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權力”（pouvoir）是福柯后期著述中討論的一個重要問題，而這一問題作為福柯學術研究 的母題，則發(fā)生在二十世紀70年代其研究由“考古學”階段到“系譜學”的轉換。?？掠嘘P 權力的著述，主要出現(xiàn)在《規(guī)訓與懲罰》、《性經驗史》以及一些訪談和演講中。1976年， ?？略诜ㄌm西學院的一系列講演中，對權力問題更是作了非常明快而又獨特的分析，這些演 講稿已經整理出版，本文旨在解讀在這些演講稿基礎上整理而成的《必須保衛(wèi)社會》中的權力問題。也許，我們能從?？聦嗔Φ哪欠N別具一格的分析中得到一點啟示。?？抡J為，在權力問題上，此前占主導地位的有兩種理論模式：一種是法律-政治模式，另一種是馬克思主義模式。前者主要以經典法權理論的契約論為代表，在這種理論模式中，權力被看作一種權利，人們可以像擁有和支配財產那樣擁有和支配權力。因為人人都擁有權力， 各自為政，往往會為了各自的利益而相互攻擊爭斗，為了結束這種相互侵害的混亂局面，唯 一辦法是“把大家所有權力和力量授予一個人或一個能通過多數(shù)人的意見把大家的意志統(tǒng)一 為一個意志的多人集體。”即個人為了從聯(lián)合中獲益而情愿將自己的全部或部分利益讓渡出來，建立一個政治統(tǒng)治權并接受其統(tǒng)治。這就是為政治權力建立奠定基礎 的法律契約，政治權力的建立正是按照契約轉讓范疇的法律運作模式完成的。這個構想是基 于這樣一個想法：即政治權力的構成遵循一個包含著契約交換的法律交易的模式。正是在這 種意義上，福柯指出，權力與商品、權力與財富之間存在著相似之處。馬克思主義者盡管諷刺有關權力的社會契約論，但是它依然把權力關系的組建類比成一個法 律體系的構建，認為所有權關系都歸因于經濟上占統(tǒng)治地位的統(tǒng)治階級利益，最終都基于單 一的經濟關系上，并能從中推演出來。因此，?？抡J為，馬克思主義權力觀包含著一種經濟功能主義，權力的主要職能是既要維持生產關系又要再生階級統(tǒng)治。在這種觀點看來，人們 能在經濟中發(fā)現(xiàn)政治權力的存在理由。可見，這種理論模式仍然保留了法律體系圖式，只是 用經濟上的統(tǒng)治階級取代了君主，用經濟主體取代了法律主體。在上述兩種權力分析模式中，福柯覺察到兩者的共同性：權力理論的經濟主義。“在一種情況下，政治權力在交換的程序中，在商品流通經濟中找到它形式模型；在另一種情況下，政 治權力在經濟中具有它的歷史存在原因、具體形式原則和現(xiàn)實功能原則?！睓嗔φ娴南窠浀浞嗬碚摲治龅哪菢右陨唐纷鳛槟Ｐ?，可以占有、轉讓嗎？真的如馬克思主義者分析的那樣，權力從屬于經濟， 為經濟利益所驅動嗎？福柯的回答是否定的。前者一方面仍然囿于君主主權的視角，強調其 合法性基礎，使在現(xiàn)實政治中國王的腦袋早已被砍掉的情況下，仍然在政治理論中保留著它；另一方面，用交易、合同和轉讓等經濟術語描述權力也是牽強附會。馬克思主義權力分析理論把權力僅僅歸結于經濟，把復雜的權力關系做過于簡化和宏觀的處理，因此，在解釋 諸如有關“性”、“瘋狂”和“監(jiān)禁”等微觀現(xiàn)象的權力時顯得蒼白無力。由此，?？碌贸?結論，經濟與權力的死結不應當屬于功能代替的范疇，也不屬于形式同構的范疇，而是其他的范疇。?？轮鲝垖嗔M行非經濟主義的研究。首先，權力不是被贈與交換和補償?shù)模潜贿\用的，它只是在具體的行動中存在；其次，權力最主要的功能并不是經濟關系的維持和再生產，而主要是一種力量關系。福柯通過考察，認為我們一旦設法從權力的經濟主義分析中擺脫出來，就立即面臨著兩種假設：一為權力是壓抑之物，二為權力是戰(zhàn)爭。前者認為，權力是壓抑自然、本能、另一階級、另一些人的東西。從黑格爾經弗洛伊德到萊希都持此觀點，為了方便起見，?？路Q之為萊希假說。既然權力是壓迫之物，那么對權 力的分析首先應該是對其壓迫機制的分析，而不是對其經濟功能的分析。第二種假說認為， 權力關系的本質是敵對力量關系的沖突，是一種戰(zhàn)爭關系，?？路Q之為尼采假說。他認為， 如果權力自身是力量關系的實施與展開，與其用契約、讓渡之類術語或依據(jù)生產關系的維持 來分析，還不如用戰(zhàn)爭、對抗等術語來分析。把政治權力解釋為戰(zhàn)爭可以通過翻轉克勞塞維 茨的命題來完成?？藙谌S茨在他的《戰(zhàn)爭論》中認為，“戰(zhàn)爭無非是政治通過另一種手段的繼續(xù)”，它“不僅是一種政治行為，而且是一種真正的政治工具，是政治交往的繼續(xù)，是政治交往通過另一種手段的實現(xiàn)。”命題翻轉過來之后則是：“政治是借助其他方法持續(xù)不斷的戰(zhàn)爭?！边@個命題有三層含義：一、政治是在戰(zhàn)爭中表現(xiàn)出來的力量不平衡狀況的確認和繼續(xù)。政治權力的目標不是結束戰(zhàn)爭，也不是試圖建立國內的和平，而是通過無聲的戰(zhàn)爭使在戰(zhàn)爭中形成的力量關系在制度和經濟的不平等中，甚至在某些人的肉體中永久記錄下來。因此，在社會中運轉著的權力關系，本質上 是在歷史上某一時刻建立起來的力量關系，這種力量關系存在于戰(zhàn)爭中并通過戰(zhàn)爭建立。二、和平是戰(zhàn)爭的插曲、片斷和移位。在所謂的“國內和平”內部，充滿著政治斗爭、權力 斗爭和力量關系的改變，和平只是戰(zhàn)爭制造出來的幻覺。亙古以來，人們書寫的和平和制度 的歷史，實際上是戰(zhàn)爭和壓迫的歷史。三、終止權力運轉的是最后一次戰(zhàn)爭，只有戰(zhàn)爭才能做出最終的裁決。
萊希假設和尼采假設并非不可調和，相反，它們甚至以相當確定的方法聯(lián)系在一起，畢竟， 壓抑可以被看作是戰(zhàn)爭導致的政治后果，而在關于政治權力的古典理論中，壓抑恰恰也被看作法律秩序上的君權濫用。兩種假說的結合孕育出了一種與十八世紀經典法權理論相對的新型權力分析模式──戰(zhàn)爭－壓抑模式（guerre-répression）。十八世紀哲學體系中的權力 被看作個人權力在君權的確立中加以放棄的一種初始權利，作為政治權力的模型，契約提供了它的連接點。當權力過分拓展自身，超越契約的范圍，就有變?yōu)閴阂值奈ｋU。?？路Q這種作為限制或者說作為跨越限制壓抑的權力分析模式為權力契約模式，它是一種法律模式，在其中存在的對立是合法與非法的對立。與此相反，新出現(xiàn)的“戰(zhàn)爭－壓抑模式”不再設法依據(jù)契約論來分析政治權力，而是依據(jù)戰(zhàn)爭的模式分析權力。在此，壓抑不再是相對于契約的壓抑，而只是統(tǒng)治關系的簡單后果。在持續(xù)性戰(zhàn)爭中加工出來的假和平里面，壓抑僅僅是永久力量關系的實現(xiàn)，其中存在的對立關系不是合法與非法的對立關系，而是戰(zhàn)勝與屈服的對 立關系。?？绿寡裕饲八诜治鰴嗔r使用的正是戰(zhàn)爭-壓抑模式。但是，對它的使用也導致了?？聦λ闹匦滤伎?，他認為，根據(jù)這個模式，會有很多地方得不到充分的研究；“壓抑”和“戰(zhàn)爭”這兩個概念也應該得到修正，甚至最終應該被拋棄。福柯接著指出，他對壓抑觀念尤為缺乏信心。通過對刑罰史、精神病學、兒童性欲控制等進行系譜學的研究，他認為，權 力機制在這些權力機構借以起作用的程度與壓抑是截然不同的。結合?？碌钠渌觯覀?可以這樣理解：“在一般的命題之下”“權力應該比這復雜得多”，它表現(xiàn)為壓抑性的同時仍具有生產性的一面。
?？陆柚皯?zhàn)爭-壓抑模式”置疑傳統(tǒng)法權理論，后者依賴于合法與非法之間的二元對立，依 據(jù)“個人為何服從權力”，或者“個人為何抵制權力”這樣的一般問題來從事權力分析，合 法性在這一分析中承擔了主要的說明任務。而前者則通過“當權力實施時發(fā)生了甚么”這一 直截了當?shù)慕涷瀱栴}來對權力進行分析。一方面，這一問題含蓄地表達了個人服從權力關系 的一般理由并不存在，這與?？乱回灧磳傮w性、普遍性的東西的主張相吻合；另一方面， 這也為?？陋毺氐臋嗔Ψ治龇椒?權力的微觀分析法-提供了支援。在經典法權理論中，所有的思想家的問題就是了解從個體意志的多樣性出發(fā)，怎樣才能形成 一個一致的意志或者是實體（霍布斯稱之為利維坦），這個實體因為擁有了靈魂而獲得生命，這個靈魂就是統(tǒng)治權。統(tǒng)治權是經典法權理論的核心，所有的權力機 制都圍繞它得以建構，整個法律體系也是圍繞它組織起來。在此，法律扮演了一個非常卑微而又很不光彩的角色。?？抡J為，法律是圍繞權力展開的，是應權力的要求建立、維護它的利益、作為它的工具并為它辯護的。在此，法律作為權力的奴仆和幫兇存在，它的光芒和力 量都來自權力，沒有了權力的恩澤，法律之劍就會鋒芒頓失。法律話語和技術的主要功能就 是在權力內部分解統(tǒng)治事實，以便縮減或遮蔽統(tǒng)治的事實，而代之以統(tǒng)治權的合法權利和服 從的法律義務。這樣，經典法權理論從統(tǒng)治權這個中心出發(fā)依靠法律為自己粉飾，最終排斥 了事實上的統(tǒng)治及其后果。霍布斯及其理論的繼承者制造了一個龐然大物-利維坦，它是活的上帝，是一個普遍人格（或意志）的體現(xiàn)和統(tǒng)治權的載體。?？赂壮樾椒穸ㄆ毡橐庵镜拇嬖冢菇y(tǒng)治權理論失去了理論依據(jù)，從而從根本上否定了其合法性。他認為，霍布斯式的分析理論掩蓋了法律效能之外起作用的權力的實際程序、紀律機制。福柯對從宏觀上把握權力，對權力進行自上而下、從普遍到特殊的演繹邏輯不以為然。為權力辯護的法律傳遞的是統(tǒng)治關系而不是統(tǒng)治權關系，然而，這個統(tǒng)治關系并不僅僅是“一個人統(tǒng)治其他人，或者一個集團統(tǒng)治另一個集團，而是指能在社會內部運轉的復雜統(tǒng)治形式，因此，并不是處于中心地位的君主，而是相互關系中的臣民（主體）；不是唯一機構中的君主統(tǒng)治權，而是在社會中內部產生和發(fā)生作用的復雜多樣的奴役。
?？卤荛_統(tǒng)治權和個人對統(tǒng)治權的服從這個法律中心問題，使處于權力機制最末端的統(tǒng)治問 題和奴役問題取代處于權力中心的統(tǒng)治權和服從問題彰顯出來，這就是他的權力分析法即權 力的微觀分析。他認為與其對權力的研究立足于統(tǒng)治權的法律建筑、國家機器以及隨之而來 的意識形態(tài)方面，不如把對權力的分析指向統(tǒng)治維度、實際的操作者、奴役程序的具體實施 以及最終知識的配置等方面。權力的微觀分析方法包括五個原則：
一、不要試圖從權力的中心、權力的普遍機制或整體效力的角度分析權力的規(guī)則和合法形式，相反，分析權力最重要的應該是在權力的極限、在它已經變成毛細血管狀態(tài)的地方開始。在?？碌拿枋鲋?，現(xiàn)代權力已經不再是君主或國家對個人實施的由上而下的統(tǒng)治方式， 它已經深入到社會機體最細微的末端，它是以毛細血管的狀態(tài)存在的、詳盡無遺的。權力在 這些末端突破了組織它、限制它的原則，向這些原則之外延伸，植入制度之中，在技術中具體化并給自己提供介入的物質基礎。因此，?？虏皇窃诰髦品山y(tǒng)治權或民主制法制統(tǒng)治權中探尋懲罰的權力是怎樣建立起來的，而是試圖觀察權力在某些局部的、物質的制度中實際是如何具體化的，也就是說,他試圖在權力運轉離法律愈來愈遠的極端處把握權力。二、不要在意圖或意識的層面分析權力，不要試圖從內部分析權力，相反，應該研究實際運作中的權力意圖，從權力的外部研究權力。在那里，權力及其客體、運行空間有最為直接和 實時的聯(lián)系，并產生實際的效果，這與霍布斯的利維坦模式恰好相反。利維坦模式構造出一 個許多分開個性的集合，它們由國家的一些建構因素集合在一起，統(tǒng)治權構成國家的中心， 它是利維坦的靈魂。?？抡J為，與其對處于中心的統(tǒng)治權提問，不如提問被權力作為臣民建構起來的周邊的多樣的個人。國家作為上層建筑，高高在上，它與日常生活中權力網絡的“毛細血管”之間，并沒有直接的同質邏輯關系。因此，我們看到，“在蘇聯(lián)社會中……國家機器換了主人，但是在社會的等級、家庭生活、性的身體等方面則或多或少地同它們在資本主義社會是一樣的。”同樣，啟蒙運動以來的西方社會政治宏觀層面上 的理性原則的確定，也并不意味著社會生活各個層面全面的合理化。三、不要把權力當作統(tǒng)治整體的單質現(xiàn)象，權力關系是在社會內部發(fā)生、發(fā)揮作用的復雜多樣的奴役。在權力關系的底部并不存在統(tǒng)治者與被統(tǒng)治者之間的那個充當一般模型的二元的無所不包的對立。相反，權力關系是廣為散布的，權力在無數(shù)地方得到實施，在不等關系和運動的相互作用中實施。因此，我們應該把權力作為流動的東西或作為只在鏈條上才能運轉 的東西從而加以分析。權力從沒有確定的位置，從未落在任何人手中，不是一件被人占有的 商品或是一筆財富。權力以網絡的形式運作，在此，作為網結的個人既受限于其他人又限制其他人，既處于服從的地位又同時運用權力。權力分析不應該把個人或集體當作基本的核心、初始的原子，而權力依附在它身上。實際上，肉體、話語和欲望被認定和被建構為個人，正是權力的最初結果之一，權力正是通過它建構的個人來運行。四、?？碌臋嗔Ψ治龇椒ǖ年P鍵所在，即我們不應從權力的中心出發(fā)對權力進行推演，試圖去看它在下層延伸至何處，在甚么范圍內被生產，被重新帶到直至社會最小的要素。恰恰相反，我們應該對權力做上升的分析，從它最細末的機制入手，沿著它的歷史軌跡、它實施的技術和戰(zhàn)略出發(fā)，再觀察越來越普遍的機制和整體的同質形式怎樣對權力機制進行投資、殖民、利用、轉向、移位、展開。需要指出的是，這種“上升分析”（analyse ascendante） 的終點并非某種普遍的、確定的理論，而是由此獲得審視社會機體中異質權力空間及其斷層的視角。事實上，?？卤救藢χT如瘋癲、性、規(guī)訓中的權力效應的分析，都是從最低層開始，在社會的基本細胞里歷史地調查權力機制如何發(fā)生作用。最后一個原則，福柯承認龐大的權力機器會伴隨著意識形態(tài)的生產，但是，權力在自己的微末的機制中運轉時，則沒有也不需要意識形態(tài)的伴隨和建構。在權力網絡所及之處，存在更多的是知識形成，是一些觀察的方法、記錄技術和權力運作需要的實際工具，而不是意識形態(tài)，因此，權力是知識積累的結果，權力運行需要觀察方法、記錄技術、調查程序以及控制 裝置等等。權力的微觀分析法是與利維坦模式相對的一種權力分析方法。利維坦模式塑造了一個國家和統(tǒng)治權作為中心，然后從這個中心出發(fā)對權力做自上而下的分析。與此相反，?？玛P于權力 關系的研究則是“去中心”的，權力不再能夠按照意向性來分析──“誰擁有權力以及他的 目的是甚么？”權力研究不再能夠完全集中于合法的、機構化的權力中心，如國家機構。福 柯認為，必須避免司法主權和國家機構的有限領域，應該從事一種關于權力的自下而上的分析，即如果權力產生出了各種各樣的后果，那么只有在下面，在它運作的最細末的點上來分析權力才能察覺出這些后果，而人的身體是最恰當?shù)姆治鳇c，在這個點上，權力的微觀分析能夠有效的展開。正是這種關于權力作用于身體的微觀分析產生出了福柯的懲戒權力和生命 權力的觀念。通過這種關于權力作用于身體的的微觀分析，?？陆沂玖藨徒錂嗔Α⑸鼨嗔徒y(tǒng)治權之間三足鼎立的局面。文藝復興之后，統(tǒng)治權理論描述的那個至高無上的模態(tài)和組織方案的權力在民主力量膨脹、 工業(yè)化道路加劇的社會中變得再也無力支配經濟和政治個體，以至于有太多的東西既在下層又在上層，既在細節(jié)上又在整體上脫離了舊的專制的權力機制。為了找回尊嚴，重新控制社會，權力開始了痛苦地變異或分化，其行使方式也被迫從公開野蠻的統(tǒng)治變?yōu)殡[蔽的威懾。權力的變異產生了兩種與統(tǒng)治權理論描述不同的權力機制：懲戒權力和生命權力。需要指出的是，新的權力機制并不是要取代統(tǒng)治權的古老權利，而是補充它，新的權力并不是取消舊的權力，但是將進入它、改變它。新的權力機制完全不能用統(tǒng)治權理論的術語描述和辯護，但它們共同存在。新舊權力機制根 本上的異質在新的權力機制日益壯大的情況下為甚么沒有帶來統(tǒng)治權理論大廈的坍塌呢？為什么統(tǒng)治權理論在君主的頭被砍下的情況下不僅繼續(xù)存在，而且繼續(xù)組織法律原則并供給歐洲呢？為甚么統(tǒng)治權理論作為意識形態(tài)和重大組織原則能如此持久呢？福柯認為，一方面因為統(tǒng)治權理論在十八世紀和十九世紀賣主求榮調轉了炮口，從維護君主政體轉為“反對君主政體和一切阻撓懲戒社會發(fā)展的障礙”。另一方面，統(tǒng)治權理論和“以它為中心的有關法律規(guī)則的組織可以在懲戒機制之上附加法律體系，從而掩蓋前者，抹去懲戒中固有的統(tǒng)治及其統(tǒng)治技術的因素”。最終應允統(tǒng)治權的民主化，使人們產生了統(tǒng)治權在自己的手中的幻覺。統(tǒng)治權雖然沒有消失，但是它們必須作出妥協(xié)，出讓部分領土給懲戒的權力和生命權力。傳統(tǒng)的統(tǒng)治權理論圍繞統(tǒng)治權這個中心從上到下對權力進行宏觀分析，把權力視為某種先于其實施、具有恒常齊一性質的事物。但是這種權力分析不能正確地解釋眾多的微觀權力關系， 因為細微的權力關系彌漫于身體、性、家庭、親屬關系、話語等等之中，而在這些細枝末梢的角落里，宏觀權力機制缺場了。十七、十八世紀，一種新的權力機制-懲戒的權力-應運而生，填補了統(tǒng)治權無法入駐的領土。這種新型權力機制是建立在人類科學基礎上的，它利用科學話語通過諸如家庭、學校、行政機構、醫(yī)藥衛(wèi)生機構、監(jiān)獄等作用于人的肉體、人的靈魂，從而既能提高他們的力量和提高他們的效率，又能使他們馴服，最終保證社會的內聚 力。統(tǒng)治權話語中的權力源自法律規(guī)則，它的實施是一種司法程序，懲戒的權力與法律是不兼容的，它有自己的話語，它是知識創(chuàng)造的工具和認識的復雜的場，它站在知識巨人的肩膀上。這樣，至此至少已經存在兩種權力機制：一種是圍繞統(tǒng)治權的法律機制；另一種是通過懲戒運轉的權力機器。權力同時通過法律和懲戒技術運轉。前者權力運作的機器是國家、軍隊、警察、法律等，這時權力主要是否定的、禁止性的。而后者的權力主要運作在家庭、學校、醫(yī)院、監(jiān)獄等，在這里，瘋子被排斥，兒童的手淫被監(jiān)視和被禁止，人們被嚴密的監(jiān)視，處于全景敞視的狀態(tài)之下，通過懲戒和規(guī)訓，這種權力制造出符合社會需要的、人們可以從中獲取經濟和政治利益的主體，因而，權力不僅是壓抑的、否定的，更是生產的、肯定的。懲戒的權力試圖支配的是人的群體，以使這個人群可以而且應當分解為被監(jiān)視、被訓練、被利用并有可能被懲罰的個體，“它以肉體為中心產生個人化的后果，它把肉體當作力量的焦點來操縱，并同時使這個力量既有用又順從?！?十八世紀下半葉，又出現(xiàn)了另一種權力-生命權力，它也是針對人的群體，但不是使他們歸結為肉體，而是使人群組成整體的大眾，這個大眾受到生命特有的整體過程（如出生、死亡、生產、疾病等）的影響。懲戒的權力形式以個人化的模式沿著人-肉體的方向完成，?？路Q之為肉體人的解剖政治學；生命權力以大眾化的模式沿著人-類別的方向完成，?？路Q之為生命政治學。這樣，至今在權力家族最終形成了統(tǒng)治權、懲戒權力和生命權力三足鼎立的局面，但是正如 吳蜀聯(lián)盟抗曹一樣，后兩者也似乎結成了聯(lián)盟，合力與統(tǒng)治權爭奪地盤，那么，生命權力有哪些領地或是勢力范圍呢？首先，控制出生率、死亡率、人口繁殖等一類的生命的整體過程，最終實現(xiàn)人口質量的全面提高。福柯認為，十八世紀下半葉當出生率、死亡率、人口的 繁殖等這些過程與所有經濟和政治問題相聯(lián)系時，它們就成了知識的物件和生命權力控制的 首要目標。例如，人口統(tǒng)計學對人口出生率和死亡率進行調查，得出人口過多或過少的結 論，然后，通過各種途徑控制出生或鼓勵生育，達到干預整體出生率的目的。中國二十多年來的計劃生育政策為?？碌纳鼨嗔φf做了一個恰當?shù)淖⒛_。防止并消除流行病是生命權力控制死亡率的重要內容。事實上，流行病已經不僅僅被看作一種病，它也是對人的力量的剝奪、工作時間的消減、經濟代價的付出，它既有治療的代價，又有生產的損失。如2003年春天在世界很多國家流行的非典型肺炎，不但對人們的生命造成了重大威脅，制造了巨大的社會恐慌，而且還直接造成了巨大的經濟損失，政治權力也受到挑戰(zhàn)。因而，它最終導致了政治與醫(yī)學的聯(lián)盟共謀，權力在它們的共謀中穿行。生命權力的這些功能導致了十八世紀末開 始出現(xiàn)了一種新的醫(yī)學的誕生，其主要功能是公共衛(wèi)生，“包括協(xié)調醫(yī)療、集中信息、規(guī)范知識的機構，還有開展全民衛(wèi)生學習和普及醫(yī)療事業(yè)的活動” 。生命權力干預的第二領域則是為弱勢群體庇護，為因偶然事件而喪失生活保障人提供幫助。這些人包括失去勞動能力的老人，受到意外事故傷害的人，殘疾人以及其他各種異常人。針對他們，生命政治學不僅要求建立救濟機構、醫(yī)療機構，而且還要建立一些更健全、更經濟的機構，如保險、個人儲蓄、社會保障機構等；生命權力最后一個領域是對人類負責，對人類的 生存環(huán)境負責。即為了人類的持續(xù)長久的利益，權力承擔起了環(huán)境保護、保持生態(tài)平衡的重任。
隨著生命權力的實踐，國家開始負責把人口當作資源加以管理，政府利用生命權力話語使身 體成為社會關注的物件，并利用社會政策這類工具制造特定類型的人口。例如，衛(wèi)生政策用 來保證人口的健康狀況，制造健康的勞動力。禁止同性戀的政策確保人把性能量用來繁衍后代，制造出國家未來的公民、工人和消費者。由此可見，人們的肉體被視為資源，可以用來 滿足社會利益、國家利益。生命權力作為權力的第三種形式，與前兩種權力有重要區(qū)別。?？抡J為，統(tǒng)治權理論在對權 力的絕對支出中建立絕對權力，這種權力在君主專制的歷史中是獨裁的、陰暗的，是“使人 死”的權力，能夠置人于死地，君主的權力只能從他們可以殺人開始有效果。統(tǒng)治權理論話語中的權力在君主的頭被砍下之后，變換形式依然存在。與此不同，生命權力旨在提高人口質量、優(yōu)化人們生活，使人們更好的生存繁衍下去，因而，相對于統(tǒng)治權的權力，它是“使人活”的權力。懲戒權力與生命權力既有重疊又有區(qū)別。前者圍繞肉體產生個人化的結果，它把肉體當作一種有力量的有機體，并試圖把這個有機體馴化為既實用又順從的力量。而后者一方面也涉及肉體，但并不是圍繞肉體以肉體為核心展開，而主要是作用于生命，集中在人口或大眾身上，“它試圖控制可能在大眾中產生的一系列偶然事件，控制或改變其出現(xiàn)概率?！鄙鼨嗔Σ皇峭ㄟ^對個體的訓練，而是通過生命總體的平衡，達到某種生理常數(shù)的穩(wěn)定，實現(xiàn)人類整體的安全。?？抡J 為，這兩種權力機制一個是懲戒，而另一個是調節(jié)，處于不同的層面，也正是這樣，它們才不會相互排斥，而且可以結成同盟，可以說，大多數(shù)情況下，針對肉體的懲戒機制和針對人口的調節(jié)機制是相互交織在一起的。在微觀領域內，兩者從不同的角度對人和社會進行塑造和管理，與在宏觀領域和整體范圍內運轉著的統(tǒng)治權形成犄角之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