壹
“我們催收,那是介于‘客服’和‘黑社會’之間的角色?!边@是老林跟我握完手后的第一句話?!坝湟娯斀?jīng)”對這句話印象深刻,軟硬度一聽便知。
老林是催收行業(yè)干了十多年的老兵了,十多年前他就在銀行信用卡的外包催收公司里工作,一路關注了臺灣卡債風波的潮起潮落、現(xiàn)金貸行業(yè)的潮起潮落。在P2P、網(wǎng)絡小貸、消費金融等公司崛起,帶動了催收行業(yè)發(fā)展契機的時候,他帶著原公司的兩個催收組長和一批客戶資源出來單干?,F(xiàn)在他也算是一家催收公司的領頭人了。
期望催收太軟,軟到像監(jiān)管要求的那樣,恐嚇、侮辱、誹謗、騷擾這些手段統(tǒng)統(tǒng)不能用?在老林看來,這簡直就叫“客服”,每天按時打電話來通知或請求客戶盡早還款,還負責跟爹媽一樣講道理,還必須挑你或你親朋好友方便接電話的時間打來,愿意聽的時候說,否則就是騷擾。別開玩笑了,催收如果做成這樣,根本帶不動回收、賺不到傭收。
催收太硬,動手動刀、潑油漆潑硫酸、綁架小孩啥都來?在老林看來,這叫“黑社會”,那是用來討幾百上千萬的債,才有必要動用的大成本?,F(xiàn)金貸單筆債務才幾百、幾千元,哪里會為了這點錢真動粗,不敢、沒必要、也劃不來。
老林們干的都是電催,很少外訪。在老林的經(jīng)驗里,有必要真正動用外訪手段的債權,好歹也得有個一兩萬吧,山東辱母案爆發(fā)后,甲方公司們(就是那些請他們催收的貸款公司)多數(shù)變得更謹慎了,尤其是一些把聲譽風險看得較重的甲方公司更是在意這點,比如銀行的信用卡中心、有監(jiān)管看著的持牌放貸機構、有上市打算的公司、怕監(jiān)管部門來找麻煩的頭部平臺、怕負面輿論太大會影響他們的資金方合作意愿的平臺等。
于是,以辱母案為分界線,老林把動用外訪的債務底線拉高到了3萬元,合并債務3萬以下(有時候他們接單的幾個公司,會出現(xiàn)共債債務人,多個平臺債務可加總催),一般情況下不樂意上門催。
關于上門“外訪”,給大家穿插兩個小故事。
老林說,在全國范圍內(nèi),他有幾個地方是劃外訪黑名單的,一般情況下,不去。他舉例了幾個東北的城市,以及南方的潮汕地區(qū),因為民風彪悍。外訪員上門,討債的氣勢沒有欠債的大。
老林說多年前有一次,就在潮汕地區(qū),外訪員剛進村,就被一群人黑壓壓圍住,里頭很多還不是債務人自家人,都是村里的鄰里村民,都來幫忙,催收員簡直像中了“十面埋伏”,只摸到了債務人的家附近,連債務人的家門都沒進成。
更倒霉的是,外訪員和電催員其實是兩批人,外訪員那天可是頭回照面?zhèn)鶆杖耍耙膊o交集,也本沒有任何暴力動粗之意,就是想實地了解情況、也讓債務人在村委村支書面前丟丟臉,天曉得這電催員的在電話短信里是如何施壓了,債務人對外訪員仇視得很,那群把外訪員圍住的人,不分青紅皂白對他就是一頓打。這種全村一條心的彪悍民風,讓老林趕緊把這個地區(qū)拉進了黑名單。
再講一個上門的故事,在某直轄市。催收員剛進門,欠債的一哭二鬧三上吊打派出所電話。民警過來了,聽完情況也只是兩頭批評。對債務人,就說了一句,欠債么總要還的;對催收員,也明確表示了,別進人家家里,以后要談,就樓下公共場所談談。
貳
剛剛說了在成本考量之下,對現(xiàn)金貸的催收,一直是以“騷擾型”為主,極少或并無必要動用“暴力型”。事實上一樣是在成本考量之下,還有一個秘密,現(xiàn)金貸平臺其實也很少對逾期戶真正動用司法手段,到法院去起訴。
現(xiàn)金貸欠債不還,不像銀行信用卡債欠債不還,一告一個準。涉及到所謂刑法層面的,比如要揪住對方合同詐騙、貸款詐騙,對P2P、消金、現(xiàn)金貸這樣的民營企業(yè)來說,舉證太難。而且,現(xiàn)金貸逾期案件量大、單件金額又太小,民事層面就是個民間借貸糾紛,一件一件去法院搞,別的成本不說,對平臺而言,時間和資金占用成本就完全劃不來。
某個消費金融公司管理層有次私下跟我講,他們因為跟當?shù)胤ㄔ河悬c交情,一開始還起訴過好幾單,后來法院發(fā)現(xiàn),原來你后面還有這么一大堆案子要訴,跟他們有交情的那人立即態(tài)度就變了,就不太高興來辦了。
倒是很多年前治理松散時,有些地方性的貸款公司和當?shù)毓碴P系好,或者有些催收公司有公安人脈,那絕對是業(yè)內(nèi)寶藏。糾紛了債務人被帶到派出所里呆著,不用24小時,有時候就小半天,家里人就慌了以為出大事了,幾千幾萬的立馬就湊好送過來,大事化小。
對于如今現(xiàn)金貸的逾期大爆發(fā),老林對照了臺灣卡債風暴時,他也關注的情形?!芭_灣催收當時最早的情況,我們一個電話過去也是很粗暴的,上來就‘問候他母親’了,然后就開始各種嚇唬;后來延伸出太多社會問題,債務人離家出走、燒炭自殺等各種新聞都出來,催收措辭也都被更嚴地監(jiān)管了。”
但真正起到效用的,在老林看來,是讓老賴賴賬有成本。
一是在司法訴訟上,據(jù)老林說臺灣有了對一批案件合并起來訴訟審理的特許機制,有點像是合并審理。老賴們一旦被法院判了接下去每月要還多少錢,就還會輔以強制扣薪、查封動產(chǎn)不動產(chǎn)等。這樣,有還款能力的逾期戶,就只好乖乖還錢了。(當然這一條我聽老林說了,自己還沒來得及查證到更多資料,讀者朋友里有沒有熟悉臺灣卡債風暴善后情況的,煩請留言聯(lián)系,給我指導。)
二是在社會主流征信體系上,讓老賴留下污點。
但以上這兩點在大陸暫時都還沒有解決(非持牌現(xiàn)金貸公司接不進征信),如果催收再規(guī)范到跟“客服”連電話轟炸這樣的基本騷擾手段都不行,那老賴的成本就不大,欠債不還也不痛不癢。
叁
一些逾期戶估計會反駁:你說他們很少采取上門、很少采取司法訴訟,那為什么我們卻經(jīng)常收到“法院傳票”、“紅頭文件”、律師函,以及電催員說要找到我家去,要找到年邁的父母那里去,要在我家、我單位樓下拉橫幅、放電喇叭,讓我丟臉丟大發(fā),還要派HIV攜帶著跟蹤我的家人?
“愉見財經(jīng)”把這些常聽到的伎倆一一列舉給老林,老林還沒聽我說完就哈哈大笑。他管這些招數(shù)叫“角色扮演”。他的經(jīng)典語錄又來了:
催收,就跟銷售差不多,真真假假,都是“話術”。你說銷售那行算不算騙人?好的銷售也經(jīng)常把死的說成活的、沒用的說成有用的,也可以讓消費者一時受到蒙蔽、腦子一熱就買了。催收跟銷售差不多,也可以讓欠債的一時受到嚇唬、腦子一熱就還了。
100%當然不敢說,但90%以上的小額現(xiàn)金貸催收中的法院傳票、紅頭文件、以及鬧上家去、派人跟蹤等言辭,都是嚇唬債務人的話術。而現(xiàn)金貸公司出具的律師函,真實的概率較大,只不過,即便是真實的律師函,里頭說的要去起訴,大概率情況下,也就是說說的。
還是那個老道理,為了幾百塊錢的payday loan,千把塊錢的現(xiàn)金分期,不值得投入那么大的催收成本。除非老賴真拖得久了,逾期利息、滯納金、罰息累加形成一個較大的數(shù)字時,那倒說不定,可以動用更多一些的手段了。但現(xiàn)在,還沒到這步。
肆
各種真真假假之下,催收到底靠什么成功?
一. 就是騷擾。電催員電話轟炸,從早到晚,一會來軟的、一會來硬的,一會體諒、一會說教、一會嚇唬,把債務人的生活打亂,心情弄煩,焦慮不安,最好情緒接近崩潰,就肯想辦法還錢了。
二. 行話叫“第三人代償”、或“通訊錄騷擾”。就是爬你的各種通訊錄、社交媒體、電商等上頭留下的數(shù)據(jù)和聯(lián)系人,騷擾到你親朋好友那里去,鬧到學校單位老家。老賴自己也許不怕煩,但家人怕,不想生活受到騷擾,想想就這么點錢,就代償了?;蛘吆芏嘟杩钊?,欠債本身沒有羞恥感,但鬧到父母那里、鬧到老家村委去,就覺得面上無光了,就還了。
備注一段。用戶在注冊某些借貸平臺、進行APP借款時,有一項必選條款是準許平臺調(diào)取用戶通訊錄。這一隱蔽的打勾項給了平臺或催收方以某種托詞,即獲取用戶通訊錄、甚至社交媒體信息,是用戶自行授權的。等到用戶逾期,爬蟲軟件獲取的用戶各類通訊錄上親朋好友便可能因此收到騷擾電話或信息。
這種對公民隱私信息的侵害,其實處于某種灰色地帶。有現(xiàn)金貸平臺人士向“愉見財經(jīng)”辯稱,貸款講究抵質(zhì)押,而現(xiàn)金貸本身是一種無實體抵質(zhì)押物的貸款,借款人授權查看通訊錄,這“通訊錄”所關聯(lián)到的借款人的面子、人際關系等,就算是一種變相抵押品。
三. 是“提供接盤俠”、騙客戶先還再借。但這其實就是把客戶往更大的火坑里推,推薦他們?nèi)ジ畹?、利息更高的平臺借款,做一個資金“過橋”,也就是慫恿和誘導他們拆東墻補西墻。
催收員都很清楚哪些現(xiàn)金貸平臺貸審很松、對共債的客戶也是放貸的,如果探測出客戶有還款意愿、但沒有還款能力時,他們就會慫恿客戶先去這些平臺借款來還給自己(平臺),然后再來本平臺“復借”。
但到了目前的行業(yè)“抽水期”,其實很多平臺已經(jīng)嚴重收縮,不會再給客戶“復借”了。但催收團隊還是會“哄”客戶先還再借,客戶還款后,才發(fā)現(xiàn)其實“上當”了。
“能到我們手上的客戶,很多都是靠借新還舊維系資金鏈的,我遇到過談戀愛開支很大的、打游戲砸錢的、迷上直播主播砸錢的、好賭博的、靠借錢買奢侈品上癮的,很多人長期入不敷出,都不是用下個月收入在還貸,就是用新借的錢還舊在滾下去?!崩狭诌@樣說。
但這樣下去,這批客戶的資金價格往往越借越高、債務總量越滾越大、共債平臺越來越多。在現(xiàn)金貸行業(yè)的爆發(fā)期,這些風險曾經(jīng)是隱匿的,但在監(jiān)管風暴帶動的現(xiàn)金貸快速縮量之下,債務危機迅速爆發(fā)。
四. 就是靠上文說的那種“軟暴力催收”了,角色扮演、嚇唬、配以無中生有的威脅、以及繼續(xù)軟磨硬泡。老林那句話怎么說的來著:“讓欠債的一時受到嚇唬、腦子一熱就還了。”
最后再給大家補充一個電催員的trick。其實他們也受到通話抽樣“質(zhì)檢”,也知道不能謾罵或威脅用戶,否則給甲方公司招來投訴或舉報,反而變主動為被動,他們自己遭遇這類投訴也要跟著扣獎金。
這種情況下,業(yè)內(nèi)不少電催員都有自己私下的幾個手機號碼,所謂“馬甲號”,亦即與公司無關、非實名的手機號碼。他們會用這些“馬甲號”去騷擾客戶,用一些超過規(guī)范的措辭,以求增加回款量、催收公司和自己也能多賺一些傭收。然后打死不認這是自己干的、這是職業(yè)行為。
對于這種把戲,現(xiàn)金貸平臺和催收公司即便知道,也會采取睜一只眼閉一只眼的態(tài)度。
伍
當前的現(xiàn)金貸催收市場,張力很大。
一頭,對現(xiàn)金貸的監(jiān)管趨嚴,在《小額貸款公司網(wǎng)絡小額貸款業(yè)務風險專項整治實施方案》中明令禁止“通過暴力、恐嚇、侮辱、誹謗和騷擾等方式催收貸款”,這讓還在求生的現(xiàn)金貸公司催收態(tài)度更加回撤,以免撞上監(jiān)管槍口。
另一頭,現(xiàn)金貸逾期大面積爆發(fā),讓一些中小平臺將之前的利潤大幅回吐,接近生死臨界點。大家也許不知道,不少現(xiàn)金貸平臺之所以能從信托、P2P等處獲得資金,是有現(xiàn)金貸老板的個人無限責任擔保簽下去的。在這種情況下,生死一線的現(xiàn)金貸平臺,在催收上就可能反而“加碼”,不只是給外包催收公司或催收員增加業(yè)務量和提成,還可能是在催收手段上,也會狗急了跳墻,趨于激進。
再一頭,借款人老賴卻也利用了這波現(xiàn)金貸危機,在社交媒體上集結成各種“反催收”群,互通信息互相打氣。這也讓當下的催收市場,不管在業(yè)務量、還是業(yè)務難度上,都大幅上升。我發(fā)現(xiàn)在個案里,有現(xiàn)金貸平臺,甚至靠免除反催收群群主的債務來促使其將“反催收”大群解散,甚至向群友謊稱已經(jīng)還債“上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