禪茶：古來修行屠龍刀
來源：成都在線
壹
這一年，趙州從諗禪師已是一百多歲高齡了。他在全國各地游方行腳，幾十年來木衣草食，居無定所，直到８０歲那年，才住進河北趙州石橋旁的一座小廟--古觀音院，準(zhǔn)備安度晚年。
這老和尚道行高深莫測，被當(dāng)時禪門大德們尊稱為"趙州古佛"。當(dāng)初燕王和趙王準(zhǔn)備在此開仗，夜觀天象時發(fā)現(xiàn)"趙之金地"有圣人之氣--就因為這個地界里住著這么一位人稱"古佛"的老和尚，才免去一場殺戮。二位大王雖心有不甘，耿耿于懷，卻也不敢在古佛面前撒野，于是相約一同到趙州觀音院找老和尚評理。結(jié)果，二王在老和尚面前，被幾句話就點中要害處。佩服之余，相互化解了前怨，罷兵而去，且執(zhí)以弟子之禮。
就是這個老和尚，一生淡泊高邁，無欲無求，卻是個嗜茶如命的老茶客。大凡有人前來禮敬供養(yǎng)，金銀財寶一點也不稀罕，好茶卻是必不可少的禮物。老和尚也不會辜負送茶人的好意，他發(fā)明了一種將佛法修持融匯進喝茶里的辦法，常常在茶桌上"借茶發(fā)揮"，啟迪學(xué)人禪悟，效果極為明顯。
這一天，來了兩個問法的禪客。老和尚問其中一個人："來過這里嗎？"答曰："來過。"本來這僧還想著可能這老和尚接下來就要跟他談佛法了，誰知老和尚把袖子一揮，說道"那好，吃茶去！"接著又問第二個人。那人心想，剛才這位老兄可能是話說錯了，所以聽不到佛法，于是恭恭敬敬地回答："沒來過。"老和尚同樣把袖子一揮，說道："那好，吃茶去！"這時，正好觀音院的老院主看見了這一幕。待兩個人走后，他便問趙州和尚："為什么來過的叫他吃茶去，沒來過的也叫他吃茶去？"老和尚冷不丁叫道："院主！"那院主隨口答應(yīng)了一聲。趙州把袖子一揮，瞪眼對他喝道："吃茶去！"
在唐代以前，人們服用茶糜茶汁，大多以藥用為主，并沒有形成一種文化，直到唐建中年間，寺廟出生的茶士陸羽所著之《茶經(jīng)》問世以后，中國茶文化才正式被確立。在趙州和尚所生活的唐末之時，中國的禪茶文化已經(jīng)大興于世了，只不過從趙州和尚開始，吃茶的內(nèi)涵完全逸出其實際功用，變成了純之又純的精神體驗。
當(dāng)時的禪門修行，最重視的方法是"坐禪觀心"。它要求禪修者在修行過程中排除所有的雜念，長時間專注于一境，以期達到身心輕安明凈，最終導(dǎo)入禪悟之目的。禪修打坐最大的障礙是嗜睡昏沉和雜念掉舉，而飲茶則具有去雜生精，清心凝神之功效。所以，吃茶素來為禪林所提倡，禪與茶變成了一對不折不扣的"雙胞胎"。后來禪門形成定制，便以"請茶"、"普茶"等作為日常禮儀。吃茶這種原本休閑娛樂的方式，便從它的原始功能中衍化開來，上升為一種修心養(yǎng)性的精神活動。
到了宋代，飲茶技藝如同當(dāng)時的其它傳統(tǒng)藝術(shù)一樣，均已達到一個高峰。這在中國文化史上是鮮見的，沒有哪個時代的文化如此熱衷于茶的感官趣味。當(dāng)時的茶藝被人們稱之為"湯戲"，禪門僧人對此的貢獻則尤為突出，茶藝方面的頂尖高手基本上都是出自禪門。其中與蘇東坡有緣、被時人稱為"點茶三昧手"的僧人謙師，就是最著名的一個。
據(jù)史載，元祐四年（公元１０８９年），蘇東坡在杭州二次上任間，游覽西湖葛嶺的壽星寺時，南屏凈慈寺的謙師特地前來親自為蘇東坡點茶。蘇東坡品此茶中極品，興之所致，為謙師作詩一首答謝，題名《送南屏謙師》，詩中對謙師的茶藝作精彩描述：
道人曉出南屏山，來試點茶三昧手。
忽驚午盞兔毛斑，打作春甕鵝兒酒。
天臺乳花世不見，玉川鳳液今安有。
先生有意續(xù)茶經(jīng)，會使老謙名不朽。
由此可見，當(dāng)時的禪門茶藝已是非常講究了。后來，各大禪寺干脆開設(shè)了"茶堂"，在茶堂的西北角，一般懸有一面"茶鼓"，與其東北角的"法鼓"互呈對稱之勢。另外，在寺內(nèi)人員配置上，有專管燒水煮茶的和尚，稱為"茶頭和尚"；專門在寺院門口摻茶倒水的和尚，稱之為"施茶僧"。禪門寺院的飲茶規(guī)矩嚴(yán)謹(jǐn)，自成一系，世人稱之為"寺院茶"，名目品種很多：有上供佛菩薩及歷代祖師的"奠茶"；有僧人按受戒時間先后依次序而喝的"戒納茶"；有寺內(nèi)僧眾共同煮飲品喝"普茶"，等等。其不僅名目繁多各不相同，茶的質(zhì)量也按不同品級分派不同的用場--上品供養(yǎng)十方諸佛，中品款待四海來客，下品寺內(nèi)自己飲用。
禪宗寺院吃茶并非如世間人閑來無事，消磨時光。一般只要法堂前的茶鼓敲響時，僧人們便都要到指定處去吃茶；凡要招待尊客長老時，也要敲茶鼓召集僧眾陪茶?？梢赃@樣說，"寺院茶"已是一種在一般念經(jīng)修行之外的特殊修行方式。
按古時的規(guī)矩，禪門請吃茶時都會有一番佛法上的問答，并在禪語機鋒上顯示修行人的見地功夫。自從"趙州茶"成為千古禪門公案之后，后世因參究"趙州吃茶去"而大徹大悟者，實是大有人在。有禪詩道："山僧活計茶三畝，漁夫生涯竹一竿。"可見禪與茶的關(guān)系，已經(jīng)達到了水乳交融的份上了。
叁
東方國家之所以普遍飲茶，與禪文化的傳布有極大關(guān)系。自唐宋以來，中國發(fā)達的禪文化對日本、朝鮮產(chǎn)生了極大的影響。當(dāng)時公派或私往中國習(xí)禪的日本人、朝鮮人非常之多。他們不僅把禪文化的精髓帶回了母國，同時與禪法密切相關(guān)的茶道，也隨之在這些東方鄰國中生根。
日本人森本司郎所著《茶史漫話》一書認(rèn)為，茶文化傳入日本，有兩個僧人非常關(guān)鍵。其一是中國唐朝的鑒真大師，公元７５３年，大師東渡日本，在帶去了佛法的同時，也帶去茶葉和種植方法；其二是日僧最澄法師，他在公元８０４年，即貞觀２０年來到浙江天臺山，專心學(xué)法，對寺院茶區(qū)的種植進行了廣泛的學(xué)習(xí)，并帶回茶樹樹苗到日本，種植于近江地區(qū)的臺麓山，這在日本被看作植茶第一人。另外，日僧空海也帶回茶籽，對日本的茶道文化起到了積極的推動作用。
茶道東傳的第二次高潮是在宋代。公元１１６８和１１８７年，有日本禪宗始祖之稱的榮西禪師兩次來到中國，學(xué)習(xí)禪茶文化達２４年之久。１１９２年禪師回國時，攜帶了大量茶樹種籽，并親自種植，晚年寫成了一部融中國茶道與自己在日本種茶經(jīng)驗的《吃茶養(yǎng)生記》一書，書中詳述了茶源、茶樹、種茶、采茶、制茶、茶禮、茶儀，以及茶的精神功用，等等。至此，日本全國推廣飲茶，并逐漸養(yǎng)成以"和、敬、清、寂"為特點的日本茶道精神。
與榮西禪師同時，成都昭覺寺一代禪門領(lǐng)袖圓悟克勤大師的法脈，經(jīng)佛?；圻h傳至日本睿山覺阿上人。此后，日僧來華求學(xué)和中國禪僧東渡傳法者絡(luò)繹不絕。圓悟禪師一系經(jīng)過數(shù)代傳承，至榮西禪師圓寂５０余年之后，終于使日本禪宗大興于世。據(jù)馮學(xué)成先生等編著的《巴蜀禪燈錄》記載，鐮倉時代全日本有２４家禪宗，其中２０家都是出自昭覺寺圓悟克勤禪師一系。
肆
一天傍晚，在極具傳奇色彩的一休禪師的道場里，一位嗜茶如命的年輕禪僧結(jié)束了一天的苦參，端起自己心愛的茶具，準(zhǔn)備用那清香沁人的茶湯，滋潤一下已經(jīng)精疲力盡的身心。就在茶碗剛剛送到嘴邊的一剎那，悄悄來到他身邊的一休禪師突然在耳旁大喝一聲，緊接著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揮起鐵如意，將他手中的茶具打落在地！
這是在日本禪宗史上意義非凡的一刻！--應(yīng)聲粉碎的，不僅僅是那套名貴的日本茶具，也包括這位年輕禪僧內(nèi)心的是非得失、名利榮辱、苦樂生死！在一休禪師的鉗錘棒喝之下，這位名叫村田珠光的年輕禪僧，終于大徹大悟了。從此，他生活在了無掛礙的"禪茶三昧"之中，直到８１歲圓寂。到了今天，他已經(jīng)被全日本尊奉為"禪茶之祖"了。
在珠光時代，日本茶道普遍只注重外表的奢華、茶具的名貴、儀禮的繁冗、名相的紛呈，對于茶道莊敬和雅、清簡淡泊的精神內(nèi)涵，卻少有人問津。珠光的茶道一反常流，崇尚簡素，把茶道從貴族富豪、武士文人的特權(quán)之中解放出來，使之成為能啟迪所有人內(nèi)在熱情的心靈之路。他對門人說："茶道之德，在于守儉，故不知而足。勿好華麗，無信非茶友。只管內(nèi)求，勿飾外表。戲言必生亂，語不表實莫言。業(yè)隨身心，乃至本分深入行住坐臥之中。"
村田珠光悟得禪茶之道后，他的老師一休禪師便將自己平生所得的禪法心髓傳給了他，并且還將自己秘藏多年寶貝--來自中國祖師圓悟克勤禪師手書之"禪茶一味"遺墨傳付與他。珠光對這幅墨寶珍愛之至，一直將它作為自己的茶室掛軸懸在正中，以時時提醒自己，要以一個禪者的堂堂威儀進行點茶、品茗、洗心。
也正因為這個緣故，在后世日本的茶道儀禮中，其第一要具，便是茶室之中必須有格高脫俗的字畫掛軸，尤其以高僧大德所書之佛言祖語和歷代禪門祖師畫像為極則。圓悟祖師的這幅"禪茶一味"，如今仍保存在日本奈良的大德寺中，成為日本禪茶至寶。想來也只有在這樣恒時散發(fā)著德行光輝的墨跡面前，人們才能虔心恭敬，才能從裊裊出壺的茶香中，品嘗出禪茶中的妙諦來。
伍
還是回到本文之初吧。且說那３位被趙州老和尚用"吃茶去"打包了的禪人，到底從這道茶中吃出了多少禪味兒呢？禪門諸書上沒有交待下文，我們也不便瞎猜?？傊畯倪@件事開始，"趙州茶"便與"德山棒"、"臨濟喝"、"云門餅"一樣名揚天下，成為千古禪門中最有名的公案之一。后世凡是想?yún)⒍U悟道者，若是搞不懂"趙州茶"的真義，則肯定是盲修瞎煉，連門都入不了的。
筆者曾在一本禪學(xué)雜志上讀到，有一位當(dāng)代禪學(xué)者向著名禪師凈慧老和尚請教，問"趙州茶"到底是什么滋味？凈慧禪師當(dāng)時正主持著趙州柏林寺，亦即當(dāng)年趙州老和尚住錫的觀音院。凈慧禪師對這位前來問道的人回答說："趙州茶是什么滋味？我個人雖然喝了這么多年，也說不出來。所以只好請你自己喝，自己品味。"一席話說得問道者連連點頭，但誰知道他究竟會沒會"趙州茶"的真義呢？！
凈慧禪師當(dāng)然是深諳趙州茶的滋味的。想來禪的滋味跟茶的滋味是一樣的吧，如果你不去親口嘗它，從別人的嘴里又怎么可能領(lǐng)會那"曹溪水煮趙州茶"的妙處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