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編者按】在人類文明史上,中華文明是唯一沒有中斷而延續(xù)至今的古老文明。中華文明為何具有如此大的“韌性”?上海師范大學哲學系主任張自慧教授認為,這與儒家所尊崇的禮樂文化關(guān)系密切,與孔子所遵奉和倡導的“禮”與“仁”不可分離??鬃右浴芭d于《詩》,立于禮,成于樂”的思想建構(gòu)了融“詩禮樂”于一體的儒家教化模式,也由此形成了中國獨特的文明類型。以下是她在“東方講壇·思想點亮未來”系列講座的演講。
中國是世界上有自己獨立起源的文明國家之一,中華文明生生不息,從未中斷。中華文明為何具有如此大的“韌性”?在我看來,這種“韌性”肇始于中華先民的理性早慧,而這與儒家所尊崇的禮樂文化關(guān)系密切,與孔子所遵奉和倡導的“禮”與“仁”不可分離。今天的演講,我將圍繞“孔子之禮與成人之道”這個題目,與大家做分享交流。
“周孔之道”與孔子的“禮樂人生”
人們常說,中華民族是“禮儀之邦”,中國文明是“禮樂文明”。如果說龍是中華民族的圖騰標識,那么禮則是華夏文明的文化標識。在敦煌莫高窟的一幅壁畫上,中華民族的人文始祖伏羲和女媧一人拿“規(guī)”,一人持“矩”,其意是為中華民族立“規(guī)矩”,這里的“規(guī)矩”就是后世的“禮”。幾千年來,中國社會的基本治理方式是“以人文化成天下”,其具體手段就是以禮樂教化天下民眾??鬃右浴芭d于《詩》,立于禮,成于樂”的思想建構(gòu)了融“詩禮樂”于一體的儒家教化模式,也由此形成了中國獨特的文明類型。
在孔子的人生中,對其影響最大的人當屬西周初期杰出的政治家、軍事家、思想家和教育家周公。周公制禮作樂,拉開了禮儀之邦的文明序幕,被尊為“元圣”和儒學先驅(qū)??鬃映绨葜芄灾芄咀鳛樽约旱膲粝牒妥非?;他是儒家學派的創(chuàng)始人,被譽為“天縱之圣”和萬世師表。司馬遷有“五百年必有王者興”之說,他認為孔子是繼周公之后500年,中國歷史上出現(xiàn)的另一位文化偉人。有學者指出,孔子是大圣人,是儒家思想的集大成者,而他的思想源頭卻在周公那里??梢哉f,周公與孔子是中華文明的奠基者,是禮儀之邦的開拓者,周孔之道形塑了中國文化的精神氣質(zhì)和中華民族的精神風貌。
作為禮樂文化傳承和弘揚的關(guān)鍵人物,孔子的主要貢獻體現(xiàn)在他以“可施于禮義者”為圭臬刪述“六經(jīng)”上。司馬遷在《史記·孔子世家》中說,孔子“刪《詩》《書》,訂《禮》《樂》,贊《周易》,作《春秋》”?!对姟贰稌贰抖Y》《易》《樂》《春秋》即“六經(jīng)”(因《樂》佚失,后來被稱為“五經(jīng)”),是中華文明的元典。在這些元典里,“寫著中國的靈魂,指示著將來的命運”。由于孔子以“可施于禮義者”為標準對“六經(jīng)”進行刪述,這就使“六經(jīng)”從某種意義上說具有了以“禮”教化民眾的功能,因此學術(shù)界有“六經(jīng)皆禮”之說。從《論語》所映現(xiàn)的思想體系看,孔子在周禮思想的基礎(chǔ)上,構(gòu)建了儒家的倫理思想體系,奠定了中國文化“大傳統(tǒng)”的堅實根基。
不僅是傳承和弘揚,從某種程度上說,孔子的人生也可被稱作“禮樂人生”。面對春秋時期禮樂精神的頹廢,孔子援仁入禮,對禮進行了新的詮釋。在《論語》中,孔子將禮提到了治國理政的高度,他主張“為國以禮”,對民眾“齊之以禮”。同時,孔子將禮樂作為教化民眾、和諧社會的重要手段,相信個人和國家可以立于“禮”、成于“樂”??鬃拥亩Y教思想對中華民族禮儀之邦的形成和禮樂文明的繁盛居功至偉。
那么,孔子是怎么闡釋“禮”“仁”之間關(guān)系的?我們來看看他與弟子間的對話。當?shù)茏宇仠Y問何謂“仁”時,孔子回答:“克己復禮為仁。一日克己復禮,天下歸仁焉。為仁由己,而由人乎哉?”顏淵以此語為“綱”,詢問其“目”,孔子回答:“非禮勿視,非禮勿聽,非禮勿言,非禮勿動。”可以看出,禮是實現(xiàn)仁的手段和通向仁的路徑。
從孔子的人生實踐看,其人生也是以禮規(guī)約的一生。他將自己的人生分為六個階段,“吾十有五而志于學,三十而立,四十而不惑,五十而知天命,六十而耳順,七十而從心所欲不逾矩”。在這六個階段中,“禮”是一以貫之的主線。“吾十有五而志于學”,“學”的主要內(nèi)容是“禮”,即掌握禮的內(nèi)涵與要義;“三十而立”是立于“禮”,即讓自己的視聽言動合乎禮;“四十而不惑”是通過領(lǐng)悟天地人之道而不惑,而“禮以天作”“樂以地成”,從天地之道可以推衍出禮樂之道,遵行禮樂之道能夠使人喜怒哀樂“發(fā)而皆中節(jié)”,最終使心靈秩序和社會秩序“中和位育”;“五十而知天命”中的“天命”不僅是命運,更是使命,是孔子“以天下為己任”、為國以禮、修齊治平的使命和擔當;“六十而耳順”是順應天命,這種順應是通過禮敬他人和仁愛天下實現(xiàn)的;“七十而從心所欲不逾矩”是一種合乎禮、達于“時中”之理想境界。
孔子一生以禮樂教化為天職,他“以詩書禮樂教,弟子蓋三千焉,身通六藝者七十有二人”;他告誡弟子“不學《詩》,無以言;不學禮,無以立”,要求學生“文之以禮樂”“修己以敬”“修己以安人”“修己以安百姓”。由此可見,孔子的一生是學禮、行禮、教禮的一生,是承繼、倡揚和推行禮樂教化與人文化成的一生。
“不學禮,無以立”與“學禮以成人”
今天,我們常說“禮儀”,但其實在我國古代,“禮”與“儀”最初是獨立使用的,它們各自有著豐富的內(nèi)涵。禮包括典章制度、道德規(guī)范和禮節(jié)儀式三層意蘊;儀包括準則、法度,典范、表率,形式、儀式,容貌、風度,禮品、禮物五種內(nèi)涵。從本質(zhì)上說,禮是一種道德規(guī)范,其實質(zhì)是對他人的尊重。孔子曰:“禮者,敬人也?!薄抖Y記》開篇即曰“毋不敬”,范祖禹說:“經(jīng)禮三百,曲禮三千,一言以蔽之曰毋不敬。”如果說“禮”是發(fā)自內(nèi)心深處對他人的尊敬,那么“儀”則是恰到好處地向別人表達尊重和敬意的具體形式。禮與儀合并在一起,就是禮儀,它是指人們在社會交往過程中應該遵循的行為規(guī)范和準則。
禮儀、禮貌是為做大事而做準備的小事。“天下大事,必作于細;天下難事,必作于易?!?strong>對于一個人的成人與成才而言,視聽言動合乎禮,既是提升道德修養(yǎng)的“入口”,也是由自然人成長為社會人的“門徑”。荀子曰:“禮者,所以正身也。”《尚書》云:“不矜細行,終累大德?!痹谌寮铱磥?,“人無禮,則手足無所錯(同“措”)也”;“人有禮則安,無禮則?!薄R虼?,孔子告訴弟子“不學禮,無以立”。
每個人“生而為人”,但并非“生而成人”,前者是自然人之概念,后者則為社會人之意涵。關(guān)于“成人”的內(nèi)涵,古代典籍中多有記載,在儒家那里,“成人”是一個兼具道德性與社會性于一體的范疇?!抖Y記·學記》云:“一年視離經(jīng)辨志;三年視敬業(yè)樂群;五年視博習親師;七年視論學取友,謂之小成。九年知類通達,強立而不反,謂之大成?!笨梢钥闯?,“離經(jīng)辨志”考察的是學習的志趣和能力,“敬業(yè)樂群”“博習親師”“論學取友”考察的不僅有知識素養(yǎng),更有交際能力和禮儀素養(yǎng),此乃“小成”;而只有擁有了“知類通達,強立而不反”的理性智慧,方能抵達“大成”之境。無疑,禮儀修養(yǎng)和道德境界是成人的重要參數(shù)。儒家認為:“禮也者,猶體也。體不備,君子謂之不成人?!薄叭酥茏郧币愿岸Y者,謂之成人。”因此,當子路問何謂“成人”時,孔子回答:“若臧武仲之知,公綽之不欲,卞莊子之勇,冉求之藝,文之以禮樂,亦可以為成人矣。”“見利思義,見危授命,久要不忘平生之言,亦可以為成人矣?!惫糯凶佣畾q要行冠禮,其意是要告誡步入成年的年輕人:“成人之者,將責成人禮焉也。責成人禮焉者,將責為人子、為人弟、為人臣、為人少者之禮行焉?!⒌苤翼樦辛ⅲ罂梢詾槿?;可以為人,而后可以治人也。”可見,“成人”是一個很高的人生目標,不是到了一定年齡就自動生成的,而是需要經(jīng)過不懈努力才能達到的境界。
馬克思曾說,人的本質(zhì)是一切社會關(guān)系的總和。社會屬性是人的本質(zhì)屬性,一個人只有與周圍人和諧相處,才能為個人成功營造良好的氛圍。而人與人之間的交往,必須遵循一定的行為規(guī)范和準則,這些行為規(guī)范和準則,就是禮儀,例如見面的稱呼與問候、舉手投足、儀表儀態(tài)等。當一個人能夠嚴格踐履禮儀規(guī)范時,其離“仁”的道德境界就不遠了,這就是孔子所說的“克己復禮為仁”。對此,社會學家費孝通解釋說:“克己才能復禮,復禮是進入社會,成為一個社會人的必要條件?!彼J為揚己與克己是東西方文化差別的一個關(guān)鍵。
在中國文化中,禮儀是為人的標志,是文明與野蠻的分界線?!抖Y記》云:“鸚鵡能言,不離飛鳥,猩猩能言,不離禽獸。今人而無禮,雖能言,不亦禽獸之心乎?……是故圣人作,為禮以教人,使人以有禮,知自別于禽獸。”意思是說,如果無禮,那么人與禽獸也無異了。同時,禮儀是律己的規(guī)范和交往的準則,是規(guī)約人們言行舉止、儀表儀態(tài)、語言談吐的準繩。是否遵循禮儀的規(guī)范和準則,是判斷一個人有無教養(yǎng)的重要標準。每個人都有自己的個性和欲望,如果我們對自己的個性不加約束,任憑自己的欲望膨脹泛濫,就會傷害他人的自由和利益。因此,柏拉圖提出了“靈魂馬車”之說,提醒人們要用理性之馬牽制和約束感性之馬,做自己靈魂的主人;孔子也將“黃金法則”告知世人:“己所不欲,勿施于人”,“己欲立而立人,己欲達而達人”。一個人要自立于社會,成為社會人,就必須遵守作為“禮”的社會規(guī)范和交往準則;一個國家要自立于世界民族之林,就必須遵守世界的“公約”和“公理”,必須尊重其他國家和民族。正如荀子所說:“人無禮不往,事無禮不成,國家無禮不寧?!?/p>
“文質(zhì)彬彬”與“行禮以成君子”
“君子”是中國文化特別是儒家文化中一個十分重要的概念,從某種意義上說,儒家文化乃至中國文化就是“君子文化”。幾千年來,在這種文化的影響下,君子已成為中國人追求和向往的人格理想和精神境界。那么,何謂君子呢?君子是中華禮儀之邦在禮樂文明的濃厚氛圍中培育出的人格高潔、形象典雅的士,是人生品行的標桿。在《論語》中,“君子”一詞出現(xiàn)了106次;在孔子刪訂的《詩經(jīng)》中,“君子”出現(xiàn)了180余次,其中以“君子”為主角的詩篇有40余首。所以,學者辜鴻銘認為,“孔子全部的哲學體系和道德教誨可以歸納為一句話,即‘君子之道’?!?/p>
其實,“君子”的本義是“君之子”,乃是階級社會中對上層貴族的通稱。古代“君子”與“小人”相對應,君子指士以上的上等社會的成員,小人指士以下的庶民百姓。后來封建制度被破壞,二者的關(guān)系由社會階級的區(qū)別轉(zhuǎn)化為道德品格的區(qū)別,這一轉(zhuǎn)化始于孔子“禮下庶人”的私學教育。因此,從某種程度上說,道德品格意義的“君子”和具有平民意識的孔子密切相關(guān),是他為出身低微的人們架起了一座通向“君子”的橋梁,為中國古代的道德教育和人才培養(yǎng)樹立了一個有形的標桿;甚至可以說,孔子用他的智慧和行動勾畫出了“中國人”的理想形象。孔子之后的孟子、荀子以及其他儒家學者,皆以其對“君子”的理解,繼續(xù)完善著君子的內(nèi)涵,追求著理想的人格。
“君子不器”,成己達人?!熬硬黄鳌?,意思是君子不能像器皿一樣,只有一定的用途,而應“士志于道”,能夠心懷天下,有高遠的理想和追求,做到成己達人??鬃佣啻握劦健熬又\道不謀食”“君子憂道不憂貧”“士志于道”“朝聞道,夕死可矣”。不以“器”為目標的君子,以“大道”“大義”“大仁”“大禮”為追求,是孔子心目中“以天下為己任,鞠躬盡瘁,死而后已”的“士”,是孟子心目中“富貴不能淫,貧賤不能移,威武不能屈”的“大丈夫”。
“文質(zhì)彬彬,然后君子”。就一個人的形象而言,孔子認為“質(zhì)勝文則野,文勝質(zhì)則史”,即質(zhì)樸多于文采,就會顯得粗野;文采多于質(zhì)樸,就難免流于浮夸。只有質(zhì)樸和文采配合適當,才能成為君子??鬃訌娬{(diào)“過猶不及”,主張“允執(zhí)其中”。他將“中庸”視為“至德”,《禮記·中庸》更是借孔子之口說:“君子中庸,小人反中庸。君子之中庸也,君子而時中;小人之中庸也,小人而無忌憚也。”在其心目中,君子“不怨天,不尤人”;能做到“不憂”“不惑”“不懼”;“君子喻于義,小人喻于利”;“君子和而不同”,“周而不比”,“矜而不爭,群而不黨”;“君子喻于義”,內(nèi)心坦蕩蕩;君子“行己有恥”,“訥于言而敏于行”等,而這一切分寸和適度的把握和掌控都是通過踐履“禮”而達到的,因為“禮,時為大”,“禮以制中”。因此,“時中”是君子不可或缺的品質(zhì)。
君子以禮修身,溫潤如玉。有一次,子貢向孔子請教:君子以玉為貴而以珉為賤,這是為什么?是因為玉少而珉多嗎?孔子回答:這并不是因為玉少就認為它貴重,也不是因為珉多而輕賤它。從前君子將玉的品質(zhì)與人的美德相比。玉溫潤而有光澤,像仁;細密而又堅實,像智;有棱角而不傷人,像義;懸垂就下墜,像禮;敲擊它,聲音清脆而悠長,最后戛然而止,像樂;玉上的瑕疵掩蓋不住它的美好,玉的美好也掩蓋不了它的瑕疵,像忠;玉色晶瑩發(fā)亮,光彩四溢,像信;玉的光氣如白色長虹,像天;玉的精氣出于山川,像地;朝聘時用玉制的珪璋直接通達情意,像德;天下人沒有不珍視玉的,像尊重道?!对姟吩疲骸把阅罹?,溫其如玉?!币虼?,君子以玉為貴??鬃影延竦钠焚|(zhì)比作君子之德,生動形象地說明了仁、義、禮、智、信“五德”是君子必備之道德素養(yǎng)。
總之,孔子所遵行和倡導的“禮”,依于天道,順乎人情,既是中華民族智慧的結(jié)晶,又是中華文明的標識。奠基于周公、成熟于孔子的禮樂教化思想,是中國古代獨特的教育模式;而以此為基礎(chǔ)所形成的“人文化成”理路,則是中國社會治理的基本范式。英國歷史學家湯因比曾指出,世界上有兩大文明,一是源于古希臘文明的西方文明,一是源于中國禮樂文明的東方文明。中華民族崇尚和平,反對武力;崇尚“王道”,反對“霸道”。正是這種以“生生之謂盛德”、以“禮宜樂和”為特質(zhì)的禮樂文化,使中華文明充滿“韌性”,洋溢著勃勃生機與活力。在21世紀的今天,孔子之禮仍具有現(xiàn)實價值,通過與時俱進,其依然可以成為國人“變化氣質(zhì),涵養(yǎng)德性”的成人之道。
【思想者小傳】
張自慧,上海師范大學哲學系主任、教授、博士生導師,上海東方講壇講師。主要研究方向為禮文化、倫理學、先秦哲學。出版專著《禮文化與致和之道》《禮文化的價值與反思》《道德失范與文化救贖》《象牙塔之魂:核心價值觀與大學文化》等。(作者照片由本人提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