玩轉(zhuǎn)詩詞
和尚有話說
宋人張表臣《珊瑚鉤詩話》卷一說：“詩以意為主，又須篇中煉句，句中煉字，乃得工耳。”這里的“煉句”就是說的詩歌的句法。詩歌的“句法”與現(xiàn)代語法學(xué)中的句法有相同處，也有不同處。清人方東樹《昭昧詹言》卷十四說：“七律之妙，在講章法與句法。句法不成就，則隨手砌湊，軟弱平緩，神不旺，氣不壯，無雄奇杰特……故句法則須如鑄成，一字不可移易，又須有奇警華妙典貴，聲響律切高亮。”
律詩的句法
律詩的句法與組字成句密切相關(guān)，因此句法與字法也有密切聯(lián)系，所以“煉字”也稱“煉句”。上一節(jié)“字法”所講到的“虛字”的位置與節(jié)奏的關(guān)系，既屬字法，也關(guān)句法。
講律詩的句法，最基本的是句式須符合律句的節(jié)奏。這一點(diǎn)，“字法”部分已涉及。這里只重申一下，即應(yīng)符合“2—3”（五言）和“4—3”（七言）的節(jié)奏段。其中的“3”字節(jié)奏段，又可分為“2—1”或“1—2”；“4”字節(jié)奏段又可分為“2—2”。
下面再舉幾例：
王維《終南山》：白云—回望—合，青靄—入看—無。
李商隱《晚晴》：天意—憐—幽草，人間—重—晚晴。
張謂《杜侍御送貢物戲贈》：疲馬—山中—愁—日晚，孤舟—江上—畏—春寒。
李白《別中都兄明府》：東樓—喜奉—連枝—會，南陌—愁為—落葉—分。
“節(jié)奏”本是詩歌中詩句的音樂單位，相當(dāng)于“詞”“曲”中的“拍”。一般說，這種節(jié)奏和詩句的意義單位是一致的。因此，吟誦律詩也宜按此節(jié)奏掌握語氣上的舒緩和連接，才能“合拍”，同時別人也才能聽懂詩意。周紫芝《竹坡詩話》說杜牧的《華清宮三十韻》詩“一千年際會，三萬里農(nóng)?！币宦?lián)置于此詩中（此詩為排律），如伎伶優(yōu)與嵇（康）阮（籍）輩并席而談，豈不敗人意哉？就是因?yàn)樗环稍姷墓?jié)奏，成了“3—2”。
律詩的節(jié)奏雖是一定的，而詩句中的句法關(guān)系和由這個句法關(guān)系所表達(dá)的詩意卻是多種多樣的。就律詩句法的特點(diǎn)著眼，最突出的是省略和倒裝。
一、省略
律詩的字?jǐn)?shù)有限，詩歌要求在有限的字?jǐn)?shù)和句數(shù)內(nèi)表達(dá)較豐富的思想內(nèi)容和情感，因此，不但字法上要避復(fù)，句法上也要求精煉。那些可要可不要、蕪雜枝蔓的用詞用語，沒有也不影響詩意和意境的詞語，則宜去掉，做到一字不虛設(shè)，元吳師道《吳禮部詩話》引南宋至元人李道坦的話說：“唐律四十字、五十六字，成一片文章，豈可以閑冗語填之?！?/p>
宋人羅大經(jīng)《鶴林玉露》卷十一舉到杜甫《登高》一詩的頸聯(lián)“萬里悲秋常作客，百年多病獨(dú)登臺”，認(rèn)為是“一聯(lián)八意”。他分析說：“蓋萬里，地之遠(yuǎn)也；秋，時之慘凄也；作客，羈旅也；常作客，久旅也；百年，齒暮也；多病，衰疾也；臺，高迥處也；獨(dú)登臺，無親朋也。十四字之間含八意，而對偶又精確。”
律詩的語言要做到含意豐富而無堆砌之病，詩意上又要一脈相承，情景交融，這就要求在句法上多加琢磨。明人李東陽在《麓堂詩話》中說晚唐溫庭筠《商山早行》中的“雞聲茅店月，人跡板橋霜”一聯(lián)，“人但知其能道羈愁野況與言意之表，不知二句中，不用一二閑字，止提掇出緊關(guān)物色字樣，而音韻鏗鏘，意象具足，始為難得。若強(qiáng)排硬疊，不論其字面之清濁，音韻之諧舛，而云我能寫景用事，豈可哉！”所謂“緊關(guān)物色”，即典型的新穎的事物或景象。溫詩正是“提掇”出了秋天清晨路上的典型景色，而又十分精煉。
詩的句法精煉，明人謝榛稱為“縮銀法”。他在《四溟詩話》卷三中以南唐李建勛的詩句“未有一夜夢，不歸千里家”為例，說：“此聯(lián)字繁辭拙，能為一句，即縮銀法也。”他身邊的王玄易縮為“歸夢無虛夜”，王傳易則提煉為“夜夜鄉(xiāng)山夢寐中”。謝氏認(rèn)為他倆都悟到了學(xué)詩的“梯航”。
詩中有些詞語，前人慣用，如果沒有必要，也不必勉強(qiáng)加在自己的詩中，要盡量避免蕪雜堆砌。元楊載《詩法家數(shù)·律詩要法》：“七言若可截作五言，便不成詩，須字字去不得方是。”詩句的精煉要恰到好處，既不影響詩意的表達(dá)而又能給讀者留出更多的想象余地。杜甫《登高》中兩聯(lián)“無邊落木蕭蕭下，不盡長江滾滾來。萬里悲秋常作客，百年多病獨(dú)登臺”，沈德潛說：“昔人謂兩聯(lián)俱可裁去二字。試思‘落木蕭蕭下，長江滾滾來’，成何語耶？（《唐詩別裁集》卷十三）裁去后的語句是可以成立的，但詩意卻大為減色了。如果只一味求簡，而影響詩意的表達(dá)，甚至使人費(fèi)解，則不是寫給別人看而只有自己知了。
下面談?wù)勁c句法精煉密切相關(guān)的律詩中常見而散文不多見的幾種省略方式。
1.名詞詞組句：并列名詞或名詞性詞組，或全句只是一個名詞性詞組。
如：
沈佺期《雜詩》：少婦今春意，良人昨夜情。
孟浩然《尋梅道士》：彭澤先生柳，山陰道士鵝。
又《赴京途中遇雪》：迢遞秦京道，蒼茫歲暮天。
王維《送方城韋明府》：高鳥長淮水，平蕪故郢城。
又《送楊長史赴果州》：鳥道一千里，猿聲十二時。官橋祭酒客，山木女郎祠。
杜甫《春日憶李白》：渭北春天樹，江東日暮云。
崔涂《除夜有感》：亂山殘雪夜，孤燭異鄉(xiāng)人。
杜甫《秋興八首》之七：昆明池水漢時功。
郎士元《贈錢起秋夜宿靈臺寺見寄》：石林精舍武溪東。
宋黃庭堅(jiān)《寄黃幾復(fù)》：桃李春風(fēng)一杯酒，江湖夜雨十年燈。
蘇軾《八月七日初入贛過惶恐灘》：七千里外二毛人，十八灘頭一葉身。
陸游《登賞心亭》：黯黯江云瓜步雨，蕭蕭木葉石城秋。
這類句子雖無謂語，但仍能讓人體會到詩人的用意，意從景中而出。如黃庭堅(jiān)詩，上句春風(fēng)桃李，景象優(yōu)美，而詩人對此景只能是一杯酒而已，其無聊凄涼之意寓于其中。下句寫自己在江湖上十年漂泊，夜雨中伴著自己的只有一盞孤燈，可見其長期羈旅、孤獨(dú)失意之情。宋人釋普聞《詩論》引此詩說：“其意句亦就境中宣出?！鼻鍎⑽踺d《藝概·詩概》說：“律詩之妙，全在無字處。”大概就包括這種句式在內(nèi)。
當(dāng)然，這種名詞性詞組句不是靠事物或景象的排列堆砌取勝的，而是需要擇取典型的最能烘托詩意的景象入詩。
明人謝榛在《四溟詩話》卷一中將韋應(yīng)物《淮上遇洛陽李主簿》“窗里人將老，門前樹已秋”，白居易《途中感秋》“樹初黃葉日，人欲白頭時”，與司空曙《喜外弟盧綸訪宿》中的“雨中黃葉樹，燈下白頭人”相比較，認(rèn)為“三詩同一機(jī)杼，司空為優(yōu)”。這是有道理的。司空曙的詩句用名詞性詞組句，“善狀目前之景，無限凄感，見乎言表”。白居易的詩雖也是名詞性詞組句，但只有“樹黃葉”“人白頭”兩事，而不及司空曙的“雨中”“燈下”所賦予詩的凄涼氣氛。
同樣意思的詩句，名詞性詞組句往往比以動詞作謂語的敘述句在感情內(nèi)涵上顯得更豐富一些。如梁武帝《子夜冬歌》：一年漏將盡，萬里人未歸。這是敘述句，而唐人戴叔倫的《除夜宿石頭驛》只是改變了一下梁武帝詩中詞的順序：一年將近夜，萬里未歸人。把原詩變?yōu)槊~性詞組句后，明顯優(yōu)于梁武帝原詩。這就是由于名詞性詞組句強(qiáng)調(diào)表現(xiàn)的是人或事物，而心理活動或動作行為的空白可以靠讀者的聯(lián)想去填補(bǔ)。
敘述句直接述說，有時難免使讀者一覽無余，如明人謝榛所說：“則流于議論，乃書生講章?！?/span>
名詞性詞組句比較適宜于寫景，
如：李頎《望秦川》：秋聲萬戶竹，寒色五陵松。
劉長卿《松江獨(dú)宿》：明月天涯夜，青山江上秋。元人馬致遠(yuǎn)的小令《天凈沙》一開始就連用三個名詞性并列詞組句：“枯藤老樹昏鴉，小橋流水人家，古道西風(fēng)瘦馬?！鄙w可視為唐詩中這種句式的繼承。這種句式也可用于表示時間或地點(diǎn)，多見于首句或首聯(lián)。
如：嚴(yán)維《送人往金華》：明月雙溪水，清風(fēng)八詠樓。少年為客處，今日送君游。
韓愈《奉和兵部張侍郎之作》：來朝當(dāng)路日，承詔改轅時。李商隱《九成宮》：十二層城閬苑西，平時避暑拂虹霓。五代王仁裕《遇所放猿作》：嶓冢祠前漢水濱，飲猿連臂下嶙峋。
名詞性詞組句中，有一類也可以看成是省略了表方位的動詞（相當(dāng)于現(xiàn)在的“在”）。這類句子句末多有方位名詞（如“內(nèi)”“外”“里”“中”“前”“后”“上”“下”等）。
如：宋之問《登禪定寺閣》：函谷青山外，昆池落日邊。
岑參《初至犍為作》：山色軒楹內(nèi)，灘聲枕席間。
杜甫《歷歷》：巫峽西江外，秦城北斗邊。
劉長卿《海鹽館舍早春》：柳色孤城里，鶯聲細(xì)雨中。
韓翃《送冷朝陽還上元》：落日澄江烏榜外，秋風(fēng)疏柳白門前。
又《送王光輔歸青州兼寄儲侍御》：蟬聲驛路秋山里，草色河橋落照中。
2.省略比喻性動詞：這種動詞也稱“喻詞”，如“如”“似”“猶”等。
如李白《送友人》：浮云游子意，落日故人情。意思是天上的浮云如游子的心意，飄忽不定；天邊的落日如故人之情，依依不舍。
再如李白《秋登宣城謝朓北樓》：兩水夾明鏡，雙橋落彩虹。語蓋仿北周王褒《玄圃浚池詩》中的“石壁如明鏡，飛橋類飲虹”。原詩未省喻詞（“如”“類”義近）。李白詩意謂宣城的宛溪、勾溪猶如夾明鏡，鳳凰、濟(jì)川二橋猶如天上落下的彩虹。
下面再列舉幾個例子：
杜甫《絕句漫興九首》之七：糝徑楊花鋪白氈，點(diǎn)溪荷葉疊青錢。
宋黃庭堅(jiān)《觀化》：泉響風(fēng)搖蒼玉佩，月高云插水晶梳。
楊萬里《曉過皂口嶺》：半世功名一雞肋，平生道路九羊腸。
文天祥《過零丁洋》：山河破碎風(fēng)飄絮，身世浮沉雨打萍。
金元好問《李屏山挽章》：世法拘人虱處裈。
又《出都》：歷歷興旺敗局棋。
清沈用濟(jì)《登建陵》：水聲飛弩下，山勢斗雞雄。
這一類詩句雖說不用比喻性動詞，但句中比喻的意義是明顯的。
3. 省略動詞，只留副詞或狀語。
如：
陳子昂《白帝懷古》：荒服仍周甸，深山尚禹功。
杜甫《客亭》：秋窗猶曙色，落木更天風(fēng)。
又《瞿塘兩崖》：入天猶石色，穿水忽云根。
又《閣夜》：臥龍躍馬終黃土。
劉長卿《題靈祐和尚故居》：六時行徑空秋草。
劉言史《題十三弟竹園》：獨(dú)自君家秋雨聲。
張祜《洛陽感遇》：關(guān)名利也塵埃。
裴夷直《留客》：白衣居士且匡床。（“匡床”，方正舒適之床）
這些詩句的謂語部分都省略了動詞，而把副詞或狀語直接用于名詞或名詞性詞組前。這種用法的副詞或狀語也就包涵了動詞的意義，因此也可以用它們與動詞對仗。如上引劉長卿詩的對句為“幾日浮生哭故人”，以動詞“哭”與作狀語的“空”相對。這種句子中未出現(xiàn)的動詞謂語的意義，在理解時須根據(jù)上下文補(bǔ)出。如上面引例中的“空秋草”是說“枉自長著秋草”；“且匡床”是說“姑且安寢于匡床”。
4. 省略表原因的介詞。
如杜甫《遣懷》中二聯(lián)：“天風(fēng)隨斷柳，客淚墮清笳。水靜樓陰直，山昏塞日斜?！?span style="letter-spacing: 0px; box-sizing: border-box;">元末明初人趙汸《杜律五言注解》說此詩：“‘天風(fēng)’句下因上，‘客淚’句上因下；‘水靜’句下因上，‘山昏’句上因下?！边@就是說這四句詩應(yīng)作這樣的理解：柳枝因天風(fēng)而隨著折斷；羈旅之人（時作者在秦州）的眼淚因凄清的笳聲而落下。因水面平靜而樓房在水面的倒影垂直不動；因邊塞落日西下而山形昏暗。
下面再列舉一些例子，其中也包括緊縮句中表原因介詞的省略。為助于理解，我們姑且用括號把下列例句中省略的詞補(bǔ)出：
王維《山居秋暝》：竹喧（因）歸浣女，蓮動（因）下漁舟。
孟浩然《歸終南山》：（因）不才（而）明主棄，（因）多?。ǘ┕嗜耸?。
杜甫《旅夜書懷》：名豈（因）文章（而）著？官應(yīng)（因）老?。ǘ┬?。
又《刈稻了詠懷》：野哭（因）初聞戰(zhàn)，樵歌稍出村。
耿湋《春日即事》：（因）家貧（而）僮仆慢，（因）官罷（而）友朋疏。
杜甫《客至》：盤飧（因）市遠(yuǎn)無兼味，樽酒（因）家貧只舊醅。
姚合《送源中丞赴新羅》：（因）云晴（而）漸覺山川異，（因）風(fēng)便（而）那知道路長？
律詩中有一種多見于五律的句式，如杜甫《月夜》：“香霧云鬟濕，清輝玉臂寒?！边@一類句式，我們?nèi)园阉鼩w入省略表原因的介詞一類。因?yàn)橄穸旁娭械闹^語“濕”“寒”都分別與句首的名詞性詞組（“香霧”“清輝”）在意義上有密切關(guān)系，即“云鬟濕”乃由“香霧”使成，“玉臂（對女子——詩中指詩人之妻的手臂的美稱）寒”是清夜在清輝（月光）照臨下的感受。因此，我們?nèi)园阉闯墒鞘÷粤吮碓虻慕樵~，意即“因香霧而云鬟濕，因清輝而玉臂寒”。
類似的又如：孟浩然《早寒有懷》：木落雁南渡，北風(fēng)江上寒。
劉長卿《送張繼司直適越》：春風(fēng)吳渚綠，古木剡溪深。
許渾《送客歸湘楚》：桂花山廟冷，楓樹水樓陰。
有一些省略略去甚多，但大多為史典所載熟事，尚可做到不致誤解。如陳子昂詩“鴟鸮悲東國，麋鹿泣姑蘇”，上言周公居?xùn)|作《鴟鸮》之詩而悲，下言子胥以麋鹿將游姑蘇而泣諫。
以上談到的律詩句法中的省略現(xiàn)象，是從現(xiàn)代語法學(xué)觀點(diǎn)以及意義的理解上著眼的。一些常見的律詩“省略”句式，如真把省略的成分補(bǔ)出，則失去詩意，成為“書生講章”了。
理解詩意的角度不大一樣，對省略的處理也會有異。如剛才所說的復(fù)合句中第一個分句省略謂語而第二個分句有謂語的情況，有些詩句確實(shí)近似。如杜甫《禹廟》：禹廟空山里，秋風(fēng)落日斜。自然可以理解為“秋風(fēng)吹而落日斜”，但是把這一句理解為“秋風(fēng)中落日西斜”，從而認(rèn)為是省略了方位詞（如“中”），也似無不可。
與此相類的又如：
杜甫《送遠(yuǎn)》：草木歲月晚，關(guān)河霜雪清。
又《江漢》：落日心猶壯，秋風(fēng)病欲蘇。
韋應(yīng)物《送汾城王主簿》：禁鐘春雨細(xì)，宮樹野煙和。
周賀《留辭杭州姚合郎中》：叢桑山店迥，孤燭海船深。
溫庭筠《過潼關(guān)》：十里曉雞關(guān)樹暗，一行寒雁隴云愁。
宋人陸游《秋夜紀(jì)懷》：風(fēng)林一葉下，露草百蟲鳴。
也有的句式可視為第二個分句不出現(xiàn)謂語。
如：白居易《惜落花》：日斜啼鳥思，春盡老人心。
李商隱《和友人戲贈二首》之一：仙人掌冷三宵露，玉女窗虛五夜風(fēng)。
溫庭筠《寒食前有懷》：殘芳荏苒雙飛蝶，曉睡朦朧百囀鶯。
把這類句式看成是一個簡單句，認(rèn)為謂語后省略了介詞“于”和方位詞“中”（如上引白詩下句亦可理解為“春盡于老人心中”），亦無不可。
二、倒裝
這是指詩句中的句子成分不按一般的正常的順序和位置運(yùn)用，因此也有的著作把這種情況稱為“錯位”。宋人沈括《夢溪筆談》卷十四引杜甫《秋興八首》之八中的“香稻啄余鸚鵡粒，碧梧棲老鳳凰枝”說：“蓋欲相錯成文，則語勢矯健耳。”宋人孫奕《履齋示兒編·詩說》引杜詩倒裝句，說：“凡倒著字，句自爽健也?！鼻迦松虻聺撛凇短圃妱e裁集》卷十四中明確指出杜詩“香稻”一聯(lián)“二語倒裝句法”。
下面再舉幾例：
杜審言《蓬萊三殿侍宴奉敕詠終南山》：云標(biāo)金闕迥，樹杪玉堂縣。（“縣”即“懸”古字。詩意為“金闕高于云標(biāo)，玉堂懸于樹杪”。）
杜甫《秦州雜詩二十首》之一：水落魚龍夜，山空鳥鼠秋。（意為“魚龍〔水名〕水夜落，鳥鼠〔山名〕山秋空”。）
戴叔倫《送耿十三湋復(fù)往遼?！罚红浩斐盥淙?，鼓角壯悲風(fēng)。（意為“落日旌旗愁，悲風(fēng)鼓角壯”。）
溫庭筠《偶題》：紅垂果蒂櫻桃重，黃染花叢蝶粉輕。（意為“櫻桃重而果蒂垂紅，蝶粉輕而花叢染黃”。）
蘇軾《次韻江晦叔》：浮云世事改，孤月此心明。（意為“世事變?nèi)绺≡?，此心明似孤月”。又省略比喻性動詞。）
又《煎茶》：雪乳已翻煎處腳，松風(fēng)仍作瀉時聲。（意為“煎處已翻雪乳腳，瀉時仍作松風(fēng)聲”。）
詩中運(yùn)用倒裝句法，一是為使語勢不顯得平板，而有起伏跌宕之勢，二是因受平仄和對仗的限制，不得不在詞語順序上作出調(diào)整。
如：唐人李華《春行寄興》：
本應(yīng)說“一路春山”，但那樣既不合對仗，也不合平仄。
蘇軾《澄邁驛通潮閣》：
本應(yīng)說“一發(fā)青山”。蘇軾《伏波將軍廟碑》有云：“南望連山，若有若無，杳杳一發(fā)耳?！?/p>
陸游《秋晚思梁益舊游》：
“風(fēng)波惡”為“惡風(fēng)波”之倒裝。
有的詩句倒裝中又有省略。如王維“竹喧歸浣女，蓮動下漁舟”，在意義上省略了表原因的介詞，而從倒裝這一角度著眼，它的意思是“因浣女歸而竹喧，因漁舟下而蓮動”。
杜甫《旅夜書懷》：“星垂平野闊，月涌大江流?！睆囊馑忌险f也是“因平野闊而星垂，因大江流而月（指江中月色）涌”。
常建《題破山寺后禪院》：“山光悅鳥性，潭影空人心?！鄙虻聺摗短圃妱e裁集》卷九云：“鳥性之悅，悅以山光；人心之空，空因潭水。此倒裝句法?！碑?dāng)然，把“悅”“空”看成是形容詞的使動用法，即“山光使鳥性悅，潭影使人心空”，也同樣是可以成立的。 如：韋應(yīng)物《淮上喜會梁州故人》：浮云一別后，流水十年間。意思是“一別后如浮云，十年間似流水”。
李群玉《九日巴丘楊公臺上宴集》：萬疊銀山寒浪起，一行斜字早雁來。意思是“寒浪起如萬疊銀山，早雁來如一行斜字”。
句法上的倒裝應(yīng)以不影響詩意表達(dá)為原則。如果句子成分顛三倒四，使人不知所云，那就不是倒裝，而是語無倫次了。
至于古代漢語中常見的一些語法現(xiàn)象，如“使動”“意動”以及其他一些帶有修辭性質(zhì)的句法現(xiàn)象，不但律詩中習(xí)用，古代散文中亦屢見不鮮，并非律詩獨(dú)具的句法特點(diǎn)，只要具備一定的古代漢語知識，也就不難理解。
下一講預(yù)告：律詩的章法
“章法”也稱“篇法”。明王世貞《藝苑卮言》卷一說：“首尾開闔，繁簡奇正，各極其度，篇法也?！鼻宸綎|樹《昭昧詹言》卷十四說：“章法不成就，則率漫復(fù)亂，無先后起結(jié)、銜承次第、淺深開合、細(xì)大遠(yuǎn)近虛實(shí)之分，令人對之惛昧，不得爽豁。”他還說：“所謂章法，大約亦不過虛實(shí)順逆、開合大小、賓主人我、情景，與古文之法相似。有一定之律，而無一定之死法。變化恣肆，奇警在人?！薄?/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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