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
晏殊 《浣溪沙》
晏殊（991—1056），字同叔，撫州臨川（今江西撫州）人。沒錯，他就是電視劇《清平樂》里的那位“帝師”。不過 ，晏殊的真實境遇并非電視劇演繹的那樣“憋屈”。他七歲能文，十四歲因“神童”被薦獲得“進士”身份，仕途進階一直到“相位”。他又是北宋早期的婉約派大詞人?；蛟S是因為“太平宰相”平靜優(yōu)裕的生活，加上其位高言慎的習(xí)慣，他的詞作“賦性剛毅，而詞語殊婉妙”。這闕《浣溪沙》就是代表。
全篇上下兩片短短六句四十二字，婉約而深沉。暮春殘陽下，詩酒亭臺、落花歸燕這些尋常景物，卻因“新”與“舊”的強烈對比，“無可奈何”與“似曾相識”的切身感受，引發(fā)了詞人對逝去時光“幾時回”這個不問之問，留下了在“獨徘徊”中思索人生的寂寥愁悶。曲折變化的情景之中，蘊集著內(nèi)心情感的律動，暗藏了“對酒當(dāng)歌，人生幾何”的謂嘆。因而千百年來，這闕詞一直被人稱道為有“言外洞天”之妙。
（附注：晏殊的小兒子晏幾道，是北宋晚期的婉約派大詞人。父子二人并稱“二晏”，實為文壇佳話。）
蘇軾 《念奴嬌·赤壁懷古》
蘇軾（1037——1101），字子瞻，號東坡居士，眉州眉山（今四川眉山）人。蘇軾是中國古代“文豪”級別的人物，詩、文、書、畫皆稱一流。他是宋詞豪放派的領(lǐng)軍人物，這闕《念奴嬌》便是代表作之一。
宋神宗元豐五年（1082），蘇軾因為“烏臺詩案”“差點掉了腦袋”，被貶到黃州，身如“下放改造”的欽犯。這是他人生中一個相當(dāng)灰暗的時期。在他的書法名作《黃州寒食詩帖》中，有“也擬哭涂窮，死灰吹不起”的詩句，表現(xiàn)了極為低沉苦悶的心境。而在黃州這段時間，也是蘇軾的思想由儒家的積極出世向老莊、佛禪轉(zhuǎn)變的過程。他兩度游覽黃州當(dāng)?shù)孛麆俪啾诖墸ǔ啾谴墸?，借以緬懷三國鏖兵的“周郎赤壁”，寫下了前、后兩篇《赤壁賦》。由月夜泛舟的舒暢，到懷古感今的悲咽，再到超然脫世的歡快，其文“如萬槲泉源，不擇地而出”。
這闕《念奴嬌》，同樣以“赤壁懷古”為題，又有更加雄渾豪壯的氣魄。開篇一句“大江東去，浪淘盡千古風(fēng)流人物?！庇山叫蝿伲l(fā)對“千古風(fēng)流人物”的追憶，大有“俱往矣”一般的感嘆。其氣魄之豪壯，超越以往所有的詞人。其后對“江山如畫”的描寫，對“周郎赤壁”的懷顧，字字句句無不透出“雄姿英發(fā)”的豪情。難怪當(dāng)時就有歌者評言：“學(xué)士詞，須關(guān)西大漢執(zhí)鐵板唱'大江東去’?！碑?dāng)然，蘇子不會發(fā)出“數(shù)風(fēng)流人物”之類的豪言，但結(jié)尾一句“一尊還酹江月”，也足以“余音繞梁”，百代不絕。
秦觀 《鵲橋仙》
纖云弄巧，飛星傳恨，銀漢迢迢暗度。金風(fēng)玉露一相逢，便勝卻、人間無數(shù)。
柔情似水，佳期如夢，忍顧鵲橋歸路！兩情若是久長時，又豈在、朝朝暮暮！
秦觀（1049——1100），字少游，揚州高郵（今江蘇高郵）人。他就是唐宋傳奇“蘇小妹三難新郎”故事里的那位新郎官、蘇小妹的如意夫君，因而順理成章的同蘇洵、蘇軾、蘇轍三父子并稱為“蘇門四學(xué)士”。秦觀是北宋后期婉約派重要詞人。這闕《鵲橋仙（纖云弄巧）》是宋詞中繼柳永的《二郎神（炎光初謝）》之后，詠“七夕”的又一名篇。但是比起柳永來，秦觀的詞更有骨力和理趣。
詞這種精巧的文體，本來是不宜夾議論的。但是，秦觀這闕《鵲橋仙》，卻能將議論和情、景交融一體。上片“纖云弄巧，飛星傳佷，銀漢迢迢暗度。”先寫牛郎織女的七夕相會，一年一度十分難得。緊接一句就引申開來：“金風(fēng)玉露一相逢，便勝卻人間無數(shù)?！辟潛P牛郎、織女的真摯愛情，勝過世上無數(shù)沒有愛情基礎(chǔ)的婚姻。下片，“柔情似水，佳期如夢，忍顧鵲橋歸路?！泵鑼懚说那閻劾p綿繾綣。接著兀然宕轉(zhuǎn)：“兩情若是久長時，又豈在朝朝暮暮?！庇质琴潛P牛郎織女對愛情的忠貞、對天庭暴力“強拆”的不屈。
秦觀這樣寫牛郎織女的鵲橋相會，幽恨而不幽怨，堅貞而又不屈，為人間塑造了一對高尚的愛情楷模，將情感升華到超凡脫俗的高遠境界。因而這首詞被列為古今“七夕”詩詞之首，千古傳頌，如今更為中國式“情人節(jié)”添加了華麗的注腳。
（附注：“鵲橋仙”詞牌名始自北宋歐陽修，因詞中有“鵲近橋路接天津”而得名，專詠牛郎織女七夕相會之事。）
下
李清照 《一剪梅》
李清照（1084——1155），號易安居士，濟南章丘（今山東濟南）人。她有“千古第一才女”之譽,被尊為婉約派“詞宗”。李清照生在北宋敗亡、南宋偏安的動亂時期，因而她的詞作內(nèi)容，大體也以宋室南渡為界，分為前后兩個時期。前期作品多反映個人的安閑生活，寫離別相思和自然景物，感情真率、風(fēng)格清新。南渡后，因為國破家亡夫逝的遭遇，詞作多悲嘆身世，抒發(fā)思鄉(xiāng)和懷舊之情，也從一個側(cè)面反映了時代的苦難。
這闕《一剪梅》是李清照前期的作品，寫的是久別相思之“愁”。初秋時節(jié)，室外荷殘、室內(nèi)的席涼，夫君久別，只好獨自隨小舟散漫飄蕩，仰望南歸大雁能傳來夫君的書信，哪知直到月滿西樓也沒盼來?！盎ㄗ燥h零水自流”，這是多么的無奈！“才下眉頭，卻上心頭?！边@是多么難以排解的離愁！
這闕詞先寫景畫人，然后直抒胸臆，極言那種“言盡而意不盡、意盡而情不盡”的愁緒。但是這種愁緒，又因“一種相思，兩處閑愁”這一句，被賦予了積極浪漫的內(nèi)涵。同樣寫的是“愁”，這闕《一剪梅》中的“愁”，同她后期代表作《聲聲慢（尋尋覓覓）》中“怎一個愁字了得”的“愁”，是完全不可同日而語的兩種“愁”。
多才多藝的李清照其詩詞也有豪邁的一面。如《夏日絕句》：“生當(dāng)作人杰，死也為鬼雄?！庇秩纭稘O家傲（天接云濤）》：“九萬里風(fēng)鵬正舉，風(fēng)休住，蓬舟吹取三山去?！逼涔P力橫放、鋪敘渾陳的風(fēng)格，對陸游、辛棄疾及后世詞人也有較大影響。
（附注：《一剪梅》，以周邦彥“一剪梅花萬樣嬌”得名，又名《玉簟秋》、《臘梅香》等。）
陸游 《卜算子·詠梅》
陸游（1125—1210），字務(wù)觀，號放翁，越州山陰（今浙江紹興）人，南宋著名愛國詩人。陸游自小受家庭愛國思想熏陶，中年入蜀投身軍旅生活，晚年退居家鄉(xiāng)。他一生為北伐復(fù)國奔走呼號，創(chuàng)作詩歌今存九千多首，內(nèi)容極為豐富。他的詞作雖然比詩歌少，但不乏名篇傳世（比如那闕《題沈園壁》的“紅酥手，黃縢酒……”）?！端卧~三百首》里收錄的陸游詞作只有一篇，就是這闕《卜算子·詠梅》。
自古以來，梅花都是詩人們吟詠的對象，然而不同詩人筆下的梅花，又有不同的格調(diào)。林逋的“疏影橫斜水清淺，暗香浮動月黃昏”，表達的是閑適曠達的隱士心境。陸游這篇《卜算子·詠梅》托物言志，表達的是高潔堅貞、至死不渝的報國情懷。
詞的上片寫的是一個“孤”字——一樹“孤梅”的“孤景”和“孤愁”?；慕俭A站、斷橋黃昏、風(fēng)雨飄搖，環(huán)境孤苦之極；“開無主”、“獨自愁”，充斥空間與內(nèi)心的是那無法排解的“孤愁”。下片緊扣一個“芳”字，以“芳”的雋永不滅來表白梅花品格的高潔和意志的堅貞?！盁o意苦爭春，一任群芳妒?！比悍肌岸省笔裁?？不就是梅花那獨特雋永的芳香么？而梅這芳香與生俱來、至死不滅——“零落成泥碾作塵，只有香如故?！边@一句氣勢如虹的表白，恰似一篇壯心不屈的悲壯宣言。在南宋偏安朝廷里，陸游因主張“恢復(fù)中原”而屢遭打擊但終身不渝，這闕《卜算子·詠梅》，便是他“孤芳自況”的表白和精神的寄托。
革命導(dǎo)師毛澤東曾“讀陸游詞，反其意而用之”，寫下另一篇《卜算子·詠梅》。毛澤東的詞中，反其“孤芳”之意，摒卻“爭春”之嫌，將“已是懸崖百丈冰，猶有花枝俏”的梅花，比作“俏也不爭春”的報春使者，梅花的詩意頓時化作豪情萬丈?？梢哉f這兩篇《卜算子·詠梅》，都是一種“自況”——同樣的英雄情懷，不同的時代際遇，不一樣的才情格調(diào)。
辛棄疾 《破陣子·為陳同甫賦壯詞以寄》
辛棄疾（1140—1207），原字坦夫，后改字幼安，別號稼軒居士，歷城（今山東濟南）人。辛棄疾出生時，中原已被金兵占據(jù)。他21歲參加抗金義軍，不久歸南宋，歷任湖北等地的安撫使。辛棄疾有強烈的愛國熱情和卓越的軍事才能，一生力主抗金，但不被南宋當(dāng)局器用。他在用武無地、恢復(fù)無望之際，將精力與才情用于填詞，成為南宋最杰出的詞人，與北宋的蘇軾并稱“蘇辛”。他的詞作極力抒發(fā)力圖恢復(fù)國家統(tǒng)一的愛國熱情，傾訴壯志難酬的悲憤。這闕《破陣子》就是代表作之一。
陳亮（字同甫）是辛棄疾政治上、學(xué)術(shù)上的的好友。宋淳熙十五年，陳亮與辛棄疾曾經(jīng)在江西鵝湖商量恢復(fù)大計。這首詞題名“為陳同甫賦壯詞以寄”，可能就是這次約會前后的作品。
起首一句“醉里挑燈看劍”，便是火辣的情景。這已不是“把吳鉤看了，欄桿拍遍，無人會、登臨意”的孤寂，而是為志同道合的戰(zhàn)友賦寫“壯詞”的豪情。這句寫實。而接下來的“夢回吹角連營”，以一個“夢”字領(lǐng)首，展開了熾熱的“夢境”：“八百里分麾下炙，五十弦翻塞外聲，沙場秋點兵”，這是出征前沙場點兵的雄渾“全景”；“ 馬作的盧飛快，弓如霹靂弦驚”，這是征途中飛馬殺敵的雄姿“特寫”；“了卻君王天下事，贏得生前身后名”，這是完成“恢復(fù)大業(yè)”后功成名就的“夢想”。這七句雄渾鋪陳，打破詞的上片下片界限，一氣呵成。結(jié)尾一句“可憐白發(fā)生”，卻又跌入現(xiàn)實之中，一腔悲壯宣泄不盡。（辛棄疾和陳亮此番“鵝湖議兵”的計劃后來是完全落空了的。）
陸游有《十一月四日風(fēng)雨大作》詩:“僵臥孤村不自哀，尚思為國戍輪臺。夜闌臥聽風(fēng)吹雨，鐵馬冰河入夢來。”一個“鐵馬冰河入夢來”，一個“夢回吹角連營”，放翁的詩，稼軒的詞，寫的都是相似的“夢境”。雖說是“人生如夢”（東坡詞語），而他們的激烈壯懷，又怎是一個“夢”字了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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