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杏壇育人 德降子路
這一夜,孔子沒有合眼,他決心扶正這搖搖欲墜的殿堂,改變這“禮崩樂壞”的現(xiàn)實。要修葺這將頹的大廈,就需要大量的棟、梁、檁、柱、椽,這些材料天上不會掉,只有辦教育來培養(yǎng)。這教育該如何辦法呢?于是他像一個織女,在編織七彩的長虹;像一個工匠,在繪制美麗的藍圖;像一個畫家,在渲染好看的色彩;像一個文學大師.在構(gòu)思不朽的名著……
眼前的教育,“學在官府”,只有極少數(shù)貴族子弟才有受教育的機會,而且公學里的教師多迂腐不堪,難勝培養(yǎng)棟梁之材的重任。學生在學校里比身份、比地位、比享受、比闊氣,整日斗雞走狗,胡作非為,不思長進。雖說還有少數(shù)私塾,一些官吏告老還鄉(xiāng)后在設教講學,但所收的也多是閭里較有身份人家的子弟,而絕大多數(shù)平民子弟卻被擯棄在學校大門之外,失去了受教育的機會,這樣長此下去,怎么能培養(yǎng)出齊家治國平天下的優(yōu)秀人才呢?“禮崩樂壞”的局面何日能夠改變呢?他要辦的學校,將“有教無類”,不分貧富,不分貴賤,不分老少,不分國籍,兼收并蓄。手續(xù)也很簡單,只要帶著一只贄雉,象征性地表示對老師的敬意,行過拜師之禮就可以了。
待一切想好之后,天已大亮了。孔子梳洗完畢,不待吃早點,就匆匆忙忙地去拜訪仲孫大夫。孔子要征得仲孫大夫的同意,取得他的支持,否則,辦學經(jīng)費難以籌措。
如今的孔子,在曲阜、在魯國已經(jīng)是有些影響的人物了,人們對他都有幾分尊敬,仲孫大夫跟他更有著特殊的感情。仲孫大夫很贊賞孔子的膽識,堅信憑他的學問和聲望,一定能辦好這所前所未有的學校,只是不同意他“有教無類”的辦學方針??鬃诱f:“仲孫大夫一向支持丘汎愛眾,而親人’的主張,汎者,廣也,仁者愛人。要辦教育,若不廣收天下弟子,使其均享受教育之機會,何談‘汎’字,‘仁’又安在?任何主張,均宜見諸行動,付諸實踐,否則豈不成了巧言的佞者?”
仲孫氏雖為大夫,但無論知識或口才,都無法與孔子相匹敵,只好曲從。
孔子說,人的本性是相近的,差不多的。人在道德和知識上的重大差異,是后天習染的結(jié)果,尤其是受教育的結(jié)果。譬如兩匹素練,它們的質(zhì)地、色澤相差無幾,這好比是人的“性”,“性相近也”。染坊師傅分別將它們投入藍、紅兩個染缸,結(jié)果一匹變成了藍色,一匹變成了紅色。這好比是“習”,“習相遠也”。
談到貧富、貴賤,孔子說,這本來不是固定不變的,而是經(jīng)常相互轉(zhuǎn)化的。無許由、務光不肯就君位,則無堯、舜的聲譽和尊貴。同是治理洪水,鯀被祝融殺死在羽郊,他的兒子禹卻名揚萬世。商賈出身的管仲佐齊桓公霸諸侯,牛倌百里奚相秦稱雄……
仲孫大夫被孔子說得心悅誠服,連連點頭稱是,支持他辭官辦學,答應他聯(lián)合志同道合的貴族捐款資助,并奏明昭公。
孔家小院里熱鬧非常,孔子正在帶領一伙青年壘土筑壇,有的刨,有的鏟,有的運,干得熱火朝天。盛夏,毒日炙烤,天氣悶熱,無一絲風,一個個累得汗流浹背。這些青年中有孔子當初放牛的牧童,當吹鼓手的伙伴,曼父、曾皙、顏路等好友自然也在其中。還有許多素不相識的青年,聽說孔子招收學生不講門閥,從很遠的地方趕來幫忙。十歲的兒子孔鯉,九歲的女兒無違,十五歲的侄子孔蔑,十四歲的侄女無加也穿梭般地跑來奔去。人多力量大,一個滿不錯的講壇,不到半天工夫就筑成了。不知是誰移來了一棵小銀杏樹栽在壇邊,雖說這不是栽樹的季節(jié),但挖大點根,多帶點泥,也是可以栽活的。小銀杏樹舒展著嫩綠的葉子在微風中輕輕搖曳,孔子凝視著它,仿佛看見小銀杏樹在迅速長大,樹影婆娑,杏果滿枝……他蹲下身去,輕輕地撫摸著筆直的樹干,若有所思,自言自語地說:“銀杏多果,象征著弟子滿天下;樹干挺拔直立,絕不旁逸斜出,象征著弟子們正直的品格;果仁既可食中,又可入藥治病,象征著弟子們學成之后可以有利于社稷民生……此講壇就取名杏壇吧……”
孔鯉姊妹們喜得一跳老高,拍手稱妙,紛紛要求拜師求學。調(diào)皮的孔鯉推著父親在散發(fā)著清新泥土氣息的壇上席地而坐,撲通一聲跪下就磕頭:“老師在上,受學生一拜!”
孔子抱起了兒子,舉過頭頂,哈哈大笑。眾人也都哈哈大笑……
第二天,杏壇上,許多人——下從幾歲的孩童,上至年過半百的長者,最多的自然還是青少年,手捧干贄雉,很有秩序地依次參拜孔子。
杏壇周圍被看熱鬧的人圍得水泄不通。
從此,孔子便每日杏壇講學,四方弟子云集于此。
但是,學生的程度參差不齊,孔子大體上把他們分成初級班和高級班。初級班學初級“六藝”:《禮》、《樂》、射、御、書、數(shù)。高級班學高級“六藝”:《詩》、《書》、《禮》、《樂》、《易》、《春秋》。有時忙不過來,課程顛倒不開,就讓高級班中的優(yōu)秀者或有某一方面專長的給初級班的學生們講課。
孔子開創(chuàng)的“私學”像一道曙光,沖破了古老東方的黑暗,喚醒了沉寂中的生命。它將使世代躬身俯耕的人們昂起那低垂的頭頸,迎著春風,吸嘬著甘醇的雨露,伸展著雙臂擁抱望眼欲穿的文化知識。地下的水,天上的云,世間的一切都在齊聲贊頌文化回到了創(chuàng)造者的手中,哪怕道路坎坷,歲月蹉跎,速度緩慢,但卻只有向前,失去的,被奪走的,總會再回來,不論霸占者怎樣窮兇極惡,掠奪者怎樣貪婪吝苛,人們應該得到的總會得到,并且還要掌握它,使用它,不斷地創(chuàng)造和升華,賦予它新的生命,讓它造福于民眾。
孔子以他所處的時代的獨特方式,在他新辟的蹊徑上跋涉,霜雪雨露,疏食飯水,他忍受著,并抵制著來自社會各階層的譏諷、嘲笑,甚至謾罵、誣陷和打擊,像一只不知疲倦的牛,為民族,為人類,也為自己的信仰和志向而忍辱負重,默默地耕耘著。
一天,孔子正在給弟子們講《詩》,曾皙跑來報告說:
“夫子,您常給我們講過的那個子產(chǎn),他死了。”
孔子聽了,不覺一怔,忙問:“曾點,此言當真?”
曾皙說:“為何不真?這是鄭使者來報告的消息。”
孔子聽說子產(chǎn)歸天,凄然淚下,伏案慟哭。
顏路說:“夫子,子產(chǎn)遠在鄭國,與您非親非故,您何必如此傷情呢?”
孔子揮淚說:“二三子哪里知道,子產(chǎn)乃當今罕見之政治家,真君子也。他嚴以律己,寬以待人,忠于君王,辦事持重。他每擬一令,無不慮及民之疾苦。”接著他向弟子們介紹了子產(chǎn)的品行。
鄭是弱小的國家,夾在齊楚兩大國之間,子產(chǎn)相國二十多年,不曾受過列強的征伐。他歷聘于齊、楚、晉、魯諸大國,是個出色的外交家,在諸侯中有著崇高的聲望。他知識淵博,卻很謙遜,每決定一件國家大事,都要征求大臣們的意見,請教熟悉情況的人。周景王九年,子產(chǎn)把刑書鑄在金屬制的鼎上,這是中國有記錄的最早的成文法,這是子產(chǎn)在法律上的一個貢獻。愛民是子產(chǎn)的最大特點,冬季里他能用自己的車子載百姓過河。有時群眾聚集在鄉(xiāng)校,議論朝政,批評子產(chǎn)。有人認為這有害國家,建議拆毀鄉(xiāng)校。子產(chǎn)堅決制止了,他認為這正是聽取民眾呼聲的好機會。
子產(chǎn)初執(zhí)政時,鄭國流傳著這樣一首歌:
提倡節(jié)儉,提倡節(jié)儉,
人有好衣服也不能穿;
整頓軍事,整頓軍事,
人要種地也沒法子干;
誰殺子產(chǎn),
我們心甘情愿
可是過了三年,便流傳了另一首歌:
我們子女,
是子產(chǎn)教育;
我們田地,
是子產(chǎn)開辟;
子產(chǎn)可別死,
死了誰繼續(xù)?
子產(chǎn)不重天道,重人道。周景王二十年冬季,有彗星見于辰之西,大夫裨灶向子產(chǎn)說,宋、衛(wèi)、陳、鄭四國將同日有火災,只有用瓘斝玉瓚等祈禳,才能免除。子產(chǎn)以為天災流行,決不是玉器所能祈禳的。他說:“天道遠,人道近,裨灶何以能逆料天道呢?分明是無稽之談。”竟不聽。結(jié)果,鄭國首都并無火災,鄭國有了水災,又有人以為是龍神作怪,但他說:“我們無求于龍,龍也無求于我們,不相干的。”
弟子們聽了孔子的介紹,無不傷心,對子產(chǎn)更加敬重了。
曾皙說:“怪不得子產(chǎn)一死,鄭國人都哭了呢!”
孔子設教,不像官學和一般私塾那樣,整天死守著一堆竹簡,講呀,念呀,背呀,令人膩煩,而是常以社會為課堂,以生活為教材,把學生帶進大自然中去,開發(fā)他們的智力,陶冶他們的性情,啟迪他們的靈感,從中悟出若干哲理。
仲秋一日,孔子帶領弟子們?nèi)ビ畏郎?。秋天比春天更顯得生機勃勃,到處是累累碩果,郁郁芳香,師生們游興甚濃,直到申時,方才踏上歸途。
大自然是神奇莫測的,下午還是天高云淡,這會卻變得陰沉起來。西北風勁吹,一聲炸雷響過,一堆堆濃黑的云朵像聽到集合號令,千軍萬馬般地向頭上涌來,剎那間便漫布整個天空。夜黑得伸手不見五指,空氣潮濕得抓一把能握出水來。夜幕籠罩了一切,黑暗吞噬了萬物,電閃雷鳴,野獸咆哮山谷,孔子師徒仍行進在防山的腹臟之中。大家默默地走著,誰也不吱聲,悚懼的心理令他們緊緊攥著手中的武器。突然,“撲通”一聲,路邊的樹上跳下一個人來,攔住了他們的去路。
“什么人?”司馬牛上前一步護住了孔子。
眾弟子猛然驚醒,“刷”地抽出佩劍,嚴陣以待。
“哈哈哈!……”那人揮舞著一柄長劍,仰天大笑。那笑聲在寂靜空曠的山谷中回響,顯得是那樣陰森可怖。
“害怕了?膽小鬼!”來人旋風般地躍到孔子面前,一柄長劍舞得呼呼生風,一片白光上下閃耀,一股寒氣透人心肺。
借著閃電的亮光,孔子見此人身高九尺有余,立在那里像一堵墻。滿臉都被那濃密的胡須遮住,只剩下兩只眼睛,兇光四溢??猩喜逯鴥芍婚L長的野雉翎毛,隨身甩動。全身披著野豬皮綴成的外衣,看上去半人半獸,似鬼若魔!……
他突然收住劍,一招“飛龍”穿云,劍鋒指著孔子吼道:“你們這般無用學子,全是廢物!看見了吧,除暴安民,靠的是這個!”他那劍鋒差一點就觸到了孔子的鼻尖。那聲音像是山頂上的霹雷,震得人們的耳膜嗡嗡作響。
眾弟子急忙用劍架住他那柄長劍,卻被他“啪啪”兩下全都打落在地。眾弟子正欲拾劍再斗,孔子平靜地說道:“慢!”
眾弟子茫然不知所措地望著孔子。
在短短的幾秒鐘內(nèi),孔子的大腦飛速地思索著,這是個什么人呢?刺客?不是,若是刺客,早已暗中下手了;盜賊?不像,若是盜賊,怎么會講“除暴安民”呢?看來是一魯莽武夫!
“這位先生請恕弟子無禮!”孔子上前深揖一禮,拱手道:
“請教先生何方人士,尊姓大名。”
“哼,偽君子,盡是虛言假意!”那人頭也不回,脖子硬梆梆的像插了根鐵杠。
孔子微微一笑道:“在下姓孔名丘,字仲尼,請多指教!”
“我早就知道你是孔老二。”
“大膽!”弟子們氣惱地吼道。
孔子又是微微一笑說:“互道姓名,乃古之常禮,難道先生竟連姓名也……”
“我乃魯之卞人(今山東泗水縣),姓仲名由,字子路。”
“原來是子路先生,失敬,失敬!”
“你我道不同,不相與謀,何敬之有!爾等搖唇鼓舌,為那班昏君出謀劃策,怎比我專戮強暴,為民申冤,為國除害!”
“子路先生精神可嘉,孔丘不勝欽佩!”孔子說,“然天下無道久矣,刀槍劍戈,爭來斗去,惡人卻有增無減。人民苦于征戰(zhàn)亦久矣,田園荒蕪,子孤母寡,白骨遍野,暴得除乎?民得安乎?”
子路被孔子問得像泄了氣的皮球,雙手耷拉,長劍拄在地上:“依夫子之見,該怎么辦?”
“施行仁政!”
“何謂仁?”
“克己復禮為仁!”
“仲由魯鈍,請夫子明示!”
“譬如今夜,先生以利劍對孔丘,丘卻以禮對先生。若雙方俱以兵刃相對,勢必流血橫尸,丘目不忍睹,是為仁。仁者,愛人也。”
子路靜靜地聽著,心似有所動??鬃永^續(xù)說:“先生責孔丘為昏君出謀劃策,豈不知丘之策旨在勸君為民,若君皆能克己復禮,則天下歸仁矣!仁離著我們很遠嗎?不遠,我想得到仁,仁就在眼前?;腹藕现T侯,不以兵車,管仲之力也。兵刃可以得天下而不可以治天下,治天下者,仁德也!”
子路目中的兇光消失了,失神地望著遠方,他像似在思索……
“當啷”一聲,子路手中的劍掉到了地上。
四周一片沉寂,孔子一言不發(fā)地望著他……
子路呆呆地望著漆黑的遠方??鬃拥脑捲谒矍罢宫F(xiàn)了一個嶄新的世界。自己光知道長劍可以斬惡人,但天下惡人這樣多,一柄長劍能斬得完嗎?多年來諸侯征戰(zhàn),天下紛爭,肥了官吏,苦了黎民。仲尼以仁德治天下,以禮義化蒼生,使人人向善棄惡,救民于水火之中……
想到此,子路跪倒在地說:“請孔夫子重責由陵暴之罪。”
孔子急忙上前扶起子路說:“先生言重了,你我同有為民之心,可謂志同而道合也??炜煺埰?!”
子路站起身來,低垂著頭說:“在夫子德風之下,由真羞愧得無地自容!”
孔子笑著稱贊道:“真乃豪爽之士!”
眾弟子也急忙上前說長道短,大家的熱情反而使子路很不好意思,他一一向眾弟子拱手謝罪:“慚愧!慚愧!……”
曾皙半開玩笑地說:“仲由兄,你的劍法可真是上乘,來日一定向你請教!”
子路揮著扇子般的大手憨厚地笑著說:“哪里,哪里,仲由乃一介武夫,總想以手中長劍斬盡天下不平,今日想來,大錯而特錯!夫子以德服人,以禮服天下,才是正路。由愿拜夫子門下為徒!”他說著單膝跪倒,雙手合抱,拜在孔子面前。
子路的舉動使孔子一時難以作答。雖然降服了這位武夫斗士,但要他作為孔門一員,恐難對路數(shù)。若他一時性起,難免動手動腳……拒絕他嗎?看樣子他倒是一片真誠,自己不是宣布“有教無類”,“自行束脩以上,吾未嘗無誨焉”嗎?連這樣一個被德風降服的武士都無信心改造,還談得上什么改造社會和人類呢?待我經(jīng)過一番考驗,再收下他不遲。想到這里,孔子嚴肅地說:“子路先生,既不嫌孔丘谫陋,自甘屈辱,那就一同回府,待安頓下來,再委贄行禮,收你為弟子。”
“怎么,現(xiàn)在還不行嗎?”子路不解地問。
曾皙忙說:“夫子這就是答應你了,不過入門還得有一定的禮儀規(guī)程。”
子路這才起身。眾弟子拉著他高興地說:“以后我們就可以常在一起了。”
翌日,子路早早起身,梳洗修飾起來。多少年來,他被稱為“卞之野人”,過著野人般的生活,以山林為家,以野物為食。為了奉養(yǎng)八十歲老母,他常常到百里之外去背米,自己則常年以藜藿野菜為食?,F(xiàn)在,他看到身穿的野豬皮,不再覺得是雄武偉岸的標志,反感到是那樣齬齪和討厭。一夜之間,他仿佛變成了另一個人。他手提那件野豬皮衣服,把它甩到戶外,然后來到街肆之上,狠了狠心,用自己的全部積蓄,買了一件絲織提花新衣。這在當時是極其昂貴的服裝,只有少數(shù)貴族才穿得起。他穿上新衣,美滋滋地轉(zhuǎn)了幾圈,然后去見孔子。
圍繞著是否收子路入門墻,孔子師生展開了一場爭議。多數(shù)人認為應該收,因為夫子的教育方針是“有教無類”。少數(shù)認為不能收,因為子路太野,收進來會惹是生非,敗壞門風,成為害群之馬。最后孔子一錘定音:收下這個野小子。根據(jù)自然是“性相近也,習相遠也。”孔子說,一位高明的染織師,不僅能將白練染成彩練。而且能將彩練,再染成某一種所需要的顏色。染有某種惡習的人,同樣可以通過教育革新自我,改造成君子,培養(yǎng)成圣人。大家正議論,見子路身著盛裝華服,光彩照人地走了進來。同學們圍上前去,驚奇地欣賞著。
“咳,真美,子路一夜之間變成貴人了!”
“這錦衣華服,再配上個窈窕淑女,就更帶勁了!”
子路美得邁起方步在室內(nèi)轉(zhuǎn)了三圈。曾皙湊到他耳邊摹仿著少女的姿態(tài),捏著啜子唱起了《詩·緇衣》:
緇衣之宜兮,(你的黑衣真合體啊,)
敝予又改為兮。(破了我再給你做新的啊。)
適子之館兮,(我要到你館舍去啊,)
授子之粲兮。(去把新衣送給你啊。)
這一下逗得眾人轟堂大笑,滿屋子熱鬧得像開了鍋。
“嗯,嗯!”孔子故意干咳了兩聲,喧鬧漸漸平息??鬃訃烂C地坐在那里,一言不發(fā),弟子們這才感到剛才鬧得有些過分,急忙回到夫子身旁,各就各位。子路不知夫子為何不快,小心翼翼地立在一旁。
室內(nèi)一陣沉默。片刻,孔子才緩緩說道:“仲由啊,長江之水出自高山,發(fā)源的地方,水淺得連酒杯也漂浮不起;而到了中下游則浩浩蕩蕩,不乘大船就難以渡過;這正是眾多的川河聚集到一起的緣故。你這樣華裝盛服,誰還再敢接近你,幫助你呢?”經(jīng)孔子一說,子路急忙回屋加了一套縫掖之衣,這是當時極普通的服裝。
待子路坐定,孔子沉吟道:“仲由入我孔門為徒,其志可嘉,除需委贄行禮之外,另有一則,不知肯依否?”
“唯夫子之命是依!”子路斬釘截鐵地回答。
“百日之內(nèi),不準習演禮、樂、御、書、數(shù)五藝,必須日日苦習射藝。”
“這……”子路莫名其妙,“日日習射?夫子,不瞞您說,弟子早有了百發(fā)百中之絕技……”
不等子路說完,孔子把臉一沉說:“我讓你練的不是絕技,而是德行!”
“什么,射箭練德行?”子路驚疑地張大了嘴巴。
“如若不肯屈尊,那就請便吧。”說著孔子向內(nèi)室走去。
眾人忙向子路遞眼色,子路這才勉強說道:“弟子遵命就是。”
孔子微微一笑,轉(zhuǎn)過身來,親切地拍著子路的肩頭說:“不要勉強,何時感到委屈,便來辭行。”說著親自拿起矢箙及弓箭遞給了子路。
子路抬起頭來,誠懇地問孔子:“夫子如何讓我練德行呢?”
孔子并不正面回答子路的問話,微笑著說:“直練至那幾分小小箭的(古時的即目標,現(xiàn)代人稱為靶。古時的靶為弓箭的握處)在你目中其近在鼻,其大如日,方可停止。”
“好,讓弟子試試看……”
“不是試試,而是必須照辦不誤!”
“弟子斗膽動問,此為孔門常科,還是專為由而設呢?”
“是我苦思冥想,專為你而設。自明日始,你日出而作,日入而息,不得懈怠!”孔子說完,不再理會子路,轉(zhuǎn)身對眾弟子說:“你們也要加倍努力,不得松懈。除我集中講授的課程外,還要抓緊演習我為你們個別開設的藝科。”
“是!”眾弟子齊聲答應。
第八章 仲由拜師 冉耕入學
子路提著矢箙弓箭來到戶外,擺好箭的,練起箭來。他“嗖、嗖、嗖”連發(fā)三箭,箭箭中的,心里覺得好不痛快。他一時性起,連連發(fā)射,直至矢箙中的幾十支箭全部射光,這才把弓一扔,索性躺在草地上看那天上白云行空。
堂上傳來朗朗讀書聲,那聲音似吟似唱,抑揚頓挫,起伏跌宕,鏗鏘悅耳。子路聽著這讀書聲,心里感到窩囊。哼,你不想收我,何不明講,卻想著法逼我離去。好,練就練,我就是不能走!他突然一個鯉魚打挺從草地上躍起,來到箭的前,把箭一一拔下,重新裝入矢箙。當他退回原地站定,將箭搭在弦上,拉滿弓,正待發(fā)射時,突然想起孔子讓他練德行的話,便引而不發(fā),瞇只眼睛瞄準箭的。他的目光從羽括尾部的箭叉向前望去,尾、干、簇變成一個點,對著箭的紅色的鵠心。一刻時過去了,他一動不動??墒悄羌囊惨粍游磩樱任?#8220;其近在鼻”,也未“其大如日”,依然是一顆紅色鵠心。又一刻時過去了,他握住弓靶的左手出汗了,引箭鉤弦的拇指、食指、中指全都麻木了,一股不知如何發(fā)泄的怨氣使得他瘋狂拉弦,那弦“砰”,的一聲斷了。他懊喪地把弓向外一扔,然而孔子正站在他的身后,把弓接住了。
“夫子,我,我用力過猛,這弦被拉斷了。”子路支吾著。
“不妨,莫性急,就像方才那樣,瞄準箭鵠,引而不發(fā),心平氣和,神凝意聚。這樣,你會感到體內(nèi)有一股真氣運行,再將此氣聚開目中,你便會看到那鵠心‘其近在鼻,其大如日’了。”
孔子說著重新?lián)Q上弓弦,雙腿一前一后站定,上箭拉弦,弓如滿月,全身一動不動地佇立在那里。一刻時、二刻時、三刻時過去了,他依然紋絲未動。子路說:“夫子,歇息半刻吧。”子路上前托住孔子的左手,他想試試夫子的臂力,發(fā)現(xiàn)他那撐弓的左臂竟如車前軾木,不動不顛。再看孔子,面似靜坐,氣如熟睡,泰然自若。子路驚嘆道:“啊,不料夫子力大非凡,文武卓絕!”并在心中暗想:前天夜里,要是真交起鋒來,自己還真不是他的敵手,更不要說他身邊還有那眾多弟子?;叵肫饋?,他還真有點后怕呢。
又過了若干時刻,孔子才放下了弓箭,擺擺手,平淡地說道:“仲由過獎了!要論臂力,你勝我三籌。不過,我亦有三籌勝你。”孔子說著向周圍看了看,走到一塊巨石跟前說:“這塊巨石,以你之力,舉手可托,我則不能。”孔子從袖中取出一塊玩玉,接著說:“這塊小玉,你我皆可玩于股掌之中。不過若把此玉伸臂托于掌中,你數(shù)刻臂抖,我可久托不動。不知由可信否?”
“當然,當然,弟子已知夫子臂力,但不明這其中的道理。”
子路口服心服地說。
“此內(nèi)力與外力之異也!”孔子解釋說。“外力不以德攝,徒體力耳,難以持久。內(nèi)力乃以德助,化為毅力、志力、心力、韌力,可五力俱匯,曠日持久。內(nèi)外相輔,勇德俱臻,方可百戰(zhàn)而不殆,禍不及身焉!”
子路被這一番宏論深深打動了,拱手抱拳說:“夫子放心,由定能練武修德,不負重望!”
孔子笑道:“吾要聽其言而觀其行矣。你可由淺入深,由表及里。你雖勇力過人,但恐根基未固。可先練掌中托石,待不覺費力時再練掌中托水,托水不晃時再練引弓滿的,直練至鵠心‘其近在鼻,其大如日’時,方可練射。此學射之途徑,不可躥逾也。”
“多謝夫子教誨!”子路躬身施禮。
自此以后,子路早起晚歸,苦練射藝。時入隆冬,天氣像故意跟子路找別扭似的,日日大雪,天天酷寒,子路在雪地瞄準,風中托石,從不輟止,孔子和弟子們都為子路如此勤奮而喜悅。百日將近,眾人正議論著如何幫子路拜師學行禮,正式入門,這時,子路的心情卻越來越煩躁了。
連日來,盡管子路拚了命似地練習,也不見長進。那鵠心像是嘲弄自己似的立在遠方,既不見近,也未見大。他越是焦躁,效果越壞,練了不幾刻,便是渾身熱汗。子路心想:我豁出去了,管他風刀雪劍,我也要這樣堅持到百日!從此,射場上好像似立了一座石雕,眾人醒來時,他早已立在那里;眾人歸去時,他依然立在那里。幾個弟子有些憐憫地向孔子求情,孔子卻一言不發(fā)地望著子路。他心里何嘗不心疼子路,但卻必須這樣做,他要把一塊頑石琢磨成器,更要將一塊冥鐵淬火成鋼!……
夜半,狂風野獸般咆哮,大雪盈天吞地,孔子一覺醒來,再也睡不著了。他想去告訴子路,今日風雪特大,不要再練了。但又一想,還是試一試他的毅力,看他如何抉擇??鬃优弦路c上燈,抱了一些《易》簡,細細地琢磨著。這部書太深奧了,一般人都難以理解。為了弟子們學習,也為后人著想,他打算著一本解《易》之傳,姑且名之為《易大傳》吧。這樣可以把自己多年研究的心得和對人生世事的看法融匯進去。
忽然,他聽到外面有聲音,伏在牖上向外一看,只見風雪夜中,有一個人正在用木锨鏟雪??鬃于s忙來到門外一看,啊,正是子路。他心中一陣驚喜:好一條硬漢!如果在這樣的風雪之夜逃命那算不了什么,而在這風雪之夜中練箭,可謂勇士也!
孔子被子路的精神深深地感動了,他踏著剛剛鏟出的雪壕似的小路朝子路走去。
子路回頭一看,見是夫子來了,急忙說道:“噢,夫子,天這般寒冷,您怎么來了?
孔子見子路絡腮胡子上結(jié)滿了冰碴,全身被白雪裹著,心疼地說:“仲由呀,看你都成了冰雪人了,快回去吧。”
“不,如果不鏟出路來,到天明雪會積得更厚,越發(fā)不易鏟了。”
“咳,如此狂風暴雪,用不了多久就把雪壕填平了,鏟也無益,還是回去吧!”孔子勸道。
“不,我一直要干到風停雪住!”子路執(zhí)拗地不肯罷手。
孔子上前硬奪下木锨說:“由呀,你光會苦練,蠻練,還需巧練才行??旎厝ヂ犖医o你講些道理。”說罷,孔子硬把子路拉回室內(nèi)。
二人坐定,孔子慈愛地望著子路說:“由啊,野小子,只知用力,不知用心。凡事均需用心體驗再做,然后邊做邊體驗,方可有成。譬如這弓,”孔子說著把子路的弓拿在手中,“你要懂得它的特性方可熟用。三人為弓,取六材必以其對。六材既備,技巧和之。干,以為遠也;角,以為疾也;筋,以為深也;膠,以為和也;絲,以為固也;漆,以為受霜露也。好弓材以柘木為上,檍次之,山桑又次之,橘、荊、竹更次之。弓干需色赤黑而聲清揚。赤黑則近木心,清揚則遠樹根。凡剖析干材,射遠者用反順木之曲勢,射深者要直。”孔子講到此處,征詢子路的意見說:“怎么樣?愿意聽嗎?”
子路迫不及待地說:“聽,聽,我沒想到這弓箭尚有如此高深的學問。”
“是啊,比方這箭吧,兵矢,箭槁前面五分之二與后面五分之三輕重相等;鍭矢,前面三分之一與后面三分之二相等。箭羽長為箭槁長的五分之一。如箭槁前弱則箭垂而偏低,箭槁后弱則易掉頭回飛,箭槁中弱則紆回不直,箭干中強則輕飄不定,羽毛太豐則箭行遲緩,羽毛太紆則疾速旁落。是故擇箭,其形自然圓潤,同圓者以重為佳,同重者以節(jié)疏為佳,同節(jié)者以色如栗為佳。你看,這矢箭之中,我已為你備齊各種箭槁,不知你察覺否?”
“啊,果然如此。”子路這才仔細觀看矢箙中的箭槁真的各有不同。他把一支支箭擺在案頭,像是第一次見到它們。
“這是鍭矢、殺矢、兵矢、田矢、茀矢……”孔子一一向子路指點著。接著他又順手拿起弓對子路說:“這弓亦有夾臾弓、王弓、唐弓、句弓、侯弓、深弓各類。”
子路高興得像個孩子:“夫子多講些道理給我,我枉用弓箭幾十年,全然不知其中學問。”
“弓體外橈多而內(nèi)向少者為夾臾之弓,宜于繳射。外橈少內(nèi)向多者為王弓,宜于射革與木椹,外橈與內(nèi)向相等者為唐弓,宜于射深。弓角優(yōu)良者為句弓,角干皆優(yōu)者為侯弓,角干筋皆優(yōu)者則為深弓。”
“夫子,怪不得世人稱你為圣人,你真是樣樣俱通呀!”
“說我圣,說我仁,我怎么敢當呢?我不過是學習不知厭煩,教誨別人不知疲倦罷了。”
“夫子,就連這弓角也有講究嗎?”
“當然。”孔子拿起弓,撫摸著弓角說:“秋天殺的牛角厚,夏天殺的牛角薄。稚牛角直而潤澤,老牛角彎而干燥,病牛角傷而薄污不平,疲瘠之牛角無光澤之氣。角色青,角尖豐,角底白,長二尺五寸(一周尺,合今19.91厘米)之角,其價之高與牛同。只有角、干、筋俱佳的弓,才堪稱良弓。只有諳熟弓之特性及其工藝,方能練成上乘射藝。‘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也。”
子路嘆了口氣,懊喪地說:“可是我卻器也不懂,事也不成??!眼看百日將到,我的射藝卻離夫子的要求相差甚遠,真急死我也!”他說著兩只粗大的手在一起狠狠地搓著,看得出他正心急如火燎。
孔子忽然朗聲大笑起來。子路莫名其妙,瞪著圓鈴似的大眼,懵懵懂懂地望著孔子。
“傻小子,”孔子朗朗地笑著說,“我那是試你的毅力,挫你的銳氣,礪你的德行,驗你的性格。其實,射箭真功非百日千日可成,須待一生不懈。今日見你如此心誠志堅,定收你為徒。百日一到,行禮便是。”
子路聽了這話,一把抱住了孔子的肩頭,激動得半晌說不出話來。師徒二人久久地對視著。子路揉了揉濕潤的眼,不好意思地笑了。
孔子笑著輕輕地拍著子路的肩頭,滿懷期冀地叮嚀道:“野小子,日后要剔除野性,修養(yǎng)德性。以仁修其內(nèi),以禮修其表。仁以養(yǎng)其心性,禮以度其言行。如此可以為君子也!”
子路行入門拜師禮的日子到了,弟子們都換上了縫掖之衣,章甫之冠,雙手執(zhí)笏,整齊地站在杏壇兩側(cè)。孔子端莊地坐在屏風前的席上。曾皙自報奮勇地當了子路入門的介紹人,引導著子路從門外進來。子路身著儒服①,雙手擎著贄禮——一只死了的大雁,表示誓死效忠之意,從門外邁著緩慢的步子,恭恭敬敬地來到孔子面前立定。曾皙一反往日嬉鬧隨便的神態(tài),用宏亮的聲音,一字一頓地說:“孔門弟子曾點,紹介卞人仲由入門拜師。”
--------
①縫掖之衣,章甫之冠即儒服。
仲由躬下身子,把大雁舉過頭頂,心悅誠服地說:“卞人仲由,仰慕夫子仁德,愿委贄行禮,請為弟子。”說著上前呈上大雁。
孔子接過大雁說道:“可也??组T以仁為己任,不亦重乎!死而后已,不亦遠乎!士不可以不弘毅(剛強而有毅力),任重而道遠!”
“弟子死守仁道,死不旋踵!”
“善哉!仲由自此可為孔門弟子!”
曾皙道:“請行大禮!”
仲由拱手稽拜,額垂至席,三叩,然后退后再前,再三叩,即行所謂三拜九叩之大禮。
自此子路為孔子之徒,終身相隨,常以身相衛(wèi),感情篤深,直至結(jié)纓而死,孔子傾醢。
公元前518年,孔子三十四歲。
杏壇,三年后的杏壇,已不再是一棵銀杏樹煢煢孑立,而變成了一片銀杏樹林。樹干挺拔,枝葉蒼翠蔥郁,枝枝相連,葉葉相復,充滿了勃勃生機。春天,它以濃郁的清香招來了四海的蜜蜂,夏秋,它以累累碩果吸引著八方的游客,當時的魯國,沒有什么比杏壇更有誘惑力!
這天,孔子正坐于杏壇之上,給弟子們講“仁”。忽然,一陣“嘚嘚”的馬蹄聲和“朗朗”的串鈴聲由遠而近,來到門前,御手甩了個響鞭,吆喝住牲口,馬車便戛然停住。接著,一對衣冠楚楚的貴公子跨進門來,走上講壇,納頭便拜……
這是孟僖子的兩個兒子,大的叫孟懿子,原名仲孫何忌。小的名南宮適(括),字子容,一字敬叔,通稱南容??鬃右远Y相待,起身將他們扶起,讓其就坐。
孟僖子是“三桓”之一,在魯國的政治地位僅次于季平子,堪稱第三號人物,雖則位顯勢大。卻也是不學無術的酒囊飯袋。魯昭公七年(公元前535年),孟僖子陪同魯昭公出訪楚國,途經(jīng)鄭國,鄭伯慰勞昭公,昭公君臣面面相覷,竟不知相儀之禮,無以應酬,羞得孟僖子無地而自容。當?shù)诌_楚國境內(nèi)時,楚王在郊外舉行盛大的郊迎之禮,昭公君臣又不知所措,號稱“周禮盡在魯矣”的君臣懵懵混混,茫然無辭。在鼓樂齊奏,眾目睽睽,事關國儀的外交場合,孟僖子羞容滿面,大汗淋漓,回到驛館,一病不起。歸國后,孟僖子視此次出訪為平生奇恥大辱,于是遍訪名士,虛心求教。他曾屈尊登柴門問禮于孔子,二人促膝暢談,孔子有問必答,滔滔不絕,似黃河激浪??鬃訙Y博的知識,精湛的見解,很使孟僖子折服。他認定,孔子是當今青年中最有學問的一個。可是自己的長子仲孫何忌整日游手好閑,快三十歲的人了,仍學無所成。次子南宮適倒是天資聰慧,但眼下才是個十幾歲的頑童,何時能成氣候!似這般子弟,怎么能鞏固孟氏在魯國的地位與季、叔兩家抗衡呢?這很使他憂心如焚。臨終前,他將兩個兒子叫到床前,給他們講禮的重要,自己的教訓,講孔仲尼的家世,孔子浩若煙海的學識,最后他說:“禮,人之干也。無禮,無以立。吾聞達者仲尼,圣人之后也,若必師之學禮焉,以定其位。”
孟懿子兄弟二人遵父命,安葬了父親之后,便來拜師求學了。
這兄弟二人,雖說是一母同胞,但性情卻截然不同。孟懿子趾高氣揚,目中無人,拜師求學,并非出于誠心,迫于父囑而已。這也難怪,孟僖子一死,他便承襲了父職,立于朝廷,左右國政,怎么能與這“烏合之眾”為伍,同窗同學呢?南宮適則老實敦厚,天真活潑,討人喜歡。孟懿子華麗的服飾與傲慢的態(tài)度,引起同學們議論紛紛。這一切,孔子俱都看在眼里,記在心上,但卻無動于衷。
孔子答應收下孟氏兄弟,按照孔門規(guī)矩,擇吉日委贄行禮入門。
吉日良辰,艷陽高照,孟氏兄弟拜師入門,一切禮儀,一如既往。孟懿子代表弟弟南宮適雙手獻上二十只又肥又大的贄雉,行三拜九叩之禮。突然“撲通”一聲,仿佛有一重物墜入墻外,接著傳來了呼救聲與呻吟聲。顏路聞聲率先跑出門去,看個究竟。接著又有幾個好事的同學相繼跑了出去,一場肅穆的拜師禮儀混亂了。
瞬間,顏路與兩三個同學攙扶著一個受傷的青年走近杏壇。這個青年叫禾兔,原來是一個奴隸,現(xiàn)在已經(jīng)是庶民了,是顏路的朋友,常和顏路一起放牧、打柴。三年前修筑杏壇的時候,他曾與顏路一起來干得熱汗百流,那第一棵銀杏樹,就是他費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從自家的院子里移過來的,如今已是枝繁葉茂,銀杏滿頭了,堪稱為這片杏林的尊長。
三年來,禾兔每日給主人放牧、打柴、駕車、抬轎、耕種,一有閑空便跑來偷聽孔子講學。他伏上墻頭聽,爬上大樹聽,鉆到陰溝里聽,隱在柴垛后聽,學生們高聲朗誦,他卻只能低聲吟詠。他沒有勇氣拜求孔子入門,因為自己是個奴隸,“有教無類”是否包括奴隸在內(nèi)呢?再說每日饑腸轆轆,三尺腸閑著二尺半,到哪去弄十只干雉作贄禮呢?去年,他自奴隸轉(zhuǎn)為庶民,自覺榮耀了許多。顏路熱情幫忙,為他宰了一頭豬,曬制了十只上乘的贄雉。顏路告訴他說,今天是黃道吉日,孟氏兄弟要來拜師入門,讓他在墻外耐心等待,自己瞅機會向夫子請求。夫子是個“溫而厲,威而不猛,恭而安”的人,一定能夠答應。至于十只贄雉,天一亮,顏路就偷偷地運到了“內(nèi)”里??鬃拥闹T多弟子中,有走讀的,也有寄宿的,還有半工半讀的。學生上課的地方叫“堂”,相當于今天的教室;睡覺的地方叫“內(nèi)”,相當于今天的宿舍或?qū)嬍摇?
禾兔先是在外隔墻聽講,后來索性騎上了墻頭。他想,讓夫子和同學們發(fā)現(xiàn)了自己也好,可以趁此機會請求入門。禾兔騎在墻頭上看孟氏兄弟拜師,一邊看一邊摹仿他們的動作,不想竟仰跌下墻去,摔傷了足骨。
聽了顏路這些介紹,孔子默默地站起身來,走到那棵最大的銀杏樹旁,輕輕地撫摸著它那碗口粗的、蘿卜似地泛著綠光的樹干,怔怔地仰望著它那如傘似蓋、掛滿銀杏的樹冠,他的心潮起伏,眼圈濕潤,久久不肯離去……
原先規(guī)定的那種拜師儀式失去了束縛的效用,不用誰作介紹,也無贊禮司儀,禾兔雙膝跪在孔子面前,淚痕滿面,苦苦哀求道:“小人早想拜師求學,只因……今天……今天就請主人開恩,收下小人這個學生吧!”他當慣了奴隸,習慣稱別人為主子,自己為小人。
孔子內(nèi)疚地雙手將他扶起:“孔丘早已有言在先,廣收弟子,不分年齡大小,身份貴賤,來者不拒!”
顏路替禾兔抱著十只肥大的贄雉站立在孔子身旁,磕磕巴巴地解釋說:“夫,夫子,禾兔,兔,已經(jīng)是庶,庶民啦!
……”
孔子堅決地說:“有教無類。奴隸也無妨!只是……”
禾兔惶恐地看著孔子,生怕被拒絕。
“只是禾兔這名字不雅,”孔子說,“讓我另給你起個名字,你貴姓?”
“夫子,他姓冉。”不等禾兔開口,顏路搶著為他報了姓,仿佛報慢了,孔子就會將禾兔逐出門去。
“那好,”孔子說,“就叫冉耕,字伯牛吧。”
冉耕再次雙膝跪倒,連連磕頭說:“感謝主人的大恩大德!”
孔子糾正說:“從今往后,你不要再叫我主人!你和大家一樣,都是我的弟子,都稱我為老師!”
冉耕感恩不盡,稱謝不已,叩頭至破,血染白席……是呀,若不是孔子創(chuàng)辦了私學,“有教無類”地廣收弟子,像冉伯牛這樣奴隸出身的青年怎么能有機會上學讀書呢?又怎么能出息成孔門七十二圣賢中的佼佼者,以德行稱著而永垂青史呢?
冉耕入學,眾弟子歡欣雀躍,南宮適也為之鼓掌祝賀,唯獨孟懿子心中怏怏不快。這也是個直性子人,心里有什么,嘴上就說什么,此時入世尚淺,還沒學會耍兩面派。他探過身去,似乎頗為誠懇地跟孔子說:“夫子,收一個奴隸入學,怕是不合禮的吧?照這樣下去,何談貴賤尊卑?”
孟懿子一言出口,像滾油鍋里灑上了水滴,立刻炸開了花。
“我們這是學校,不是官場,大家是志愿聚攏于孔夫子身邊,學知識,修品德,沒有誰是請來的,也沒有誰是逼來的,嫌不合口味,可以走嘛!”
“怕辱沒身份,為什么不到公學里去呢?那兒盡是富貴子弟。”
“奴隸為什么就不能上學?沒有奴隸勞動,你們貴族一天也活不下去!”
弟子們七言八語,議論紛紛??鬃硬⒉恢浦梗?,讓孟懿子聽聽大家的意見也好,將省卻自己許多口舌。
孟懿子長到這么大,頭一次吃這樣的下氣,但礙于孔夫子的情面,不便發(fā)作。他很想解釋一番,被南宮適扯了扯衣襟,制止了。他畢竟是在官場混了一陣子,頗有一點涵養(yǎng)。再說,自己位極人臣,官拜上卿,總得在夫子面前顯示出博大的胸懷,不能與這些“無知之輩”計較。實際上,收誰入學與自己毫不相干,自己來拜師求學,只是迫于父親遺命,圖個名聲,根本沒打譜來此聽講,長知識,修品行。想到這些,他也就心平氣和,處之坦然了。
待大家都平靜下來,孔子重申了自己“有教無類”的辦學方針,并闡明了其理論根據(jù),作了一些解釋和說明,算是對孟懿子問題的答復。接著令弟子們各就各位,繼續(xù)講“仁”。
孟懿子見第一弟子的座位空著,便坦然地走過去坐下。眾弟子的目光一齊投向孔子……
子路面帶慍怒,按劍而前曰:“仲孫大夫,此座已經(jīng)空了三年,今日夫子并未讓你坐于此座!”
孟懿子站起身來,以征詢的口吻問孔子:“夫子,何忌坐此座不行嗎?”
孔子說:“依你之見呢?”
孟懿子被問得語塞,十分尷尬……
南宮適為哥哥的行為羞辱得面紅耳赤,無地自容……
第九章 周都求學 學問益進
自從吸收了孟氏兄弟入學,孔子辦學的經(jīng)費得到了絕對的保證。
孔子作學問,不似有些人那樣,東一筢,西一掃帚,而是有著嚴格的計劃性,常集中數(shù)年時間,專事某一方面的研究,諸如普查民俗風情,研究音樂理論,等等。近來他正結(jié)合教學實踐,深入研究周禮。在研究的過程中,遇到了許多難題,而且平時學生關于禮的請教,他常常不能給以圓滿的答復,很感內(nèi)疚。他早聽說老聃貫通禮樂的奧旨,深明道德的精義,有心前往拜師求教,無奈困難重重,一直未能如愿。如今南容每日來聽講,他是完全有條件幫助夫子的。一日,孔子向南容談出了自己的設想和打算,求他成全。夫子一經(jīng)提出,南容滿腔熱情地答應,他說:“一年一度向周王納聘的時節(jié)到了,往年都是由家父前往,今歲我奏明君侯,讓先生攜我同往,如此便可收到一舉兩得之利。”南容刻不容緩地奏明昭公,昭公欣然準奏。其實,昭公是頗費過一番心思的。一則他素知南容是個賢臣,由他陪孔子出國,完全可以放心,可以信賴。二則孔子早有賢名,料定將會發(fā)展成為一股強大的政治勢力。早在十四年前,孔子生子,昭公賜魚,就并非盲目之舉。十四年的時勢證明他的預料是準確的。三則昭公早不滿于眼前的政治局勢——三分公室,政權(quán)旁落,自己充當傀儡。他幻想著孔子此番赴周都,將討回強公室、抑私家的靈丹妙藥。于是立刻頒賜孔子車一乘,馬兩匹,御者一人,由敬叔陪同前行。
黃塵滾滾,馬蹄噠噠,一乘單轅華車從魯城中馳出,向西南方向飛奔而去。車轄、輪輞、鞍轡的精美黃銅飾件在陽光下閃耀著令人目眩的光斑。執(zhí)御的人端坐在車上,長鞭一甩,“叭”的一聲在半空中一個炸響,四匹肩肥臀圓的駿馬撒開蹄子風馳電掣般地飛奔。
車上兩人正襟危坐,儀態(tài)肅然??坑沂鬃哪莻€人身材高大魁梧,頭弁幾乎觸到了車蓋,他便是孔子。左首是一個冠服華貴、皮膚白皙的青年公子,他就是南宮敬叔。
一行三人,曉行夜宿,飲風餐露,雖說辛苦,倒也其樂無窮。敬叔不時地向孔子請教婚喪祭餉之禮,孔子便無所不答,津津樂道。就連各種禮儀的繁文縟節(jié)、一招一式都描繪得淋漓盡致,令敬叔嘆為觀止。一路上更使敬叔大開眼界的是,孔子不僅會講,而且會做。每當遇有鄉(xiāng)下背攜戶口簿子的人從車前經(jīng)過時,他總要御者放慢車速,手扶車軾(車前橫木),注目以禮,說是為了表示對人的尊敬;每當行至路口不知去向時,孔子從不讓御者問路,而是親自下車,大禮參拜后再問去路;遇著盲瞽之人,他總是下車表示敬意;遇著穿喪服的人,他總要手扶車軾以示同情。敬叔感嘆道:“若如夫子知禮謙讓,何恐天下不安!”
這一天,車子從一座山下經(jīng)過,不遠處有一青年正在張網(wǎng)捕雀,孔子命御者暫停前行,師生憑軾觀看。只見那些大雀飛來,在網(wǎng)周圍落下,警惕地試探著跳向前去,它們跳跳停停,環(huán)顧周圍動靜,快到網(wǎng)跟前時,歪著頭,仔細地研究那羅網(wǎng),對網(wǎng)中撒下的誘餌看也不看,立即振翅飛去,還發(fā)出警告的叫聲。而那些小雀毫無顧忌地集于網(wǎng)前,鉆進網(wǎng)內(nèi)啄食,被捕雀青年盡行捉去,成了囊中的獵物。孔子對敬叔說:“大雀機警,見網(wǎng)遠避,機警則遠禍;小雀貪食,自投羅網(wǎng),貪食則亡身。鳥雀尚且慎擇所從,所以君子應以不貪為貴,擇交而從。”
敬叔拱手施禮道:“衷心感謝老師的教誨!”
孔子教學的地點不限于講堂,而是全社會;孔子教學的教材不限于“六藝”,而是廣泛的生活。
南宮敬叔年歲太輕,不足二十歲,說起來還是個孩子,第一次出國,一方面覺得重任在肩,不勝榮耀,另一方面感到緊張??斓铰逡亓?,他急切地詢問孔子說:“夫子,拜見老子時,應如何施禮?”
孔子微微沉思,輕聲說道:“不必拘謹,大凡有德君子,嚴己寬人,虛懷若谷,唯求己之行有禮,不求人之行于己。此乃大德不逾矩,小德可出入喲!”
聽孔子這樣說,敬叔放下心來。正欲談論別事,忽聽御者興奮地喊道:“快看,洛邑到了。”御者緊接著甩動鞭子,在空中連著炸了三個爆響,孔子等抬頭觀看,果然已經(jīng)看到洛邑城中臺榭觀闕高大的綽影了。
孔子乘車不回顧,不講話,那是在一般情況下的習慣。如今要赴長途,連乘數(shù)日,又有得意弟子隨行,自然要打破舊習,與弟子交談,對弟子進行活生生的教育。
孔子見已到洛邑,十分高興,向四周觀看一遍,忽然對御者說:“慢!”
敬叔忙問:“夫子為何緩行?”
“你看這大道已打掃得干凈清潔,定是老聃已知我等近日到此,早有準備,切不可急馳狂奔。”
御者遵命,緩韁而行。馬車拐過一個樹林,孔子看到路兩旁早有人在迎候,急忙下車,手擎贄禮——大雁,款步向前。敬叔也慌跳下車跟上。
老子姓李名耳,字伯陽,外字聃,一說謚號聃,楚國苦縣人,此時正仕于周為“守藏室之史”①。他熟于掌故,精于歷史,諳熟周禮,明于天道,通于歷數(shù),雖未開庭設教,但問學者絡繹不絕。近日得知孔子赴周,不勝歡悅,連忙差人灑掃庭院,郊迎貴賓??鬃拥热俗呱锨叭ィ灰娬幸晃婚L者,身材高大,骨硬肌健,上身著玄色右衽交領絲衣,下身穿玄色多幅裙裳,長可曳地,足登雙層絲靴,腰系著四寸寬的生絹紳帶,其外有一細小雙帶,佩掛一支鯊鞘玉柄長劍。這渾身玄色給人一種莊嚴肅穆的感覺,使人一見便生幾分敬意。再看那面部,須眉皆白,與全身玄色形成鮮明對照。白眉長過寸余,下垂過目。幾綹稀疏的長須,一尺有余,宛如一縷新絲,飄逸有致。滿頭白發(fā)俱挽在一頂小巧的白色鹿皮爵弁之內(nèi),爵弁兩旁各綴一行晶瑩玉飾,燦如銀星。一柄彎如虬龍的藤杖點在路面上篤篤有聲。
--------
①守藏室之史,相當于現(xiàn)在的國家圖書館館長或歷史博物館館長。
孔子看后,心中暗暗稱贊:好一派道骨仙風!他雙手高舉大雁,深揖大禮說道:“魯君派孔丘與南宮敬叔前來求教于尊師門下。”
老子上前一步,還禮,接過大雁,交給侍從,復又施禮說道:“仲尼好學,遐邇聞名,后生可畏,老朽不及。”老子言若洪鐘,擲地有聲。他轉(zhuǎn)過身拿起侍童用木盤托上的三觥清酒,“仲尼說:有朋自遠方來,不亦樂乎!來,老朽敬二位薄酒一觥。”說罷,先自仰首一飲而盡。孔子和敬叔也隨之飲罷。二人又各斟一杯,啜一滿口,余酒潑灑于地。這也是秉禮而為,是為祭路。
老子和孔子、敬叔同車入城,余者尾隨車后。直至驛館門前,老子絕口不談學禮之事,敬叔不免有些著急地問:“敢問尊師何日賜教?”
“不必操之過急。”老子慢條斯理地說,“二位先到各處飽覽風光,歇息幾日再議不遲。”
老子說罷,告辭走了。敬叔見孔子也一直未提學禮之事,埋怨道:“夫子忘記國君遣我等赴周使命否?”
孔子說:“欲速則不達。我等先四處觀光,開拓耳目思路,待有心得,再與先生學禮,豈不體會更深!”
敬叔聽孔子剖析,很覺有理,高興地說:“明日我們四處觀游,豈不妙哉!”
“不!”孔子糾正說,“我們先謁明堂和太廟。”
第二天,師生二人先來到了明堂。
明堂是古代天子宣明政教的地方,所有朝會、慶賞、選士、教學等大典,都在這里進行。明堂四面的大門上,畫著堯、舜、禹和桀紂的畫像。堯、舜、禹魁偉和善,豪爽英俊,桀、紂則兇神惡煞,尖嘴猴腮。墻壁上畫著周公相成王圖。孔子一見周公的畫像,立即想起了三天前的夢境。那一夜,他們一行三人投宿在一個老翁的家里。半夜,一個小吏帶著一伙兵丁破門而入,捉走了老翁不滿十八歲相依為命的獨生子,并搶走了全部衣物和糧食。老翁悲泣了一夜,孔子雖嫻于辭令,也無言解勸,只有陪著傷心。他毫無倦意,心潮翻滾,心痛如絞,雙目滑膩,朦朧中見一長者乘龍車自天而降,與之促膝傾腸。作別時長者慈祥地微笑著對他說:“不要傷心,要實行仁政德治,救民于水火!……”說著用大手拭干了他腮邊的淚痕。他睜開雙眼,面前那位和善的長者不見了,臉腮上還留有他那只寬厚大手的溫馨和余熱。他默默地回憶著夢境,但怎么也想不起這位似曾相識的長者是誰。這團疑云一直籠罩著他,三天來弄得他若有所失。仰望眼前周公的畫像,孔子這才恍然大悟了,原來自己夢見了周公!夢中的周公竟與這畫像不差毫發(fā)。在孔子心目中,周公不是相武王伐紂,輔成王大治的周文王之子,而是天上神明,人間偶像,是帝王的楷模,自己的追隨。人類社會猶如一葉輕舟,在浩淼的浪濤中顛簸前進,而周公所制定的禮樂典章便是這輕舟的舵和帆槳,沒有它,這輕舟就要傾覆或失去方向,沒有它,這輕舟就要停滯或倒退。自己的使命,就是做一個出色水手,穩(wěn)操舵,高揚帆,急劃槳,讓這輕舟迅猛駛向遠方。其實,這比喻是不恰切的,周禮倒頗似水中的逆流和漩渦,常使輕舟倒行而逆施。
孔子在“周公輔佐圖”前流連忘返,久久不肯離去……
他們又來到東周太廟。太廟是帝王的祖廟,也是帝王祭祖的地方。
敬叔見一排七座大廟,都是瓦脊草頂,飛檐斗拱,不知哪座是太廟。孔子解釋道:“按周禮之制,天子七廟。三昭三穆,與太祖之廟而為七。以左昭右穆,而定父子兩代之別。始祖居中,昭位在左,穆位在右。宗廟次序,墳位葬位,祭祀排列,均依此制。”
敬叔恍然大悟說:“原來如此!那居中必是太廟,亦即后稷之廟爾!”
二人說罷,拾級而上,步入太廟,指指點點,說古論今。忽見左陛之上有一金人,口上貼有三道封條,背上一行銘文:古之慎言人也。敬叔好不驚奇,用手摩挲著金人繞了三匝,看不明白。又看看孔子,見他也在沉思,就問道:“此乃何意?”
“此金人三緘其口,古之慎言人也!相傳其背乃銘周公口囑,勸人出言慎重,處世小心。多言多事,多事多災,多災多悔也。”
敬叔聽孔子一解釋,方才明白,便說道:“倒也有些道理。”
孔子思索著說:“話雖如此,然而失之太過。世事乖舛,權(quán)貴暴戾,若無人匡政,仗義直言,則人間苦不待言。丘疑此非周公之言,乃后人托古而造罷了。”
“莫非是那老……”敬叔話未出口,孔子截住話頭道:“我等學禮而來,切勿出言不遜,來日論道更需語恭詞謙,洗耳聆聽!”
二人談論著步入廟室之后,審覽著各式各樣的祭器。
孔子把那太廟和三昭三穆之廟里里外外仔仔細細地看了個遍,就連那殿堂觀闕的長寬高,祭器擺放的上中下,物件顏色的紅白黑都不放過。南宮敬叔十分驚嘆夫子的知識像那東海之波,深不可測,多不可量,這兩天他的受益勝讀十年書簡。他疑惑地問孔子:“夫子為何知道得如此之多?難道是生而知之的嗎?”
孔子微微搖搖頭說道:“我非生而知之者,乃好古,勤敏學習得來者。吾初入太廟,事事皆發(fā)問。有人譏笑我說:‘誰說叔梁紇之子懂禮呢?’吾聞之,回答道:‘是為禮也。”
敬叔有些著急了,牢騷著說:“照此觀禮問道,怕三年五載也難睹君顏了。”
孔子半開玩笑地說:“先生不教,弟子奈何?姑且自學耳!”
其實,孔子心里也在揣摩:這老子把我二人送至驛館,一走了之,并不授禮論道,而是任你觀光,究竟何意?莫非不愿傳授,抑或……”
突然他精神一振,心里豁然開朗。他明白了:老子已經(jīng)開始傳道了!……
“明日我們再到何處?”敬叔憂心忡忡地問道。
“明日乘車前往孟津。”
“就是武王伐紂,大會諸侯的地方嗎?”
“諾。乘此良機憑吊夏商周三代古跡,追思盛世先賢先哲,真乃丘之幸也!”
“何時才能求教于老子呢?”
“任隨自然。以后每日早晨到其府上言明去處即可,不必強求相見。”孔子說話時那種充滿著信心和力量的神態(tài)使敬叔莫名其妙,他問道:此乃何意?”
孔子回答說:“不必多問,徑自多思。三日之后若思而不得,吾將言之!”
次日,孔子與敬叔前往老子府前,侍童言道:“先生外出,不在府上。”
孔子說:“煩請稟報先生,丘與敬叔今日前往孟津。”
又一日,天剛放亮,二人趕到府前,老子又不在,孔子便道:“煩請稟報先生,丘與敬叔今日赴西毫憑吊契、湯(前代二王)舊都。”
憑吊舊都歸來,天色尚早,無所事事,孔子說:“聞聽京都人人知禮,我們何不找一人家求教一番。”
敬叔說:“知禮者,士人貴族。像你這樣有學問的人,怎能求教庶人?”
孔子說:“敬叔差矣,三人行,必有我?guī)熝伞W習是要不恥下問的。”
他們敲開一草堂門,一位長者迎出,孔子道明來意,分賓主坐定。這是一個幾代同堂的大家,晚輩端上果品侍候。一家?guī)资谌?,燒飯、紡線、搗米、鋤田、放牧,各有分工,顯得十分和睦。
孔子說:“請問,京都通行的禮制都有哪些?”
長者回答說:“老朽不才,請君指教。京都禮制,有饋贈禮,是敬死喪的;射饗禮,是敬鄉(xiāng)黨的;食饗禮,是敬賓客的……”
孔子又問:“諸多禮制有何用處?”
長者繼續(xù)說:“居家有禮則長幼分,閨門有禮則三族和,朝廷有禮則官爵尊,田獵有禮則戎事閑,軍旅有禮則武功成。若失卻了禮,就像瞎子行路,失卻了攙扶他的人;又如終夜無燭坐于暗室之中,耳目無所見,手足無所措,遺禍無窮矣。”
敬叔欽佩得連連點頭。二人謝過長者,告辭回驛館。
再一日,孔子與敬叔照舊例來到老子府前,未及開口,那童子便說:“我家先生已至太廟,請二位先生急速前往。”
二人急忙奔向太廟,遠遠便見一位高齡長者站立廟前,一派超然大度。
“你二位是孔仲尼和南宮敬叔吧?”老人率先問道。
“正是在下,不知先生……”
“老叟萇弘也!”
二人急忙大禮參拜:“不知樂師在此,望請海涵。”
“今日樂工演習《大武》樂章,請二位指教。”
“《大武》?”孔子被這意外的消息驚呆了,一時竟不知說什么好。
這《大武》乃是一曲反映周武王率諸侯傾覆殷紂王朝的大型樂舞,共有“六成”(相當于六場)。多少年來,《大武》樂舞幾瀕失傳,唯有周之萇弘樂師可以通演《大武》六成,尚且秘不傳授。一班貴族、大夫都以親睹《大武》為幸、為榮、為豪。孔子萬沒想到自己竟有這樣的福氣,真可謂大喜過望??!
萇弘引他二人落座。只見堂上的樂工已將樂器擺好。音量較小的彈撥樂器、琴瑟之類放在最前;音量較大的竹管等吹奏樂器放在其后;音量最大的建鼓、編鐘、編磬等放得更遠,真是金、石、土、革、絲、木、匏、竹,八音俱全!
孔子心中暗暗稱贊:樂器如此排列,不僅有條不紊,而且更有音響層次,不愧是周樂師!那虎紋特磐,碩大細潤,還真從未見過。怎么,那塤竟有七孔?魯國還一直用五孔塤。莫非是在宮、商、角、徵、羽(相當于簡譜的1、2、3、5、6)音外,另制清角、變宮(相當于簡譜4、7)二音?那筑,看樣子有十三根弦,那笙竟有十四簧,那竽足有三十六簧,還有那龠(排蕭前身)如編管之式,那木柷,形如漆桶,那敔,狀如臥虎……
正值孔子如癡如呆地辨認理解那些難以數(shù)清的精美樂器時,雄壯威武的鼓聲打斷了他的思緒。
“咚!咚!咚!……咚!”只聽得玉枹(鼓槌)響騰,徐張徐緩,時揚時抑;時而有如萬馬奔騰,山呼海嘯,宛若霹靂千鈞,地裂山崩;時而又似幽谷清叩,山壑回聲,游絲斷線,即合即離……
孔子心想:為何這敲鼓之聲如此之久?莫非……“夫《武》之播戎已久,恐不得其眾也。”坐在孔子身邊的萇弘老人像是自言自語。噢,孔子明白了,這長時間的擊鼓是召喚眾人之意。
鼓聲過后,頭戴冠冕,手執(zhí)玉斧朱盾的武士組成的舞隊自北面出場了。
“始而出。”萇弘像一個絮叨話的老太太低聲地叨念著。
武士們高聲地唱起了氣壯山河的頌歌:
於皇武王?。ò?,英明偉大的武王!)
無競維烈。(堅強奮發(fā),是為榮光。)
允文文王?。ㄓ形牡?,顯考文王!)
克開厥后。(能夠廓開后世大業(yè)。)
嗣武受之,(武王繼承文王遺烈,)
勝殷遏劉。(戰(zhàn)勝殷商,消滅紂王。)
耆定爾功。(奠定其功,天下共仰。)
這些武士們儀容是那樣恭敬虔誠,聲音是那么嘹亮雄壯。
突然連頓三次腳,舞隊開始行進。
萇弘又在叨念著:“三步以見方。”
孔子心想:這老樂師不時叨念,卻是何意?“三步以見方”是表示出征機會已到,同時表示第一成結(jié)束。噢,老人是在關鍵之處點撥于我?。∠氲酱颂?,一股敬佩之情,油然而生。
第二成正激烈地進行著。舞隊在行進中做各種擊刺戰(zhàn)斗動作,象征著軍威遠振全國。此成舞蹈熱烈、奔放、勇猛,顯示出周部落的必勝信心。最后舞隊分列以示殷紂已亡。
“夾振而駟伐,威盛中國也。”“分夾而進,事早濟也。”萇弘老人依然在叨念。
舞隊又唱歌祝捷了。
第三成,伐紂凱旋之后又向南方進軍。
第四成,平定了南方。
第五成,舞隊以周,召兩公為首,分成左右兩隊,象征輔佐武王統(tǒng)治。樂曲上用“亂”突現(xiàn)全曲高潮。曲“亂”時,舞者皆以“坐”姿,以示周、召二公的和平盛世。
萇弘老人依然在自語著:“《武》亂皆坐,周、召之治也。”
“再始以著往,復亂以飭歸。”
第六成又開始了,舞隊合并一起,齊聲贊頌周朝強大和武王英明。
整個舞樂至此結(jié)束??鬃由钌畹乇贿@氣勢磅礴的歌舞折服了,他感到自己的心靈充滿了神圣、威武、肅穆的感情。他甚至想:如果自己能生活在文武周公的百年盛世,那該多好??!
忽然,他聽見萇弘老人叨念道:“凡音者,生人心者也,情動于外,故形于聲;聲成文,謂之音。是故治世之音安,以樂其聲和;亂世之音怨,以怨其政乖;亡國之音哀,以思其民困。聲音之道與政通矣。”
孔子聽到此處,禁不住拍案叫絕:此言音樂與政教相通。太平盛世的音樂必定安樂,政治便也修明和美;禍亂之世的音樂必然怨恨,政治也必苛暴;亡喪之世的音樂必定悲哀,生民也困苦不堪。
正當孔子要上前向萇弘老人致敬求教時,那老子不知何時來到,開口說道:“先生又欲兜售樂經(jīng)耳?豈不知五色令人目盲,五音令人耳聾,五味令人口爽。萬物本于無,故大音希聲,大象無形,道隱無名,唯夫道,善貸且成。”
萇弘老人氣得滿臉通紅,毫不相讓地駁斥道:“樂者,象成者也。唯樂不可以為偽,盡善盡美矣!”
“天下皆知美之為美,斯惡也;皆知善之為惡,斯不善矣。故有無相生,難易相成,長短相形,高下相傾,音聲相和,前后相隨。”老子瞇著雙眼,悠然自得地說著,仿佛他在吟詠著一首意境優(yōu)美的詩篇,陶然自娛。
“與你論樂,久言不通,真可氣煞人也!”萇弘老人氣得跺著腳說,“年輕人,你向他問禮論道,定然徒勞往返。”
孔子思索了一下,略一施禮,朗朗答道:“二位師長談樂論道,弟子受益匪淺。竊聞恐所論非同一事耳。老聃師,以道論樂,實則唯道;樂師以樂言道,實則唯樂,所言道同而類不同也,故不必相爭!”
兩位老者聽了孔子的話,眼里放出奇異的光。他們互相對視了一會,突然哈哈大笑起來。
“哈,哈哈!果然名不虛傳,機敏過人。”
孔子心想:此乃何意?怕是二人早有預謀。老子不授道,三拜不見,任他二人觀光憑吊,今朝又觀看《大武》樂舞……
這一切皆出自精心安排,豈不正是以不授之道而授道嗎?
孔子又向老子請教了關于禮的知識,例如出喪的時候逢見日食怎么辦,小孩子死了該葬到近處還是遠處,國家有喪事的時候不避戰(zhàn)爭對不對,戰(zhàn)爭的時候應該把已死的國王的牌位帶著還是不帶,等等。老子都根據(jù)事實和情理作了明確的解答??鬃蛹泵κ┒Y道:“多謝先師授禮!”
老聃微笑道:“我等徒有虛名,何談傳道授禮?爾學已有成,返魯用心體會便是!”
“請問先生之道何時向我們傳授?”敬叔再也忍不住了,但表面上仍然恭敬地問道。
“哈,哈,哈哈!……”老子大笑一陣道:“爾問仲尼便知。”
“問他?”敬叔怔了一下又說:“請問何為道也?”
老子微微一笑,吟詩般地唱道:
有物混成,(有個渾然一體的東西,)
先天地生。(它先于天地而生。)
寂兮寥兮?。o聲啊,又無形?。?
獨立不改,(它永遠不依靠外在力量,)
周行而不殆。(不停地循環(huán)運行。)
可以為天下母。(它可以算做天下萬物的根本。)
吾不知其名,(我不知道它的名字,)
字之曰道,(把它叫做“道”,)
強為之名曰大。(勉強再給它起個名叫做“大”。)
大曰逝,(大成為逝去,)
逝曰遠,(逝去成為遼遠,)
遠曰反。(遼遠又返轉(zhuǎn)還原。)
故道大,(所以說道大,)
天大,(天大,)
地大,(地大,)
人亦大。(人也大。)
域中有四大,(宇宙間有四大,)
而人居其一者。(而人居其一。)
人法地,(人以地為法則,)
地法天,(地以天為法則,)
天法道。(天以道為法則。)
“咳!”敬叔長嘆一聲道:“竊恐敬叔永生難通先師此道。不通也罷,超然世外,心靜寡欲,若納若拙,若愚昔屈,萬事皆無!”
“然也!此正吾道也!”老子臉上掛著神秘的笑容道,“曲則全,枉則直,洼則盈,敝則新,少則得,多則惑。”
敬叔愣在那里,簡直不知該說什么好。這位神秘古怪的老朽玄而又玄,鬼神難測,虛虛實實,有有無無,真真假假,令人暈頭轉(zhuǎn)向。
正在凝神諦聽的孔子,似乎踏進了一個玄妙之門,忘記了周圍存在的一切。他感到了自己已經(jīng)超脫了人間和現(xiàn)實生活的種種紛擾,飄向了浩渺世界。那里沒有戰(zhàn)爭與創(chuàng)傷,沒有饑餓與呻吟,沒有血淚與刀槍,那里的一切都是屬于大自然的,人是自然的驕子,自然是人類的母親——茂密的森林是她飄逸的長發(fā),潺潺的流水是她甘淳的乳汁,廣袤的草地是她坦蕩的胸膛,溫暖的太陽是她晶瑩明亮的眸子,高雅的月亮是她頭上的玉梳,和煦的輕風是她甜蜜的絮語,飄浮的靄嵐云霧是她的絲裙綢裳;啊,日出月落,苗青谷黃,蟲啾蛙唱,鶯囀鶴翔,鹿奔蝶飛,山高水長……
那個理想中的世界畢竟太遙遠,太渺茫了!而眼前——孔子的思緒猛地轉(zhuǎn)回到清醒理智的現(xiàn)實中來,這個充滿著愛與恨、惡與善的世界,才是自己思考的土壤。想到這里,他抖起精神向老子和萇弘一拜說道:“承蒙二位師長指教,弟子終生受益。不日返魯,還望撥冗延見,以匡不逮!”老子與萇弘相互對視后言道:“老朽愚腐,未敢自詡圣賢。
僅以齒長之故,臨別定為贈言。”
還是郊迎時的路旁,還是那古老的禮節(jié)。老子捧起一觥清酒說:“吾聞富貴者送人以財,仁者送人以言。吾不能富貴,竊仁人之號,送子以言。”
“諾,丘樂聞之!”
“聰明深察而近于死者,因議人之非也。博辯廣大而危其身者,因發(fā)人之惡也。”
“諾,丘謹記之!”
反者謂之功,(向相反的方向變化是“道”的運動,)
弱者道之用。(柔弱是“道”的作用。)
禍兮,福之所倚,(災難啊,幸福緊靠在它的身邊,)
福兮,禍之所伏。(幸福啊,災難埋伏在它的里面。)
多言數(shù)窮,(論說過多,注定行不通,)
不如守中。(還不如保持適中。)
見素抱樸,(外表單純,內(nèi)心樸素,)
少私寡欲。(減少私心,降低欲望。)
方而不割,(方正而不顯得生硬勉強,)
廉而不劌,(有楞角而不至于把人劃傷,)
直而不肆,(正直而不至于無所顧及,)
光而不耀。(明亮而沒有刺眼的光芒。)
老子講到此處望了望垂首恭聽的孔子,贊賞地說:“吾乃以不教之道而授道,爾乃以不問之道而問道。吾道窮矣,爾道通矣!”
“弟子不敢!吾師乃終生之吾師,愿聞道之多矣,久矣!盼早日降趾魯都,再聆教誨!”
“哈哈!”老子笑道:“去吧,盼你有成!”
“拜辭先師!”孔子與敬叔三拜稽首于地,然后執(zhí)綏登車,戀戀不舍而去。
老子和孔子都是中國文化史上極其杰出的人物,他們的會見是燦爛的古代文化史上饒有意義的一頁。
又是黃塵滾滾,馬蹄噠噠……
第十章 去魯適齊 泰山問苦
孔子奉君命出使周都,學禮、學樂、學道,自覺恩寵榮耀,而且收效頗大,滿載而歸,心里像陽春三月的花朵,正怒放噴香,歸家后不等與弟子和家人們交談,便登魯宮回奏。昭公日思夜盼的是孔子能從洛邑帶回一件得力的工具或鋒利的武器,有這一工具或武器在手,便可以“強公室,抑私家”,讓“三桓”及各貴族拜倒在他的膝下,忠心耿耿地聽呵斥,老老實實地服驅(qū)遣,安安分分地效忠心。然而孔子給他帶回來的卻是“克己服禮”之類的不切實際的理論和主張,這好比是隔靴搔癢,使其大失所望。魯昭公需要的是強心劑,而不是康復靈。他得出了一個結(jié)論:孔丘赤膽忠腸,但卻過于迂腐,向他請教學問是良師,與之一起改變魯國的政治形勢卻并非益友。昭公的冷漠猶如一盆冷水,從頭頂潑到腳跟,孔子乘興而去,敗興而歸。有柴、有火,無空氣和空間,便難以燃燒;有弓,有箭,無山林和苑囿,便無法射獵;滿腹經(jīng)綸,赤誠肝膽,不遇明君,也難申抱負。國君不能重用,孔子只好佇足杏壇,專事教育和學問。
孔子自見過老子,過去一些偏于主觀的做法明顯減少,遇事能更冷靜地分析,加以他原有的勤勉和熱情,就更令人欽敬,所以弟子愈益增多,且有許多來自遠方。
弟子們向孔子問起老子,孔子說:“鳥,吾知其能翔,然善翔者卻常為人所射;魚,吾知其善游,然善游者卻常為漁人所釣;獸,吾知其善走,然善走者卻常為獵人所獲;唯龍,云里來,風里去,行天穿霧,無可御者。吾觀老子,猶云中之龍也。”
近日來,孔子集中教授“樂”。那時的“樂”,與現(xiàn)在的概不同,而是文藝的泛稱,包括詞、曲、舞三部分。
一日,杏壇上,孔子正在給弟子們講樂,教學生們鼓瑟操琴。弟子們或坐、或跪、或立,群星拱月般地將孔子圍于中間。談到周樂,孔子說,周樂的結(jié)構(gòu)一般分為四個樂段,有引序、發(fā)展、高潮、結(jié)尾。演奏時開始合奏,舒緩平靜;放縱地展開以后,穩(wěn)定和諧;發(fā)展到高潮時,節(jié)奏清晰、明快、熱烈;結(jié)尾部分余音裊裊,繞梁三日……
曾皙在一邊鼓瑟,鼓著鼓著突然停住,圍過來問:“夫子,這瑟為何二十五弦?”
孔子回答說:“瑟本伏羲氏所造,原五十弦,至黃帝時,命素女鼓瑟,曲甚哀傷,帝乃破其半,是為今之瑟也,故今瑟二十五弦。”
子路粗大的手指,鼓起瑟來笨得要命,學了半天,才勉強掌握了基本指法,心中很不耐煩,對孔子說:“老師,士人彈琴鼓瑟,終有何用?”
孔子和顏悅色地說:“琴瑟之聲和悅,頗具君子美德。其可幫人防御邪僻。經(jīng)常鼓瑟彈琴,可達修身養(yǎng)性,重返天真之效果。樂之最大功效乃和同也,《禮》曰:‘禮別異,樂和同。’二者相互協(xié)調(diào),即可達到理想之道德境界。古書上說:‘興于詩,立于禮,成于樂。’講的即此道理。”
孔子講得津津有味,子路聽得懵懵懂懂,又練了一氣,仍像老婆子彈棉花一樣。
孔子見其他弟子都練得很專心,長進迅速,唯獨子路急于求成,瑟聲像雨打缸蓋,無曲無調(diào),便說道:“仲由,你如此怎可學鼓瑟呢?”
子路羞容滿面地說:“弟子不才!”
孔子說:“由呀,彈琴鼓瑟不得性急,欲速則不達。最重要的是改掉浮躁脾氣。心浮而氣躁,功夫再大,亦是徒勞。”
子路連連點頭,但心卻一時沉不下來。秉性難移呀!
操弓揮劍的子路,手大指粗,加以秉性粗魯急躁,鼓瑟難能入門,進步緩慢,因此許多同學瞧不起他??鬃右姶饲樾?,對弟子們說:“仲由的學問大有長進,只是尚未精深。臂如歸家,已經(jīng)走進正廳,尚未步入內(nèi)室。”以此來鼓勵子路,使其不致灰心喪氣。
公元前517年,孔子三十五歲。
仲秋八月,魯昭公祭祖的時間快到了。依照慣例,不僅祭祀籌備工作一應由季平子負責,連主祭也是他的差事。近日來季平子很忙,除斗雞外,便是組織力量排練八佾之舞。他決心將今年的祭祖大典搞得更隆重些,以炫耀自己的權(quán)威,慰藉祖宗在天之靈。
孔子的教學活動一向是結(jié)合社會實際進行,入秋以來,他就忙著修改八佾舞。他要吸收《文王操》和《大武》的優(yōu)點,參照周都天子郊祭的長處,重新修改八佾舞的唱詞、音樂和舞蹈,使之更充實,更完善,力求盡善而又盡美。他要將八佾舞修改得像太陽一樣莊嚴肅穆,以顯示文武的神威;像薰風一樣溫柔,以象征文武的慈善;像月光一樣明清,以贊頌文武的廉潔;像春雨一樣滋潤,以表示文武的德澤……他夜以繼日地修改編寫,顧不得吃飯,忘記了睡覺。修改編寫既定,孔子便教弟子們練舞習樂。他煞費苦心地調(diào)整了樂隊,增加了樂器,擴大了規(guī)模,改組了隊形。縱觀、橫看、近視、遠瞧,都陣容井然,而且合理地配搭了音響效果。宮廷里樂師們排練的八佾舞多是應酬之舉,表演者機械地手舞足蹈,并不理解每一個動作的意義,甚至連樂師本身也不甚了然??鬃优啪毜陌速鑴t不然,他是從教與學的需要出發(fā),從總體到局部,一舉足、一投手、一轉(zhuǎn)頸,一招一式,無不申明微義,講透道理,直至將演員送進那樂舞所表達的意境中去??鬃幼钪v究的是那神態(tài)和感情的真摯,動作的協(xié)調(diào),舞姿的優(yōu)美,力求給人以維妙維肖,栩栩如生之感。所以,孔子師生所表演的八佾舞,遠非宮廷歌舞所能比擬。
祭祀的時間迫近了,杏壇上的八佾舞也排練得達到了爐火純青的地步。一天,南宮敬叔說:“祭祖大典即將來臨,可是季冢宰每日飲酒作樂,斗雞走狗,全不過問。學生想奏明國君,請老師協(xié)助儐相禮儀主事,不知老師意下如何?”
孔子說:“往年季平子主持祭禮,禮儀生疏,態(tài)度茍且。若國君同意我們協(xié)助相禮,也是對大家平日所學的實習和考驗,有何不可?只是季氏專權(quán)益重,恐國君未必敢做主。”
孟懿子挺身而起說:“待我與敬叔一并前往諫君。”
孟懿子初拜師時常出言不遜,態(tài)度傲慢。可是自襲父職以來,諸多公務禮儀,全賴孔子指導,因而逐漸改變了初入門時的情形,對孔子日益尊重。
次日,魯昭公召見孔子,季平子、孟懿子、南宮敬叔、叔孫氏、郈昭伯等都在座。昭公說:“昨日孟孫氏兄弟向寡人推薦孔夫子協(xié)助襄理祭禮。寡人今日特召各家卿相前來商議此事,很想聽聽孔夫子的意見。”
孔子說:“孔丘奉命出使周京時,有幸親睹周天子郊祭大典,由周天子親自主持。根據(jù)周公的禮制,各諸侯國祭禮典禮,也只能各國的君主主持,他人不得僭越。比如昊昊太空,只有一日,方陰陽得宜,風調(diào)雨順……傳說上古時十日并出,土地龜裂,草木焦枯,故后羿方引長弓而射落九日……”
魯昭公與在座的人都專心致志地聽著,唯有季平子臉上不時露出冷笑。
郈昭伯說:“啟稟君侯,仲尼所言極是,君侯乃魯之大家,‘三桓’,小家也,祭祖大典理應由君侯主持。”
孟孫氏、叔孫氏等都隨聲附和。魯昭公無所適從地忙側(cè)過身子看季平子的臉色。
季平子泰然自若,起身長跪,從容地說:“臣并無異議。”
這一下反倒使昏庸無能的魯昭公更加摸不著頭腦了。
季平子異乎尋常的表態(tài)令孔子生疑,孔子料定季平子別有他圖,因而祭祀之前做好了臨場獻舞的部署。
所謂“八佾舞”,就是舞蹈者列成八排,每排八人,共八八六十四人,邊歌邊舞。這是周天子祭祀時用的規(guī)格最高的舞蹈。因為魯國是周公的封地,周公幫助武王平定天下,輔佐成王坐天下,對周王朝的貢獻最大。為了表彰和報答周公的恩德,成王特許魯國祭祀時可享受天子的待遇,使用八佾之舞。其他諸侯用六佾,六八四十八人;大夫用四佾,四八三十二人;上用兩佾,二八一十六人。超越了這一規(guī)定,便是僭禮。
祭祀這天,孔子四更起床,沐浴,更衣,精心地梳洗打扮,然后帶領弟子們趕到魯君祖廟。祖廟里梁陳棟舊,朱褪畫殘;牛羊不肥,犧牲不全。魯昭公在兩三個人陪同下翹首仰望,天到已時,才有幾個王公貴族姍姍而來。整個祖廟里里外外,就像這深秋季節(jié),一片蕭條肅殺,冷冷清清??鬃訋ьI一班弟子及早趕來,使這悲涼的氣氛略有緩和??鬃幽慷醚矍暗囊磺校樝駷踉埔粯雨幊?,心像彈簧一樣緊縮,周身的血液像冰霜一樣凝滯……
祭祀的時間到了,季平子依然沒有來。不能再等了。隨著贊祝的聲音,昭公面露愧色,跪拜祖宗,只有幾個蒼老的樂師在奏著七零八落的破舊樂器,嚶嚶嗡嗡,像有幾只越冬的金蒼蠅在飛;另有幾位須發(fā)盡白的樂師在笨手笨腳地跳舞,似幾只深秋的螞蚱在作垂死的掙扎。
孔子滿腔凄楚地上前跪奏道:“國君,祭祖乃朝廷大典,豈可如此草率!”
昭公嘆了口粗氣,無可奈何地搖了搖頭!……
就在這時,去請季平子的樂官來報:“季冢宰府中正八佾舞于庭,舉行隆重的祭祖大典,不肯前來……”
孔子聞聽,指指天,跺跺地,然后跪?qū)︳斦压f:“孔丘愿任儐相之職,并率弟子們奏樂獻舞!”
“那就有勞夫子了!……”魯昭公的眼圈濕潤了。
孔子擔任司儀,指揮祭祖大典——獻爵,燔柴,奠帛,行禮。因為孔子早有預料,做好了充分的準備,一應樂器全都置于廟門之外,這時早有弟子們七手八腳地搬來布好。跳舞的弟子脫去外衣,里邊便早已裝束成各種角色,一聲令下,各就各位??鬃幼谇僮琅蚤_始彈奏,邊彈邊唱。于是鐘鼓齊鳴,琴瑟有節(jié),塤龠協(xié)調(diào),磬筑和悅;樂聲震天動地,悠揚飄蕩,遏行云,誘飛鳥,戀走獸,舞蹈的弟子則隨聲跳起了威武雄壯的八佾之舞……先是八佾武舞,后變作八佾文舞。文舞的道具換作右手持翟(近似漢代使者手持的節(jié)杖,龍頭上懸垂著一串羽絨,不似今天曲阜所傳的野雉翎),左手持竽,舞姿變得莊嚴、典雅而肅穆。舞樂的氣勢和優(yōu)美動人的程度超過了以往的任何一次祭祀,彌補了由祭祖人數(shù)寥落所造成的冷清氣氛。
就在祭祖的這天夜里,發(fā)生了魯國歷史上著名的“斗雞之變”,這是魯國的一次內(nèi)亂。
內(nèi)亂有遠因,也有近因。遠因是由來已久的魯國公室衰微,世卿專橫,政在季氏的局面,使魯昭公不得不想方設法鏟除季平子,以恢復公室的權(quán)力。近因是這年夏天,季平子和郈昭伯所引起的斗雞糾紛。開始是季家的雞翅膀上加了芥末,所以郈家無論怎樣雄壯的斗雞總是被弄瞎了眼睛,連連失敗。后來郈家發(fā)現(xiàn)了這一秘密,便在雞爪上裝上鋒利的小銅鉤,于是反過來季家的雞又無一遺漏的被抓瞎了眼睛,總是以失敗而告終。就在祭祀的當天下午,他們又進行了一次角逐,季家發(fā)現(xiàn)了郈家的雞爪上裝有銅鉤,于是矛盾突然激化。季平子決心第二天早朝借昭公之口,當著文武百官的面殺死郈昭伯,以泄心頭之恨??墒?,他萬沒料到,就在這天深夜,郈昭伯聯(lián)合臧昭伯和魯昭公,三家合兵包圍了季宅。魯昭公想到白天祭祖所受的奇恥大辱,恨不能馬上除掉此賊,食其肉,寢其皮,以慰祖宗之靈。決定這場斗爭勝負的關鍵是看“三桓”中的另兩家——孟孫氏和叔孫氏的態(tài)度。季平子專權(quán)霸道,恃強凌弱,與孟、叔兩家素有矛盾,故而兩家按兵不動,坐山觀虎斗。郈昭伯清楚地看到了這一點,將軍隊交給魯昭公指揮,自己去游說孟、叔“二桓”。郈昭伯想,三家合兵圍攻季氏,只要穩(wěn)住孟、叔二氏,定然穩(wěn)操勝券,所以,盡管戰(zhàn)場上激戰(zhàn)廝殺,他卻在與孟懿子飲酒聊天。事實果然像郈昭伯所料定的那樣,季平子毫無防范,寡不抵眾,眼看成了甕中之鱉,即刻將束手就擒。而就在此千鈞一發(fā)之際,叔孫氏接受家臣建議,來到孟孫氏家中,對孟懿子說:“我等與季氏同為上卿,三分公室。三足鼎立,三家俱存;一榮俱榮,一損俱損。”孟懿子同意這一觀點,揮劍將郈昭伯斬為兩段,發(fā)兵救援季平子。援兵一到,拋下郈昭伯首級,圍兵四散逃命,魯昭公成了孤家寡人,逃奔齊國去了。
魯昭公被逐,孔子三天三夜沒有合眼,那不時挑動的眉毛,顯示出他內(nèi)心的波瀾;那沖冠的勁發(fā),標志著他的滿腔憤怒;那滿臉烏云,表明他憂心忡忡。他怨昭公昏庸,為何要聽郈、臧兩家的唆使,輕易出兵,并且赤膊上陣?這樣不自量力地助郈伐季,豈不是自趨其禍,被逐罪有應得嗎?他恨,恨“三桓”的兇狠,昭公再有錯,總還是國君,國君是神圣不可侵犯的,怎么好驅(qū)逐呢?這不僅是越禮,簡直是犯上作亂!他心懷僥幸,希望“三桓”悔悟,迎昭公歸國。三天過去了,不見有迎昭公的動靜,孔子一方面命弟子收拾行裝竹簡準備出走,一方面梳洗換裝,進諫季氏,請回國君。南宮敬叔勸阻說:“季冢宰一貫獨斷專行,夫子此去,恐兇多吉少。”
顏路、曾點、冉伯牛等也勸老師“三思”,但孔子主意已定,是不肯改變的。他想,季平子未必敢難為我,他不是怕我孔丘,而是怕失去人心。風險自然是有的,而且相當大,但孔子不怕。在與弟子們爭執(zhí)的過程中,他說:“見義不為,無勇也。”“勇者不懼。”“志士仁人,不貪生怕死而害仁,只殺身以成仁”。“君辱臣死,便是粉身碎骨,我也再所不辭!”子路抓起長劍欲陪孔子前往,也被拒絕了。
孔子簡直是闖進了相府,他不顧季平子虛情假意的應酬,提出了一系列的責問,諸如“為何要驅(qū)逐國君”,“有否請回國君之意”,“是否欲另立新君”,“是否欲取而代之”,等等。季平子則軟硬兼施,一會熱情,一會冷漠,一會懇切,一會無奈。當孔子得知季平子不迎,不立,也不承認要代君自立時,義憤填膺地數(shù)落說:“你獨攬朝政,擅權(quán)誤國,不臣之心久矣!昭公十一年春,你僭用天子與諸侯之禮,無恥地前往祭祀泰山,難道泰山之神真的會接受你的祭祀嗎?昭公二十五年秋,你身為冢宰,執(zhí)掌國事,不參加國君的祭祖大典,竟然僭用天子與魯君之禮,八佾舞于庭,是可忍,孰不可忍!接著‘三桓’驅(qū)逐其君,犯上作亂!”孔子冷冷一笑說:“倘若將來由孔丘修訂魯國《春秋》,定將這一筆筆一件件,俱都載入史冊,傳于子孫,昭彰后世!……”
“你,你!……”季平子皮球似地彈了起來,那一直瞇縫著的雙眼忽然圓睜,背著雙手在地上踱來踱去,像一個打足了氣的圓球在大廳里滾動。
孔子憤然轉(zhuǎn)身,向大廳門口走去。
陽虎拔出寶劍,追向孔子……季平子怒目瞪著陽虎,制止了他。
孔子揚長而去,寬大的裳裙帶起了一陣清風。
秋風怒號,秋雨淅瀝,天感地靈,蒼穹悲泣,一輛笨重的木輪馬車呻吟著碾出了曲阜城,它的后邊留下了深深的轍溝,轍溝兩邊是雜亂的腳印……
曠野茫茫,不辨東西,雨鞭抽打孔子師徒,顫若寒雞。他們徑直向北,向北,出奔齊國,追隨國君。再者,五年前,齊國太宰晏嬰同齊景公到魯國進行國事訪問,曾專門會見了孔子,彼此留下了良好的印象,今日投奔,想不會擯諸門外。公元前522年,孔子三十歲時的一日,孔子正在靜心讀書,內(nèi)侍飛車馳來。原來齊景公與晏嬰訪魯,欲見孔子,昭公命他來召。
晏嬰是孔子崇拜的又一位政治家,他雖身居相位,但卻住草房,居陋室,家無完器,夫人親自下廚,他本人一件皮袍穿了三十余年。晏嬰執(zhí)掌朝政,齊國一天比一天強盛。
雖說孔子已小有名氣,但畢竟是一介寒士,不想今日魯君親召,又能見到齊君和晏子,真是受寵若驚,大喜過望!
在國內(nèi),齊景公與晏子就已耳聞孔子的賢名。他知孝,知禮,是個無書不讀,無所不知的博物君子。今日相見,果然名不虛傳。只見他奇貌異相,舉止文雅,風度翩翩。
大家相見已畢,齊景公問孔子:“昔者秦穆公國小地僻,何以能霸諸侯呢?”
孔子泰然回答說:“秦國雖小而志大,地雖僻而善用人。”
齊景公問:“怎見得他善用人呢?”
“穆公贖百里奚,招蹇叔,委以重任,授以國政,言聽計從,遂霸諸侯。”孔子侃侃而談。
齊景公聽得十分高興。
晏嬰雖嫻于辭令,此刻卻言語甚少,他在暗想,孔丘是要做百里奚呀,只是尚未遇到秦穆公!……
告別時,晏嬰握著孔子的手說:“愿結(jié)為友,望早來臨淄賜教……”
根據(jù)這次會見,孔子以為齊國是一個施展抱負的地方,幻想著到那里去可以做百里奚第二。
一天黃昏,孔子一行來到泰山腳下。夕照中,巍峨莊嚴的泰山像一只雄獅,昂首蹲在齊魯大地上。隨著夜幕的降臨,它又像一個龐大的怪物,吞噬著這個世界的一切,最后只剩下了它模糊的身影。泰山的夜,很不寧靜,山風送來了松濤、狼嚎、虎嘯、猿啼、鹿鳴和禽鳥凄厲的怪叫聲,時而雜夾著啼哭、悲泣和呻吟,令人毛骨悚然。他們在一個村鎮(zhèn)小店里借宿一夜,第二天一早趕路。正行間,黑魆魆的山坳里傳來了一個女人凄慘的哭聲。舉目觀望,煙籠霧漫,辨不清雄偉泰山的眉目,只見灰蒙蒙的輪廓,這濃煙重霧,包裹著那位傷心嚎哭婦人的悲哀。一道道山溪在流淌,辨不清姿態(tài),卻聽得嗚嗚咽咽的響聲,這流淌的溪水是那位痛不欲生婦人的洗面淚水。孔子少時當過吹鼓手,常給人辦喪事,從這哀傷的哭聲中料定那位婦人是在哭新亡的兒子。他令子路停車,憑軾聽了一會,不覺凄然下車,帶領弟子們向著哭聲傳來的方向走去,他要去勸慰這位心靈受傷的不幸女人。
山坳里,零零星星地散落著幾幢茅屋,茅屋周圍是高高低低的墳丘。大約深山野坳里的零星人家,不受“不封不樹”的古禮約束,后世的墳丘冢累,也許正是這山野習俗的沿襲和發(fā)展。一位六十多歲的老婦正伏在一丘新墳上嚎哭,她哭天、哭地、哭世道不公,哭自己的命運太薄……孔子上前施禮,勸慰了一番,老婦見是遠道來的陌生客人,好心相勸,深受感動,慢慢止住了哭聲,但仍淚痕滿面,身子一聳一聳地在抽泣??鬃釉儐柪蠇D所哭何人,眼前這些墳丘里都埋的是誰。
老婦抽抽咽咽地說,她們數(shù)代住在這深山野嶺,以打獵為生。泰山里虎狼殘暴,常傷害人命。她的公爹被虎吃掉,只剩下幾塊腿骨。她的丈夫死于虎口。前天,他三十五歲的兒子又為猛虎所食,這墳里埋的是她兒子的幾件破舊衣服。“現(xiàn)在只剩下我老婆子孤身一人,無依無靠,今后的日子可怎么過喲!……”老婦越說越傷心,不禁又放聲大哭。
顏路冒昧問道:“你們?yōu)楹尾贿h離深山,搬到村子里去住呢?”
老婦回答說:“我們的先人原也是居住在山腳下的村子里種田為生,為避苛政才搬進這深山。這兒雖說有猛虎害人,卻無苛政……”
孔子聽了老婦的訴說,遙望長空出神,半天憤然轉(zhuǎn)身,慨嘆道:“苛政猛于虎也!一處有猛虎,決非人皆葬身虎口之理,一處有苛政,卻無一幸免。”他又語重心長地對弟子們說:
“將來爾等出仕為官,切勿施苛政!……”
孔子師生又好言開導老婦一番,賜給她一些銅貝和干糧,然后心酸地離去。
在離國境很遠的地方,孔子就下車步行,而且行得很慢,他要多看幾眼祖國的山山水水,以減少內(nèi)心的痛楚。前邊不遠就是齊魯界碑了,他命弟子們原地休息,誰也不準越過界碑一步,自己則理平了衣服上的皺褶,彈去帽子上的塵灰,磬折向南躬身默拜。是呀,車輪再轉(zhuǎn)動幾圈,就離開了生他養(yǎng)他的父母之邦,踏上異國他鄉(xiāng)的土地,他的心能不劇烈的疼痛嗎?然而再疼也不能返回!“危邦不入,亂邦不居。”這是他的政治主張,沒有君王的國家,怎么能夠再居住下去呢?
……
按照周禮,大夫無罪離國,需在邊境上往三天,若國君差人送來玉環(huán),便是挽留;如果差人送來玉玦,便表決裂。如此說來,孔子遲遲不行,難道是在等候國內(nèi)來人嗎?不,國君已被驅(qū)逐,他豈能有此奢望,而是故土難舍,故井難離呀!
……
孔子背北面前,望空拜了三拜,蹲下身去,捧起一抔黃土,放在鼻子上聞了又聞,然后緊緊地貼在胸口……他扯下袍襟,包了這黃土,揣入懷中,眼含熱淚果斷地對弟子們說:
“出發(fā)!”——母親顏征在死后,孔子這是第二次流淚。
車輪滾動,越過了界碑,駛向前方,車后留下兩行深深的轍印,陣陣呻吟!……
第十一章 景公問政仲尼聞《韶》
齊國是東方第一大國,疆域在現(xiàn)在的山東中部和東部一帶,土地肥沃,農(nóng)業(yè)發(fā)達,并富有魚鹽之利。早在春秋初期(公元前685—前643年),齊桓公任用大政治家管仲進行改革,增強國力,成為東方霸主。眼下是齊景公統(tǒng)治的時代,也是大政治家晏嬰活躍的時代,國家安定而強盛。孔子到齊國來,按說是能夠大有作為,干一番事業(yè)的。
臨淄南門外,停放著一輛普通馬車,車旁立著一個士族打扮的人及其三五個隨從,他們在翹首南望……
依照當時從事政治活動的方式,要去投效一個國家,得找一點門路。哪怕五年前孔子已經(jīng)見過齊景公,齊景公對孔子的印象也很好,但如果不打通齊景公的親信,也還是難以掌握到實權(quán)。雖然有百里奚那樣的傳說,但這究竟只是“士”所樂道的美談罷了,真正的社會現(xiàn)實并非如此。因此,孔子在決定赴齊之后,遣人致書晏嬰。
孔子遠遠見有人郊迎,便下車步行??鬃訋熗揭徊讲阶呓耍孔宕虬绲娜松锨吧钍┮欢Y說:“微巨黎鉏,奉晏太宰之命,恭候夫子大駕光臨!”
孔子急忙還禮。只見這黎鉏上中等個,三十開外年紀,白皙的面皮,稀疏的胡須,頗有幾分文雅和英俊??鬃有睦锓浩鹆艘还蔁崂?,從晏嬰所派遣的使者可以看出他對自己的態(tài)度。
黎鉏引路,孔子隨行,兩輛馬車一前一后地進了臨淄城。
臨淄城內(nèi),街道寬闊,屋舍儼然,店鋪林立,貨攤相銜,人煙稠密,大街肩摩轂擊,小巷熙來攘往,“農(nóng)有條粟,女有條布”,“以粟易器械,紛紛與百工交易”,一派繁榮景象。市民們衣著整潔,服飾華麗,志高而揚,滿面喜氣,向遠方來客顯示著他們生活的殷實與富足。……
馬車左彎右拐,拐進了一個陋巷。街巷狹窄,僅容一輛馬車通過。路面坑坑洼洼,坐在車上顛簸得十分厲害。小巷盡頭是一排低矮的茅草房,石級上,有一老者在躬身迎候孔子師徒,這就是齊太宰晏嬰。他身高不滿五尺,著一身緇褐色大襟粗麻布長袍,曳著地面。寬大的服裳裹著一個慈祥和藹的干巴老頭,酷似窮鄉(xiāng)僻壤的一位樸實的老農(nóng)。然而,他那寬闊的眉宇,灼灼目光,奕奕神采卻在告訴人們,這是一位卓越的政治家。
故友相見,分外親熱,拱手,施禮,感情十分真摯??鬃咏榻B隨從弟子——見過,晏嬰將客人延引至家,讓入客廳,分賓主坐定。這所謂客廳,不過是一個較寬敞些的草堂,既無古玩字畫,也無珠玉珍寶。屋子本身低矮,門窗自然不會太大,室內(nèi)光線昏暗。普通葦席鋪地,席地上整齊地放著三五張幾桌,供飲茶進餐之用。孔子簡介了魯國內(nèi)亂,申明來意,詢問魯昭公情況,請晏嬰引見齊景公。從晏嬰口中得知,齊無助昭公復國之意,昭公現(xiàn)在被安置在一個叫堂阜的邊遠小鎮(zhèn),齊派小股部隊保衛(wèi)其人身安全。
說話間,天已黃昏,一著麻布衣裙的婦人端來了杯盤匙勺,向孔子施禮致敬。晏嬰介紹說:“此乃拙妻也,不善烹調(diào),望夫子與眾高足海涵。”
晏嬰布好餐具,重新正了正孔子面前的幾桌,晏太宰婦人陸續(xù)端來了酒菜,孔子面前還多了一盤姜絲和一碗醬肉松——晏嬰設家宴招待遠方來客,黎鉏作陪。酒宴并不豐盛,但卻都是新鮮的菜肴,刀工精細,色色依照孔子的生活習慣,孔子吃得津津有味。原來孔子平日起居,必依禮而行,席不正不坐,菜肴不及時不食,切得不正的不食,買來的熟肉熱酒不食,變色變味的不食,無姜無醬不食,飲酒不及亂,進食不過多……酒足飯飽之后,晏嬰又陪孔子說了一會閑話,便命黎鉏送孔子師徒到館舍中安歇。館舍內(nèi),孔子輾轉(zhuǎn)反側(cè),難以安寢。他很興奮,回顧著半天來發(fā)生的一切,無一不說明晏嬰對他不僅十分尊重,而且異常了解。他既然如此熟悉自己的生活習慣,想必更理解自己的思想感情、志趣和抱負。他幻想著晏嬰是會像鮑叔薦管仲那樣向景公薦舉自己,他盤算著明天見了景公將首先說些什么,今后怎樣與晏嬰齊心協(xié)力地輔佐景公一步一步地在齊國首先實現(xiàn)自己“仁政”、“德治”的政治理想,推而廣之,“天下為公”的大同世界就有望了。當然,今日的會見并非事事都使孔子喜悅,齊國對魯君的態(tài)度就很令其傷情。魯君寄人籬下,復國無望,在那邊遠小鎮(zhèn)是多么孤獨、凄涼、悲哀和痛苦。他決定明天一早帶幾個弟子往堂阜探拜昭公,勸慰他暫且忍耐一時,只要自己得到齊景公的賞識和重用,齊定能出強兵幫昭公復國,懲罰季平子的不仁與無禮。常言道,耳聽是虛,眼見為實,今天目睹了相府的簡陋和一家人的服飾,方知人們平日關于晏嬰節(jié)儉的傳聞并非虛夸。自己一定要充分利用這一活教材,對弟子們進行艱苦節(jié)儉的教育,使每人都養(yǎng)成節(jié)儉的良好習慣,并逐漸成為全社會的習俗……孔子心里很舒坦地這樣想著,漸漸鼾然入夢了。
第二天,孔子赴堂阜拜見魯昭公歸來,欲見齊景公的心情更加迫切了,魯昭公復國的希望全寄托在他的此行此舉上。然而,一連數(shù)日,晏嬰或來與孔子談古論今,或派黎鉏陪孔子游覽、參觀、狩獵,絕口不提見景公之事。每當孔子提及,晏嬰總是回答“好說,好說。”“不忙,不忙。”孔子是聽其言而觀其行的,晏嬰這樣有言無行,怎能不令其生疑呢?但孔子總是以好心度人,特別是對晏嬰這樣他所崇拜的政治家。既然晏嬰遲遲不肯引他見齊景公,定有其難言之隱,不要過于難為于人,不要操之過急,欲速則不達呀。弟子們則七嘴八舌的像開了鍋,冉伯牛哈哈地笑個不停??鬃訂柕溃?#8220;耕呀,為何無故發(fā)笑?”
冉伯?;卮鹫f:“我笑齊國大無人,竟讓一個矮矬子當太宰!”
“放肆!”孔子生氣地說,“晏太宰乃天下大賢,滿腹經(jīng)綸,豈可以貌取人!”
子路冷笑一聲說:“依我看,那晏嬰不僅個子矮,而且腸子細!……”
孔子責怪說:“由呀,你今日如何也變得如此刻薄?”
子路說:“非弟子刻薄,那晏嬰表面上待夫子很熱情,可是一聽說夫子欲見齊景公,即刻變得吞吞吐吐,含含混混。若非雞腸鼠肚之輩,豈能如此嫉賢妒能!”
“休得胡說!”孔子制止說,“晏子乃當今賢相,豈可胡亂猜疑!”
子路冷冷地說道:“但愿天下人都像夫子一般忠厚誠實!”
還有幾個弟子欲有所言,都被孔子制止了。在這眾說紛紜,師生意見不一的情況下,是黎鉏幫了孔子的大忙。
這黎鉏原是齊景公寵臣高昭子的家臣,卻整天在晏嬰身邊轉(zhuǎn)悠。這是個神秘的人物,他很像一只蝙蝠,在禽與獸的爭斗中,能博得雙方的喜愛和寵信。飛禽說,蝙蝠有翅膀,分明是自己的戰(zhàn)友;走獸說,蝙蝠有牙齒,顯然與自己是同類。黎鉏就是這樣圓滑地騎墻,活動于晏嬰和高昭子之間??鬃咏邮芾桡I的建議,拜訪了高昭子。
高宅豪華的客廳里,漆器閃光,珠玉生輝,古玩陳列,書簡高累,地毯上龍飛鳳舞,杯盤里熱氣蒸騰,昭子正在滿面春風地接待孔子,自然又是黎鉏作陪。
高昭子賠笑說:“不知夫子大駕光臨,有失遠迎,還望孔夫子恕罪!”
孔子應酬說:“孔丘何德何能,敢勞高大夫大駕。”
“不知夫子與眾位高足現(xiàn)在何處下榻?”高昭子問。
“孔丘率弟子于館舍安身。”孔子回答道。
“哎呀!”高昭子故作驚訝,“館舍雜亂之地,豈是大圣安身之所!”他轉(zhuǎn)身命令黎鉏說:“黎大夫,回頭將孔夫子的眾門生俱都接進府來居住,將最幽雅舒適的客房騰出來讓給夫子,讓圣人住館舍,也不知那晏太宰是何居心!”
其實,有黎鉏這樣的靈耳利目,孔子來齊的情況,高昭子豈能不知?故弄玄虛而已??鬃硬⒉幌矚g高昭子的虛言假套,后來他曾說過:“花言巧語,偽善面貌者,少有仁德!”
孔子提及欲見齊景公,高昭子滿口應承,說明天一早就奏明國君,“為國薦賢。”多年來,高昭子在與晏嬰的較量中一直處于劣勢,他很想借助孔子的聲譽和力量與晏嬰抗衡,斗而勝之。
齊景公是個虛榮心很重的君王,五年前孔子就給他留下了很好的印象,為圖一個“禮賢下士”的美名,經(jīng)高昭子薦舉,豈有不見之理!所以,很出孔子的意料,高昭子面君回來,便喜形于色地說:“國君思賢若渴,明日早朝后便召見夫子!”
好消息來得太突然了,孔子竟一時不知該說什么好。
人多是講究實惠的,評價人的好壞也往往從個人恩怨利害出發(fā)。晏嬰半月沒有辦的事,高昭子一朝便辦成了,怎不使孔子迅速改變對他的印象呢?
當天夜里,晏府的書房內(nèi),同普通農(nóng)家一樣以陶制的小碗做成的油燈閃著昏黃的光,油燈下晏嬰與黎鉏對坐,中間隔一條粗糙而陳舊的幾案。黎鉏向晏嬰回報完了幾天來發(fā)生的情況后說:“高昭子向國君推薦了孔丘,明天國君即召見他,望太宰及早設法制止。國君耳根子軟,那孔丘又極富辯才,只怕經(jīng)不住他三言兩語,便亂了方寸。”
晏嬰長嘆了一聲:“唉,我晏嬰侍奉國君,素來小心翼翼,戰(zhàn)戰(zhàn)兢兢,極謹慎地選擇接近國君之人,目的唯圖國君耳根清靜。普天之下,知我心者,能幾人歟?”
黎鉏說:“高昭子正鉆此空,他將孔丘接回家中,百般殷勤,多方昭顧,又說動國君,召見孔丘,此乃置太宰于嫉賢妒能之地呀!”
晏嬰目視著黎鉏問:“黎大夫是如何看待呢?”
黎鉏機靈地眨眨眼睛,捋了一下他那三綹稀須,胸有成竹地回答說:“依下官之見,太宰與孔丘,道相異也……”
晏嬰極感興趣地“哦?”了一聲。
黎鉏繼續(xù)說道:“太宰講現(xiàn)實,而孔丘拘古禮,‘道不同,不相與謀’也。”
晏嬰拍案而起:“黎大夫深知我心!我素來佩服孔夫子的人品學識,道德文章,我們只能是好友,不能一殿稱臣!”
第二天早朝后,溫柔和順的齊景公于齊宮接見了孔子,他像一個老朋友似地對孔子說:“五年前夫子勸諫寡人的一席話,使寡人受益匪淺。寡人不敢自比秦穆公,但對百里奚那樣的賢才非常敬重與歡迎,請問夫子,如何才算政治清明呢?”
孔子不假思索地回答說:“君像君,臣像臣,父像父,子像子。果能若此,可謂政治清明矣。”
齊景公拍案稱絕:“講得好,講得好啊!真若君不像君,臣不像臣,父不像父,子不像子,縱有千萬石糧食,寡人豈能得而食諸?”
數(shù)日后,齊景公再次召見孔子,仍是高昭子奉陪。齊景公問:“夫子來敝國已有數(shù)日,依夫子所見,敝國當前最要緊者,莫過何為?”
孔子回答說:“管子曰:‘倉稟實而知禮義’,故政在節(jié)財。”
齊景公是極敬重晏嬰的,而晏嬰就是一位非常節(jié)儉的人。聽到孔子也如此崇尚節(jié)儉,正中下懷。“講得好,講得好啊!”齊景公連聲稱贊,“夫子如此倡儉,與我晏太宰真乃同道之人呀!”
高昭子在一旁冷冷一笑說:“可惜同道而不同心呀!……”
齊景公一怔問:“愛卿此言何意?”
高昭子毫不避諱地說:“啟奏國君,孔夫子多次提出欲拜見國君,太宰卻橫加阻攔,不知何意。”
齊景公將信將疑地問:“愛卿此言當真?”
高昭子說:“孔夫子可以作證。”
齊景公生氣地說:“寡人望夫子來齊,猶暗夜中盼星月。如此以來,豈不陷寡人于不仁,讓寡人擔不敬賢之名嗎?為彌補寡人過失,愿將尼谿一帶封夫子,作為夫子食邑。”
高昭子贊嘆說:“國君圣明!如此以來,則天下圣賢盡歸齊矣!”
孔子急忙拱禮說:“國君厚恩,孔丘感激不盡!然丘于齊并無寸功,無功而受祿,豈不顯得國君賞罰不明嗎?且魯君正逃亡在外,有國難奔。常言道‘君辱臣死’,如今丘茍且偷生,已不合禮儀,豈能再君辱而臣受封?”
齊景公說:“孔夫子高風亮節(jié),寡人欽佩之至!寡人素來敬重忠臣孝子,受封地,夫子當之無愧。”
“啟奏國君,孔丘實不敢從命!”
齊景公一擺手說:“寡人主意已定,請勿再言!”
又是這簡陋的書房,還是那昏黃的油燈,晏嬰執(zhí)意明日犯顏廷諫,勸國君別重用那誤國誤民的孔子。黎鉏說:“既然國君主意已定,太宰還是順水推舟吧。常言道,‘伴君若伴虎’,惹怒了國君,自討沒趣事小,毀了身家性命何苦?
……”
“晏嬰只知有國有民,不知有家有命,吾意決矣!”晏嬰果決地說。
“有一言難聽,不知當講否?”黎鉏試探著問。
“黎大夫有話請講!”
“太宰就不怕別人說你心胸狹窄,容不得賢人嗎?”
“作為大臣,晏嬰在考慮國家大事時,心中從無自己!”
黎鉏似乎很受感動,他的眼圈濕潤了,表示若國君責怪下來,自己情愿和太宰一道掛冠出走,永不為官。
齊宮,只有景公和晏嬰兩人。
“國君,此事萬不可行!”晏嬰聽了景公的決定,一反平日謙恭委婉的常態(tài),十分堅決地說。
齊景公帶著三分不快,七分不解地反問:“這卻為何?”晏嬰回答說:“啟奏國君,凡儒生皆傲慢成性,法度難約,不宜作臣下……”
齊景公反駁說:“依寡人看來,孔夫子非世俗儒生之輩!”
晏嬰說:“國君所見極是,孔子確與一般寒儒不同,因此也更加迂腐。他主張一切效法古人,一切按古禮行事。然而,古人早已亡故,骨且成灰,古禮、古法何以能不變?孔子提倡復古,可他自己并不構(gòu)木為巢,衣樹葉,食生肉,而是衣食起居,十分考究……”晏嬰真不愧是舌辯之士,開口便滔滔不絕,難怪當年出使楚國,弄得想污辱他的楚國君臣狼狽不堪。
“孔子提倡節(jié)儉,卻是與愛卿相見略同。”齊景公像泄了氣的皮球,說話變得有氣無力了。
晏嬰順茬說:“他雖倡儉,但卻極重喪禮,治喪主張鋪張,埋葬不惜傾家蕩產(chǎn),此等習俗豈能提倡?他們到處游說,乞求高官厚祿,此等人豈能用來治國?自大賢消失,周室衰微,禮樂殘缺久矣。今孔子盛飾外表,禮節(jié)繁雜瑣碎,令人難窮其極,主上如以此改變齊國風俗,豈不誤國?……”齊景公遲疑了半天說:“封地之事當緩圖,容寡人三思。”
從此以后,齊景公仍常召孔子進宮,但多是探討學問,不再問政,絕口不提封地之事??鬃訜o事可做,便每日在高昭子家給弟子們講學,幫高家作些文牘之類的工作。孔子師徒的衣食及一應費用,多由高昭子提供,還安排了男仆女婢各一人,專供孔子驅(qū)使,孔子整日飯來張口,衣來伸手,生活倒也安閑自在。
一天,齊景公視朝,見一單足鳥飛落殿前,展翅而跳。齊景公很奇怪,回頭問晏嬰:“寡人有生以來,未見鳥生一足,太宰可識此鳥?”
晏嬰回答說:“臣實不知,不敢捏名誑對。”
景公又問群臣,群臣無不瞠目結(jié)舌。高昭子說:“孔夫子,人稱博物君子,待我回府請教,或可知曉。”
齊景公欣然同意。高昭子奉命回府請教孔子,先將詳細情形說了一遍,孔子聞后回答說:“此鳥名商羊,乃是水祥。”
高昭子跟問道:“夫子何以知之?”
孔子說:“昔者有兒童屈一足,張兩手,且唱且跳道:‘天將大雨,商羊起舞。’今齊廷見此鳥,必有水災,應速告百姓開溝疏渠,修筑堤防,以免大水成災。”
高昭子汲汲回朝堂,把孔子的話如數(shù)告訴了齊景公。景公叫晏嬰定奪。晏嬰對孔子的學問素來是深信不疑的,立即與有關大臣擬定若干防汛條款,頒布全國施行。數(shù)日后,天果降暴雨,洪水泛濫,周圍國家俱都遭災,齊因早有防范,田畝莊禾,安然無恙,全國上下,無不感激稱頌孔子。
洪水過后,齊景公對晏嬰所說又有動搖,看來孔子的學問能博施于民,并非誤國之道,因而封田之念又有萌動。高昭子則積極進諫,廣為宣傳,于是朝野上下,無所不知,受惠農(nóng)夫拍手叫好。
這天,晏嬰趁齊景公興致正濃,送來了一幅畫,這是他請齊國著名畫師新繪制的。畫面上是一清澈見底的小溪,溪中魚蝦清晰可辨,或稱霸,或追逐,或逃命。只見大魚正吃小魚,小魚吃蝦,蝦吃砂,內(nèi)中有一大魚,渾身束滿了細絲,欲追不能,欲逃不成。岸邊有一老翁,怡然坐于石上,等候魚蝦落網(wǎng),被束縛的大魚眼看劫數(shù)難逃……
齊景公端詳了半天,不解其意,對晏嬰說:“寡人不解其中深義,請相國明教!”
晏嬰湊近畫幅,指指點點地說:“此畫雖描繪自然景物,卻是當今天下的真實寫照。君王請看,這大魚吃小魚,小魚吃蝦,蝦吃砂,酷似諸侯間的強凌弱,眾暴寡,你不想侵吞他,他卻欲食你,故值此天下多事,諸侯爭霸之秋,當務之急乃富國強兵,做一個撒網(wǎng)老翁!而孔子所鼓吹的那套周禮古樂,專講究怎樣見人,如何走路,穿戴什么,擺何等面孔,不僅與爭霸無益,且猶如諸多細絲,將此大魚纏得緊緊,既不能追逐魚蝦,強健身心,又難免成為漁人釜中美味……”
齊景公擊案而起:“愛卿不必多言,寡人頓開茅塞!”
一日,高昭子陪孔子閑游,忽然,一曲美麗悠揚的樂曲超過華麗府第的高墻,震擊著孔子的耳鼓,孔子急忙上前,駐足諦聽。那樂曲描繪了一幅和風細雨、鳥語花香、雞鳴犬吠、男耕女織、尊老愛幼、怡然恬靜的田園風光和太平盛世圖景,塑造了一位敦厚大度、謙恭禮讓的慈祥老者的形象??鬃勇牭萌朊?,連連贊嘆道:“沒料到世上竟有如此美好的音樂!”他按捺不住地詢問高昭子,高昭子告訴他說,這是齊國太師(樂官)的府第,定是太師在彈琴??鬃诱埜哒炎右],破門而入,拜師學琴。
孔子與齊太師一見如故,談話投機,談論音樂,太師有問必答,比萇弘更為詳細。太師告訴孔子,方才彈的曲子名《韶》,乃歌頌虞舜之作??鬃釉u論說:“丘于洛邑曾聽萇弘組織樂隊演習《大武》,今又聞太師以琴彈《韶》,自覺《韶》樂優(yōu)于《武》樂,不知太師以為如何?”
太師說:“夫子所言極是。”
孔子說:“孔丘有一事不明,《韶》樂在前,《武》樂在后,《武》樂何不仿效《韶》樂而竟歌意晦澀呢?”
太師回答說:“此因舜、武兩人處境不同。舜處順境,唐堯先將兩個愛女妻他,后將帝位讓他,雖則也是以臣繼君,卻由禪讓順受而得,所以他常處樂境,發(fā)明五弦琴,作《南風》歌,歌云:‘南風之薰兮,可以解吾民之慍兮;南風之時兮,可以阜吾民之財兮。’聲容何等宏大,詩歌中滿含樂意,猶如泉水般順流而下。武王所處的是逆境,他載著文王木主,東征伐紂,遇見伯夷、叔齊跪在馬前諫道:‘以臣伐君,不仁也!’伯夷、叔齊乃孤竹君二子,并非商紂臣子,因素知文王仁德,不愿武王建逆理之功,故而叩馬諫阻。武王雖得了商紂天下,逃不了以臣伐君的公論。身處逆境,作樂記功,不便盡量顯揚功德,盡量形容舊君的罪惡,于是變成或吞或吐,寓意曲折的《武》樂了。”
孔子說:“太師所論精確無比,丘欲習《韶》樂,懇望太師正拍!”
自此以后,孔子專心習《韶》,不分晝夜,連飲食也是弟子或高府奴仆侍候到嘴邊。他常常是邊吃飯邊操琴,或狼吞虎咽地吃完一餐飯又練,至于吃的什么,滋味如何,全然不知,以往的飲食習慣早已忘得一干二凈。弟子們見夫子如此辛苦勞神,便在膳食上格外注意調(diào)整??鬃酉裣矚g姜絲和醬那樣喜歡牛肉,因此,一日三餐必備之。如是者三月有余,直至達到自以為理想境界為止。
子路見老師一天天消瘦下去,很是愛憐。一天,他進山射了一只梅花鹿,剁成肉餡,買來初春的頭刀鮮韭菜,用香油調(diào)拌,包成肉丸包子。鹿肉是夫子不曾吃過的,子路心想,夫子定能美餐一頓,夸他賢能。包子蒸熟之后,子路端到夫子跟前,請夫子用餐??鬃诱诓偾?,十分興奮,照例是邊吃邊練,搖頭晃腦。突然,他的琴聲戛然止住,孩子似地高喊:“成功了!成功了,這是世上最好的音樂,盡善盡美,盡善而又盡美矣!……”忽然,他發(fā)現(xiàn)子路站在身邊,用手拍著他的肩膀說:“仲由呀,為師在習樂上又邁上了新的臺級!下午你快去買些牛肉來犒勞為師,為師已經(jīng)三月不曾嘗到肉味了……”
子路聞聽,“噗嗤”的一聲笑了,笑得孔子發(fā)愣,忙問:
“由呀,你為何發(fā)笑?”
子路笑著問:“夫子,您方才吃的什么?”
孔子被問得十分茫然:“吃的什么?我啥也沒吃呀!
……”
子路說:“這肉包我尚未端走,夫子嘴角的油珠尚在閃光呢!”
“是嘛?”孔子用手抹了一把嘴角,看看,果然油珠尚在,無限感慨地說:“想不到欣賞音樂竟到了這種境界!”孔子說著抓起了一個包子,咬了一口,咀嚼著,贊嘆說:“香,真香!
……”不禁又是一陣哈哈大笑,笑得眼角溢出了淚滴……
第十二章 孔子遁逃 秋子悲城
高昭子府第,孔子寓所。
子路風尖仆仆,將一對玉斗放在孔子面前說:“此乃國君請夫子轉(zhuǎn)贈高昭子,請其諫景公派兵,幫國君回國復位。”又拿出一雙玉環(huán):“此乃國君贈送夫子。”又拿出一件羊羔皮衣:
“此衣國君賜學生。”
孔子拿起魯昭公贈物,玉環(huán)晶瑩碧綠??鬃淤p玩了一會兒,放到玉斗一起說:“一并贈予高昭子吧,物重則情深呀。”
子路深情地看看老師,把玉斗、玉環(huán)和羊羔皮衣包在一起,轉(zhuǎn)身向高昭子書房走去。
高昭子慢慢解開包袱,愛不釋手地把玩著玉斗和玉環(huán)。子路恭恭敬敬地說:“敝國國君多多拜托上大夫……”
高昭子端起玉斗,瞇縫著眼,端詳著它晶瑩的程度。
子路說:“我們國君說,現(xiàn)有家難投,若大人肯幫忙,將來……”
高昭子放下玉斗,又拿起玉環(huán),瞇縫著眼審視著。
子路說:“我們國君說,齊、魯兩國乃甥舅之親,又系比鄰……”
高昭子放下玉環(huán),拿起羊羔皮衣,在身上比量著。
子路突然噌的一聲拔出寶劍,將鋒利的劍鋒壓在玉斗和玉環(huán)上說:“我們國君還說,若是高大夫嫌禮太薄,就……”
高昭子放聲大笑起來:“此乃區(qū)區(qū)小事。不久晏嬰將外出查訪,我趁機諫君,保魯侯稱心……”
子路緩緩插劍入鞘,拱手行禮:“一切拜托高大夫,我們國君將不勝感激!”
公元前515年,孔子三十七歲。
晏嬰離京視察,高昭子趁機說通了齊景公,派大軍伐魯,幫助魯昭公歸國復位。兵至鄆城,魯軍奉季平子之命,不但不抵抗,反而開城犒師,迎接魯昭公歸國。齊將看季平子并不像魯昭公說的那樣壞,勃勃雄心先自冷卻了一半。恰在這時晏嬰遣使日夜兼程趕至鄆城,急令班師,于是昭公復國半途而廢。
久旱的河床,上游突然降了一陣驟雨,山洪暴發(fā),河水奔流,開始倒也有澎湃之勢,然而愈流愈細,直至消失。孔子初到齊國,景公時常召見,問政,問道,問禮,視孔子為良師益友。自從晏嬰諫阻封地之后,尤其是自晏嬰獻畫之后,齊景公召見孔子的次數(shù)則像這久旱河床中的流水,愈來愈少,今日突然相召,倒使孔子感到意外。孔子來到齊宮,景公正在獨自一人操琴,琴聲像半睜半閉的眼睛,似睡非睡的嬰兒。一曲終了,他閉目養(yǎng)神,根本不理會身邊的孔子,半天才沒頭沒腦地說:“夫子,像魯昭公對待季氏那樣重用你,寡人不能;像對待孟氏那樣慢待你,寡人不忍。寡人且待你于季孟二氏之間吧。”
聽了齊景公的話,孔子心中騰起了一股烈焰。君子謀道不謀食,孔丘此行,并非來齊行乞,景公何出此言!……
齊景公伸了個懶腰,張著大嘴打著哈欠說:
“吾老矣,不能用夫子……”
這不僅是冷淡,簡直是在下逐客之令??鬃拥氖诸澏读艘幌拢坏刈?,半晌才說:“國君,請聽一曲《文王操》
吧。”
孔子嚴峻地面對琴幾而坐,手指在琴弦上跳躍,琴聲時而激越,似萬馬奔騰;時而舒緩,像藍天上飄浮的白云……
就在齊景公召見孔子的同時,富麗堂皇的高宅客廳內(nèi)正孕育著一個陰謀,做著一場美夢。
高昭子盤膝而坐,安閑自在地品茶遐思。晏嬰一聲令下,討魯軍隊立即班師回國,自己再次敗于晏嬰手下。若在以往,他定要狂暴地飲酒,捶胸頓足地罵人、殺人。然而,這次他卻不僅十分坦然,簡直是異常喜悅。他想,晏嬰此舉,必然激怒忠君的孔子師徒,自己正可借刀殺人,一則除掉晏嬰,不落任何罪名;二則抵消孔子兩年來在齊國的影響,逼他出走。這樣以來,他便可玩齊景公于股掌之中,主宰齊國的一切。不僅是晏嬰在研究孔子,高昭子也在研究孔子。孔子重仁義,迂腐不堪,雖對晏嬰的屢屢阻撓不滿,但他們畢竟是舊友,斷不肯動殺機,為他所用。子路粗魯,忠誠,重義氣,有武力,倒是個理想的角色,所以,便趁孔子進宮的機會,派人去請子路密謀。成敗在此一舉。
子路帶劍步入客廳??蛷d內(nèi)除高昭子外,還有一個一直令他厭惡的人。此人身高丈余,三十開外年紀,五大三粗,滿臉橫肉,右額角有一道三寸余長的紫紅色刀疤。他影子似的不離高昭子左右,不會說,不會笑,木雕泥塑一般,這是高昭子的近身侍衛(wèi),那額上的傷疤便是無限忠于主子的標志。
高昭子見子路進廳,忽然震怒,擊案而起,茶幾上的杯盤震得嘩啦啦響,仿佛要向子路發(fā)泄心中無限的郁憤似地說:
“功敗垂成,魯侯復國無望了!”
子路吃了一驚,忙問:“復國無望?齊軍不是已到鄆城了嗎?”
高昭子見魚已上鉤,更加大發(fā)雷霆:“若不是下令班師,眼下準到了曲阜!”
子路茫然不解地問:“下令班師?高大夫此話怎講?”
“仲將軍有所不知,”高昭子解釋說,“晏嬰在外視察,聞聽齊軍伐魯,星夜趕回臨淄,迫使齊侯下令撤軍。還說下官接受魯國賄賂,真乃豈有此理!有此矮矬子,下官在齊,難成一事!……”
“原來如此!”子路默默地望著星斗閃爍的夜空出神。
高昭子在客廳里踱來踱去,半晌,突然停在子路面前說:“孔夫子乃千古圣人,本可以在齊一展宏圖,恩澤萬民,然晏矬子處處作梗,致使夫子兩年多一事無成,如今他迫使景公下令班師,又陷夫子于不忠不義之深淵。仲將軍乃夫子得意高足,忠義之士,值此國難家仇相累之秋,豈能袖手旁觀?”
高昭子的話說到了子路的心里,夫子來齊后,那晏嬰確是處處作梗。先是遲遲不肯引薦夫子見齊景公,后又諫阻齊侯封夫子食邑,眼下魯昭公復國在際,他又迫使齊侯下令撤兵。這諸多事實都在證明,一年前他對晏嬰的評價是正確的。
高昭子見子路默默不語,并不催促,他欣喜自己一箭中的。子路正在認真考慮他所提出的問題。大廳里很靜,只有三人的呼吸聲和高昭子偶爾走動的腳步聲……
子路突然爆發(fā)似地長嘆一聲說:“事已至此,不袖手旁觀又有何路可行呢?”
高昭子微微一笑說:“路倒是有一條,只怕將軍怯而無勇,不敢涉足……”
高昭子不僅在研究孔子,也在研究子路,對子路這樣性格的人,最好的自然莫過于激將法。
子路果然被激起,高聲問道:“有何見教,請高大人明示!”
“好,仲由將軍果然豪爽!”高昭子走上前去,以長者的身份拍著子路的肩頭說:“只要你能幫我除掉晏矬子,我便向景公薦孔夫子為太宰,到那時,不僅,魯侯復國不費吹灰之力,孔夫子的仁義之道亦可光照天下,豈不美哉!”
子路一怔,默默地低下了頭。
高昭子冷冷一笑說:“記得孔夫子曾說,見義不為,無勇也,莫非將軍無此膽量嗎?”
子路說:“非由無勇,此等人命關天的大事,不與夫子商量,豈可貿(mào)然妄行?”
“此事萬不可讓夫子知曉!”高昭子忙說。
子路問:“這卻為何?”
高昭子回答說:“將軍請想,夫子乃天下大賢,豈能取故友之位而代之?再者,萬一事泄,豈不毀了夫子的賢名?下官深知將軍不僅忠于魯君,更忠于孔夫子。下官料想,將軍豪俠,聞名遐邇,為了忠義,為遂魯君與孔夫子心愿,必赴湯而蹈火矣……”
“就依高大人,仲由當遵囑行事!”子路說。他并非為高昭子的一席美言弄暈了頭腦,而是在想,何必跟他糾纏,姑且答應下來,待稟過夫子再說。
高昭子信以為真,心花怒放地說:“仲將軍真不愧是圣人之徒,忠、仁、義、勇兼而有之!”
子路告辭離去,高昭子在繼續(xù)著他的美夢……
聽完了子路的稟報,孔子感到受了莫大的侮辱,果決地說:“仲由,收拾行李,即刻搬往館舍!”說完,前往高昭子書房辭行:“高大人,孔丘在此多有打擾,告辭了。”
高昭子一怔:“怎么,你們要走?”
“仍搬回館舍去住。”孔子冷冷地說。
高昭子來回踱著步,忽然停下來,也是冷冷地:“夫子,且莫悔之晚矣。”
孔子微微一笑說:“孔丘只知禮義,不知后悔。”
高昭子將右手一伸,作了個送客的動作說:“那就請便吧。”
車輪緩緩移動,孔子師徒滿懷希望而來,心灰意冷而去。高昭子并不送行,只有那個額上有紫紅色刀疤的漢子跟出了大門。
第二天上午,館舍孔子的居室,晏嬰與孔子席地而坐,交談了半天,臨別時晏嬰拱手說:“還望夫子海涵!”
孔子默默不語。晏嬰欲行又止,繼續(xù)解釋說:“只要晏嬰任一天齊國太宰,就決不讓齊魯交戰(zhàn)!”
孔子嘆了口氣說:“惜乎魯無晏太宰這樣的賢臣!……”
晏嬰上前抓住孔子的雙手說:“夫子肯原諒我嗎?”
孔子寬厚地說:“彼此各為其主,有何不可原諒的呢?”
晏嬰感動得兩手顫抖,久久不肯放下……
太陽落山了,晚霞燒紅了半邊天,館舍里灑滿了夕陽的余輝。院子里,子路淘米,冉伯牛劈柴,曾點燒火,大家正在七手八腳地忙做晚飯。一群烏鴉飛來,落在一棵光禿禿的棗樹上,報喪似的呱呱地叫著,令人生厭。冉伯牛抓起一塊木柴揮臂打去,“轟”的一聲,烏鴉呱呱地飛走了。就在這時,黎鉏急急闖進院來,驚惶失措地對子路說:“快,快領我去見夫子!”
聽說今夜有人在向他們師徒下毒手,孔子不解地說:“孔丘并未獲罪于誰,何人竟來加害?”
黎鉏說:“夫子不必多問。我家太宰說,請夫子即刻動身,免遭不測。”
子路并不信任這位高昭子的家臣,滿臉殺氣,拔劍在手:
“怕什么,兵來將擋,水來土掩!”
孔子用手勢制止住子路,沉思不語。大家也都沉思不語。
孔子長長地嘆了口氣說:“也罷,我們離去吧。”
子路說:“米已淘好,吃了晚飯再走不遲。”
孔子嚴峻地命令道:“不,即刻動身!”
淘好的米被倒進口袋里,裝上馬車。馬車急速前行,車后是淅淅瀝瀝的水滴……
黎鉏將夫子一行送出城去,迎接他們的是茫茫黑夜……
黑暗吞噬了一切,遠山,近樹,城樓,只留下模糊的身影。
夜幕下,城樓上一位身材矮小的老者正在躬身施禮拜送孔夫子遠去……
兩個蒙面人輕手輕腳地翻過館舍的高墻,敏捷地竄進孔子下榻的房間。房間空空,地面掃得干干凈凈。蒙面人見狀面面相覷。正在這時,一館人哼著小曲跨進門來,突然,一把明晃晃的鋼刀架到了他的脖子上。一蒙面人惡狠狠地問:
“孔丘何處去了?”
“這,這……”館人嚇得顫若寒蟬。
蒙面人將刀在館人眼前晃了晃:“說!”
“走,走了……”館人癱坐在地上。
另一蒙面人向院子里一指說:“老三,你看——”
他們來到院子,伏身看去,一行水滴直通院外。那個被稱為“老三”的蒙面人喘了口粗氣說:“那就是大哥他們的菜了,與咱無干。”
夜色濃重的茫茫原野,司馬牛打馬疾馳。子路手把劍柄,率眾同學疾走緊跟。馬車駛進了一片樹林,黑魆魆的松樹怪物似的在晃動,陣風過后,發(fā)出鬼哭似的凄厲聲。正行間,松林深處竄出兩個高大的蒙面人,怒吼一聲:“孔丘,哪里去!”
子路忙拔長劍,但已來不及了,一歹徒挺槍向車內(nèi)刺去。與此同時,另一歹徒亦挺槍上前,像似爭奪頭功,將第一個歹徒的槍架走,保住了孔子性命。子路抽出寶劍與兩個歹徒格斗廝殺,讓同學們趕緊保駕夫子前進。
兩個歹徒俱都十分驍勇,子路寡不敵眾。但說來奇怪,其中一個明在與子路格斗,暗中仿佛卻在助子路一臂之力,因而子路才得以和他們廝殺若干時光而不分勝負。突然,一歹徒追上孔子,挺槍便刺。另一個也追了上去,見擋架不迭,手起刀落,將頭一個歹徒砍為兩段。子路從后邊殺來,見狀似乎明白了什么,不再進攻。
蒙面人忙向孔子跪倒,解去面上黑布,揮淚如雨地說:
“夫子受驚,奴才罪該萬死!”
孔子忙上前扶起:“壯士保護孔丘不死,恩重如山,何罪之有!”
壯士提過那顆血淋淋的頭顱,用刀挑去黑布,星光下隱約可辨右額角上那道三寸多長的刀疤。孔子師徒恍然大悟……
這位舍身保衛(wèi)孔子的壯士名公皙哀,字季次,在高昭子家當侍衛(wèi),兩年前與魯女戚秋子成婚。秋子娘家也居住在曲阜城闕里街,乃是孔夫子的近鄰,常隔墻偷聽孔子講學,故而深明孔子思想之精髓??鬃觼睚R,因自己是女流之輩,不便前往拜見和求師,便囑咐丈夫一則向孔夫子學習,二則暗中保衛(wèi)孔夫子的安全。從此,公皙哀便抓緊一切時機暗聽孔子講學,心中豁然。今天下午,高昭子密令幾個心腹家丁暗殺孔子,公皙哀決心保護孔夫子安全出境。
孔子師徒謝過恩人,公皙哀拜孔子為師,然后與孔子一行揖別,表示日后必到魯國求學。
這天夜里,臨淄城上空回蕩著一曲哀婉的歌。這歌聲似從天上飄然而來,又如地上油然而生,抑或來自林中、山巔、河谷、溪邊。這是一個弱女的歌喉,似乎不是在唱,不是在吟,而是在向你訴說百般愁腸,千種哀苦。那細如油絲的曲音,像一根鋸條在你五臟六腑來回不斷地撕拉,把它一點點地鋸成碎片;那慘如血滴的歌聲,會使你感覺自己仿佛卷進一條淚水、鮮血、骷髏、矛戈匯成的河流……
歌聲傳送到秘宮深院、陋室茅棚。夜風停息啜泣,黑云凝滯,溪水寒徹成冰。臨淄城內(nèi)外上下,貧富貴賤,男女老幼,無人不悲,無人不失聲痛哭。聽到這曲悲歌,像聽到了民為夏桀投入沸湯之鑊時的慘叫,臣被商紂所逼赤身爬上燒紅的銅柱時的悲號;像看到了諸侯爭戰(zhàn)所造成尸骨如山,血流成河的慘景。
齊景公此刻也在哭泣。歌聲使他想到先祖齊桓公曾為列國霸主,稱雄中原,何等威風?如今大齊一蹶不振,難以復興。
曲聲漸遠,哭聲未絕,偌大臨淄城浸泡在淚水里……
第二天一早,臨淄大街上行人稀少,個個眼睛紅腫,表情哀苦。一座觀闕前,貼著一張告示,乃是齊景公懸賞尋找歌女。一個青年嘆息著告訴人們,他的八十歲老母昨夜聽到歌聲痛哭至今,如此下去怎么得了!……
三天過去了,還不見歌女下落,臨淄城的人還在嚶嚶哭泣。齊景公一直未理朝政,日日在寢宮與夫人相對而泣。
三天后在青州尋到了歌女。齊景公派心腹用自己的鑾車迎來,親自在殿外恭候。齊景公心中暗想:這女子一定是哪方公卿閨秀,定是一位閉月羞花的絕代佳麗,若是夫人不嫉,不妨留在后宮……
正在想入非非的時候,鑾鈴響處,下來一位女子,景公驚得張著大口,呆若木雞,怎么,竟是一位村姑?
她上身穿一件農(nóng)家自織自染的月白色大襟麻布衫,下身著褐色麻布裙,鬢旁斜插一朵白色山花,散發(fā)著田園清香。彎眉之下一雙鳳目,鳳目之中兩泓清水。那面色,白中透黑,黑中透紅。那身材,豐中有纖,纖中有豐。那眉宇間,既有哀怨,亦有剛強。那舉止,既有民間少婦的灑脫,又有名門閨秀的文雅。但見她緩步上前,略施一禮:“民女拜見大王。”
齊景公一愣,半天才返過神來,問道:“你就是那位歌女嗎?”
“正是民女。”
齊景公點點頭,依然端詳著她……
齊景公此時的表情和心理,晏嬰看得一清二楚。他暗想:好色的君王垂涎于村姑野婦了,這樣下去準要出丑。怎么辦?想到此,便問女子:“請問女子,府上何處?為何唱這悲曲?”
那女子側(cè)身頷首答道:“民女婆家乃淄川南關人氏。只因公爹早逝,小叔亡于陣前,婆母氣急加攻,雙目失明。民女越思越悲,不禁唱成一曲,不料驚動君王,只好躲避。望大王恕罪。”
齊景公見她說話時兩眼淚水欲滴,雙靨酒窩閃動,腰肢楚楚動人,更是欲火中燒。
“請問尊姓大名。”晏嬰問。
“民女賤姓戚,名秋子。”
“好一個戚秋子!”齊景公喊道,“多么優(yōu)雅的芳名,快快陪孤王飲酒,唱上一支歡樂的歌曲。”
“啟稟大王,民女心中只有悲歌而無樂曲。”
齊景公一愣,問道:“這卻為何?”
“民女生于這多事之秋,只見哀鴻遍野,餓殍遍地,但聞嬰兒啼饑,叟嫗哭兒,何來歡歌?”
這番話使晏嬰大為吃驚,一個民間弱女竟敢面當君王說出如此譏諷朝政的話來,何等膽識??!看你這昏君還有何面目去挑逗風情。
誰知齊景公這時正是色耳、色眼、色魂、色膽,就連諷刺他的話也聽不出來。他的兩只色眼直勾勾地盯在戚秋子的胸前、腰下,一股比一股更強的欲火騰騰燃燒。他早把這面官議事、眾目睽睽的莊嚴大殿當成了他和嬪妃們調(diào)情播雨、顛鸞倒鳳的骯臟床榻。
齊景公已經(jīng)像個醉漢似的口齒不清了:“來,山野美人,……別,別難過了,孤王與你快,快活,快活……”他晃晃悠悠地向戚秋子偎去。
晏嬰知道,在這樣的情況下,齊景公是什么丑事也能做得出來的,他一面派人飛報景公夫人,一面焦急地考慮對策。
他只能勸諫,而不能強攔,否則會招致殺身之禍。
突然,齊景公那雙玩慣了女人的手朝戚秋子的酥胸抓去……
晏嬰的心提到了喉嚨。平常民女見到這雙罪惡的手,早已嚇破魂魄癱在地上任他蹂躪。只見戚秋子躬身欲跪,閃過齊景公。齊景公回手再抓時,戚秋子猛然一跪,向齊景公撞去。齊景公趔趄了幾步,頹然跌倒在地。“民女給大王請安。”
戚秋子平靜地說道。
晏嬰暗叫:“好一個機智聰明的女子!”再也不能遲疑了,他高聲嘁道:“晏嬰拜迎君夫人進殿——”接著他就跪在了殿門旁。
這一著頗為奏效。齊景公渾身一抖,慌忙回到案前端正坐下,再也不敢看秋子一眼。
過了片刻時辰,仍不見景公夫人進殿,景公心里納悶,晏嬰心里著急,二人正翹首延頸向外張望的時候,隨著一陣環(huán)佩叮當,衣裙窸窣的聲音,夫人走進殿來。只見她悲容滿面,發(fā)鬢松散,衣帶不舒,像是久病傷神的弱婦。一見地上跪著的戚秋子,上前攙起道:“你就是那夜的歌女嗎?”
“正是賤女。”戚秋子拜見了夫人。
齊景公此時說不出是何種心情,一頓到口的“野味”竟不翼而飛了,真是又氣,又惱,又悔。唉,早一時下手不就好了?……
晏嬰見景公垂首不語,知他是作賊心虛,偷嘴口軟。為讓景公下臺,便對秋子說:“秋子,你既是齊民,就當以國事為重。”
“不知太宰何出此言?”戚秋子抬起淚眼不解地問。
“如今滿城悲泣,農(nóng)不扶犁,商不就市,兵不成列,豈不誤事?你何不唱支歡歌,讓大家轉(zhuǎn)悲為樂?”晏嬰說。
“民眾心中無歡情,小女哪能成歡歌?”
“這……”晏嬰真不知說什么好了。
戚秋子站起道:“啟稟夫人,農(nóng)未收糧而賦先征,商未獲利而稅先行,兵未成年而先抽丁,民眾積怨已久,哪里是我一曲悲城!”
幾句話說得有理有力,羞得景公和晏嬰瞠目結(jié)舌,無言以對。倒是齊夫人頗有心計,他撫摸著秋子說:“秋子啊,為君,為臣,為民都各有其苦??!你應該節(jié)哀抑悲,以防傷體啊!”
齊夫人這幾句話甚是得體,完全是位長姐勸慰小妹的口吻,戚秋子垂下眼簾不做聲了。
“夫人所言極是。秋子姑娘,不要再讓全城民眾傷心難過了,如此下去,與國與家皆無利益啊!”晏嬰補充道。
秋子暗自思忖,既然他們君臣求諸于我,何不借機諷君喻政,讓他們知道草民之心愿所向,也算我秋子不枉此行。
“啟稟君王、夫人、太宰,民女有三樁心愿,若能得償則樂為歡曲,慨當以歌。”
“好,好,好!”齊景公一聽秋子此言,頓時來了精神,“你的三樁事,寡人件件照辦!”
秋子轉(zhuǎn)身又向齊夫人:“不知夫人意下如何?”
齊夫人心想,一個民間女子能有什么棘手之事呢?因而也應允了。
“你呢,太宰大人?”
“我,嗯……”晏嬰心想:這女子好厲害啊。適才聽他言談不凡,胸有政見,不可輕允??墒菄头蛉司愣紤剩约翰辉室灿惺Ь鹾头蛉说哪樏?。他腦瓜一轉(zhuǎn),所問非所答地說:“嗯,嗯,嗯,你說說吧。”
老謀深算的晏嬰用三個“嗯”字巧妙地搪塞過去。這三個字本身無具體含義,既可能為點頭應允,也可釋成搖首詰問。
齊景公急不可待地問戚秋子:“第一樁是何事?”
“第一樁愿大王罷兵休戰(zhàn),偃武修文,切莫攻城掠地,窮兵黷武,使民免除征戰(zhàn)殺伐之苦。”
“好,就依你。”齊景公連聲應答,也不知是否聽到了秋子說的什么,只愿乘夫人未曾注意,抓緊時間在秋子胸前溜了幾眼。他像蚊子見了血斑,咬不出血,也要叮上幾口。
秋子又道:“第二樁,愿君王親民愛眾,輕徭薄賦,賑濟災民,整飭吏治,使百姓安居樂業(yè),嚴懲仗勢欺民之鷹犬。”
這最后一句話嚇得齊景公慌忙把目光移開,諾諾稱是。他似乎覺得戚秋子是指自己剛才那不光彩的舉動而言。”
“第三樁,愿君王舉賢才,遠佞人,施教化,行仁義。”
齊景公一聽這三樁,連連稱贊:“好啊,好啊,寡人不僅件件依你,定會件件做到,這回你總該高興了吧?”
怎么?孔仲尼何時教育出這樣一個女儒生?晏嬰聽完這三樁心愿后,心中頓起狐疑。這三樁事與孔丘的治國之術如出一轍,難道是偶然的巧合嗎?……
齊國畢竟是東方第一大國,比起落后的魯國,確實國勢強,人民富,都城臨淄更不知要比曲阜繁榮昌盛多少倍。然而,齊國奉行稱霸諸侯的政策,連年征戰(zhàn)不息,給人民帶來了深重的災難,致使人民怨聲載道。這便是戚秋子一曲之所以能夠悲城的原因。
孔子一生從事教育四十多年,首倡“有教無類”,弟子三千,然而卻沒有教過一個女性。如果能收些戚秋子這樣的女弟子,焉知不能成為圣賢之輩!
“秋子,你來看。”齊夫人將戚秋子帶到了殿前的高臺上,“城中民眾知你在此,聞訊而來,都等著你唱支歡樂的歌來驅(qū)趕心中的怨愁呢!”
齊宮門前果然一片黑壓壓的人群。
戚秋子想了想說:“我得到他們中間才能唱出歡樂的歌。”
“好,就依你!”夫人自作主張地答應了戚秋子的要求。
“謝夫人、君王、太宰。”戚秋子施禮說罷,云雀般地飛出齊宮。
宮外人群中有一個神色焦慮的青年男子,大門一開,便急步迎上前去。戚秋子撥開人群,撲向他。二人相視無語,甜蜜地笑了。
那男子靜聲說:“秋子,為父老姐妹唱吧,唱支歡樂的歌吧!”
“皙哀,孔夫子無恙乎?”
“夫子一行三天前已經(jīng)安全離開齊國。”
戚秋子抬起頭來,深情地向公皙哀看了看,又把頭貼在他那寬厚的胸膛上。
“秋子,父老鄉(xiāng)親都在等著你呢,唱一支歡樂的歌吧,也祝賀孔夫子安全歸國。”公皙哀勸說道。
“嗯。”戚秋子答應著,拉起那些素不相識的姐妹們的手,歡快地唱了起來:
仁德賢至魯孔!
禮教如陽春風。
尼父后裔欲安,
當崇當尊當敬。
漁米工商俱興,
海捕丘采廩豐;
民樂和諧世代,
當興當歌當頌。
百靈、黃鶯羞閉了口,世界上一切聲響俱都消逝……
本站僅提供存儲服務,所有內(nèi)容均由用戶發(fā)布,如發(fā)現(xiàn)有害或侵權(quán)內(nèi)容,請
點擊舉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