法道,道法自然。”“自然”,并非指“大自然”,否則就和前文的“地”“天”同義重復(fù),實則是“自然而然”的自然,“無狀之狀”的自然。
莊子也認為,“天道自然無為”,并在《齊物論》中以天籟、地籟、人籟三者做比較:“地籟則眾竅是己,人籟則比竹是己”,“夫天籟者,吹萬不同,而使其自己也,咸其自取,怒者其誰邪!”天籟是眾竅自鳴而成的、不依賴以任何外力作用的天然之音,勝于用樂器演奏的“人籟”、借助于外力作用的“地籟”。
以這種理解來看待詩中對田園生活的描寫,才會覺得妥當(dāng)熨帖。“方宅十余畝,草屋八九間。榆柳蔭后檐,桃李羅堂前。曖曖遠人村,依依墟里煙。狗吠深巷中,雞鳴桑樹顛?!碧飯@的種種事物,或遠或近,或粗或淺,或動或靜,都各處其位,祥和安定,沒有一絲的違和感,呈現(xiàn)出的正是“自然而然”的當(dāng)行本色。至于詩人自身,“性本愛丘山”,這種熱愛即為“自然”,但“誤落塵網(wǎng)中”,成為“羈鳥”“池魚”,久在“樊籠”里,“一去三十年”,一直到了“歸園田”后,才是返回“自然”,能按照本性,遵循本心,“自然”地生活。
一言以概之,“自然”除了有實像的“自然界”含義外,還扣合抽象的道家觀念。在詩中還有不少類似的寫法:
“守拙歸園田”:“拙”,出現(xiàn)于《老子》第四十五章:“大直若屈,大巧若拙,大辨若訥。”《莊子》里有“不才之木”的寓言:櫟樹“以為舟則沉,以為棺槨則速腐,以為器則速毀,以為門戶則液樠,以為柱則蠹”,“是不材之木也,無所可用,故能若是之壽”。在道家思想里,“巧”不如“拙”。在陶淵明看來,在官場里的拍馬溜須、阿諛奉承、投其所好、勾心斗角,是“巧”,回歸田園,返璞歸真,日出而作,日落而息,是“拙”,去“巧”而守“拙”,才符合生活的真義。
“虛室有余閑”:“虛”,在《莊子》有闡釋:“虛者,心齋也?!薄皬刂局?,解心之謬,去德之累,達道之塞。貴富顯嚴名利六者,勃志也;容動色理氣意六者,謬心也;惡欲喜怒哀樂六者,累德也;去就取與知能六者,塞道也。此四六者不蕩胸中則正,正則靜,靜則明,明則虛,虛則無為而無不為也?!边@二十四種因素充斥心靈時,會侵蝕人的本性——“勃志”、“謬心”、“累德”、“塞道”。只有清空這些事物,讓心“虛”下來,才能回復(fù)虛靜無為的本性。
“狗吠深巷中,雞鳴桑樹顛”:這兩句詩乍看是脫胎自漢樂府《雞鳴》“雞鳴高樹顛,狗吠深宮中”,但聯(lián)系陶淵明的其他詩文,未必如此簡單——“阡陌交通,雞犬相聞”(《桃花源記》),“荒路曖交通,雞犬互鳴吠”(《桃花源詩》),為什么陶淵明如此喜歡寫雞和犬?從思想淵源處追溯,這和《老子》里對理想社會的描寫有關(guān):“雞犬之聲相聞,民老死不相往來”。“雞犬之聲相聞”,寄托著道家烏托邦的想象,因此陶淵明在設(shè)計桃花源時,寫到了“雞犬相聞”,在聽到“狗吠深巷中,雞鳴桑樹顛”后,才會有夙愿得償?shù)挠芍孕老病?/span>
雖然《歸園田居》中涉及到道家的很多觀點,暗含了道家的很多典故,但毫無刻板空洞、枯燥呆滯之感。這就和當(dāng)時盛行的玄言詩區(qū)別開來。
總之,以“自然”為切入點,我們可以發(fā)現(xiàn),深受道家思想影響的陶淵明為《歸園田居》設(shè)置了兩條文脈:一條是實脈,通過種種田園意象,營造出田園和平安寧的氛圍,表達出詩人的“情”之所系;另一條是虛脈,通過道家文辭典故,賦予田園生活的神圣底色,表達出詩人的“心”之所安——虛實結(jié)合,形神兼?zhèn)洌浞诛@示出詩人掙脫世俗“塵網(wǎng)”、回歸精神家園時的欣慰和喜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