喜歡秋天,因為秋天是層次豐富、五彩繽紛的。
春天的綠色,容易形成單調(diào)的回憶;夏日的蔥郁,有些來不及感受的繁囂;冬天的冷清,又太過枯燥和孤獨。秋天的瑰麗,更像是沉淀下了一年的歷練,五彩紛呈,美不勝收,仿佛趕在萬物歸于沉寂之前,把所有潛藏的情感和秘密,釋放給你看。
秋天是豐收成熟的季節(jié),秋天也是色彩斑斕的季節(jié)。記得濟慈寫過一首《秋頌》,是他獨自漫步在田野時有感而發(fā)的:“你們密謀用累累的珠球,綴滿茅屋檐下的葡萄藤蔓;使屋前的老樹背負(fù)著蘋果,讓熟味透進果實的心中,使葫蘆脹大,鼓起了榛子殼,好塞進甜核?!?/span>
詩人沒有直接使用顏色詞,但我們已然看見了一幅多彩而飽滿的畫面:綴滿藤蔓的紫色葡萄,壓彎枝頭的紅色蘋果,豐潤飽滿的金色葫蘆,鮮亮圓滾的褐色榛子……只一塊日常的小景,秋天就可以將它的色彩和氣息,全部灌注于人們的想象力。
世上總有看不透的意境,而人的心靈從未停止對交流與感悟的期許。我們行走在秋天紛繁的色彩中,對過往的經(jīng)歷也總會更多一份感觸。如果人生可以分四季,那么應(yīng)該在秋季積淀下深沉與豁達。當(dāng)那些得失、悲歡與起伏在腦海中翻過時,我們的心里,又會一一作出怎樣的回應(yīng)?
秋高氣爽,長空清闊,陽光褪去了猛烈的芒刺,讓我們更愿意好好看這片藍天,藍得更清澈、明朗了一些。
天高云淡,望斷南飛雁。在秋天里,我們時時不自主地抬頭仰望,看云起云散,看大雁南飛,看風(fēng)吹樹葉,看遠山漸染……目光所到之處,縈繞著我們的千思萬緒,在底子上襯著一片澄澈的藍。
此時的藍天,經(jīng)過了清風(fēng)細(xì)雨的洗禮,重新煥發(fā)出少年的意氣。它見慣了無數(shù)的風(fēng)景,仍然光明磊落,讓我們的胸襟隨之寬廣了許多,也仿佛月下的朱自清:什么都可以想,什么都可以不想,便覺自己是個自由的人。
“心如澄澈秋水,身如不系之舟?!比藗冊诜比A中追逐名利,在澹泊中尋找自我。我們要先去行過很多路,然后回到秋天寧靜悠揚的韻律里,把一切看得更通透一些。
秋天適宜遠眺,秋天也適合內(nèi)省。藍色,通往深邃的內(nèi)心,也連接著壯闊的遠方。秋天仿佛是一個寬闊的道場,讓我們?nèi)フJ(rèn)識自己與周遭的世界。
置身秋水長天之間,我們格外能夠感受到自己在天地之間的存在,也把交付給遠方的思念延展得無限長、無限遠,對于那些在歲月里沉淀下的未經(jīng)咀嚼的故事,也多了些徹入心扉的感受。
有時候,遠遠望著蒼茫天際處某個隱約的背影,會有那么一瞬間,讓我們恍然大悟:原來一切都在我們身邊,然而一切又在慢慢離我們遠去。我們在秋天目送太多的東西消逝,然而那片藍會一直在那里,給予我們內(nèi)心的力量,指出遠方的方向。
碧云天,黃葉地。每逢秋風(fēng)一起,黃葉一落,文人墨客的憂傷惆悵就開始泛濫成河。
其實,黃色從來都是溫暖的。夕陽暮鼓,秋風(fēng)落葉,激起了人們難以排解的情緒;而那情緒總是帶著最貼近內(nèi)心的溫度,在多愁善感的時節(jié),讓我們重新發(fā)現(xiàn)自己最在意的東西。
最明亮飽滿的黃色,常是在草木花果之間。
徽州的貢菊,延綿在山上,保持著冷靜隱忍的溫度,不會明晃晃地刺激你的眼,卻可以輕易沁入你的心。
洞庭之畔的農(nóng)人,把橘子裝滿了筐,仿佛采擷起和煦的秋陽,深秋的情意都已融進飽滿多汁的果實里。
北國的稻穗,一浪接著一浪,它們有著金子般的品質(zhì),卻在謙遜地低著頭,表達著對土地的敬意。有時候,承受得越多,越懂得對哺育者的感恩。
黃色,有一種豐饒的感動。想來,也只有燦爛的黃色,才能配得上我們一年的汗水與眼前的笑容。
秋天的黃色中,最讓人流連忘返的,或是銀杏。金黃色的樹冠,宛如天庭放下的華蓋,聚攏在古老蒼勁的樹干上,熠熠閃耀,習(xí)習(xí)生風(fēng),雖然臨近凋零,卻格外放肆而熱鬧。
銀杏有靈性,許多名寺古剎,都有兩株幾百年樹齡的銀杏,植在最寬敞的院子里。銀杏是雍容華貴的,卻毫不吝惜地把它的黃葉灑在地面上,任人們?nèi)ナ?,去踩,仿佛是要將這遍地的金甲,以其積攢的橙黃厚重與千年的泥土根植為一體,聚集起涅槃重生般的勇氣和氣勢,再一次演繹生命的繁華與輝煌。
于是,在金蝶狂飛漫舞的圖景里,這銀杏不僅毫無凋敗零落之感,反而令人歡欣鼓舞。今年的我們,比任何年份都明白,世間多得是變故、未來多得是難測,然而在這金黃色的世界里,我們放慢腳步,佇立思量,傾聽著若昭若揭的故事,也比任何時候都堅定著對生命的信仰。
滕王閣上“落霞與孤鶩齊飛,秋水共長天一色”的景色,令千百年來的人們尋了又尋,想了又想。
每個人的記憶里都有一片燦爛的落霞,或是在城市,或是在鄉(xiāng)村,斜映在屋宇、馬路,或是山坡、田野、草地,還有我們的臉龐上。那終不可及的日落西山后的另一個世界,不得知,不可論,亦不聞……
當(dāng)遼闊的秋水長天,被落日余暉抹上了一層紅暈,那深淺漸變、幻化莫測的紅,讓秋天顯得格外華美與隆重,也多了些神秘和深沉。群雁飛越過林藪,衰草擁抱著殘莖,一并沐浴在紅色的柔光中,宛如一曲壯歌,留下無盡的追憶。
紅色總是代表熱烈。秋天愈深,天氣愈冷,我們似乎也尤其珍惜這份熱誠。所以,夏天里那么多鮮艷的花朵,都未必能吸引我們駐足,然而秋天的紅葉,卻是一定要跋山涉水去看的。
紅葉有某種奇妙的隱喻,它總是在經(jīng)歷風(fēng)霜之后,釋放出更熱情的火焰。一叢叢,一簇簇,一坡坡,一山山,斑斕紛繁而疏密有致的紅,映襯著藍天、山川、河流,構(gòu)成了秋天標(biāo)志性的畫面。秋天也會結(jié)下紅色的果子,樹上火紅的柿子,甚至?xí)恢睊斓蕉?,堅守著獨立寒秋的?zhí)念,在衰草寒煙中留下點點光亮。
秋天,一定要找個好地方,去看夕陽西下、層林盡染。秋天的火紅是毫無保留的,它仿佛要燃盡世間最后的一絲熱量,只為讓我們欣悅地徜徉。然而我們知道,大自然的熱量并沒有消失,只是在進入下一個輪回之前,用它神奇的力量,點燃人們心中光明與希望的火種。
是啊,悲秋總是難免的。但是,世間愈是蕭瑟,心中愈是要熱起來啊。
如果你在深秋坐列車,從南方北上,一路上你會發(fā)現(xiàn),車外的風(fēng)景,綠色越來越稀薄,生機似乎也越來越黯淡。
在南方,入冬戶外尚有常見的闊葉綠植,北方卻少有這樣的幸運,一般只能寄望于墨綠的松樹。然而無論是南是北,秋天以后的綠色,在色彩的明艷程度上,都遠不能與春夏相提并論了。
紅花總需綠葉扶。綠色向來充當(dāng)著自然界的底色。如果秋天是一幅畫,各種筆觸之下,那張平平無奇的紙一定是綠色的。它在秋天暗淡下青翠欲滴的色澤,卻更能襯托其他各種色彩爭艷的熱鬧。
蓬勃璀璨的東西,都未見得長久,而綠色始終是一種安穩(wěn)的陪伴。放眼望去,滿眼的秋色之中,或遠或近的綠,從來不是最醒目的,卻帶來妥貼的安全感。
當(dāng)我們翻過一座座山,綠色一直與我們同行。它帶我們走到山巔,去看大好的山色;它也將迎接我們返程,回到最開始的地方。
第一次讀馬致遠的《秋思》,腦海中呈現(xiàn)的,是一個沒有亮色的黃昏。枯藤老樹昏鴉,古道西風(fēng)瘦馬,那是一個看不清遠方的角落,有太多故事掩進了一片褐色,濃厚得化也化不開。
后來看宋人的山水畫,畫秋山寒林,那些歷經(jīng)千百年的絹,早已泛著黃褐色,卻仿佛于筆墨之外,更能散發(fā)秋天的荒涼氣息。
其實,對于褐色,人們未必有很好的觀感,那是枯槁的顏色,代表著生命力消散時留下的殘骸。
每年深秋,都希望勁風(fēng)來得不要太早,也別吹得太猛,盡量讓樹上的葉子多留幾天。但總還是會在一個狂風(fēng)大作的夜晚之后,醒來看著禿禿的樹干,承受著心里的失落。
胡楊林的葉子,從發(fā)黃到凋落只有十幾天時間,最后留下的,只一片褐色的蒼涼。但是,沒有人會對那種壯美無動于衷。那些枯萎的、衰朽的,隱含著另一種生機,另一種親切。它們在生命的最低點,開始了一段新生命的里程。
生命是頓生頓滅的過程,滅即是生,寂即是活。
秋天的云很淡,偶有幾片長長的云朵在空中閑聊著,在你稍不留意的時候,就不知跑到哪里不見了。
但是秋天清晨的霧很多,白茫茫的一片,如雨絲,如紗簾,遮住人的視線,淡淡的濕氣,像墨在宣紙上緩緩暈開,營造著縹緲的夢境,難以捉摸。
云很遠,卻顯得真實。霧很近,卻非常夢幻。秋天,便是這樣如真似幻的存在。
不知有多少人喜歡去婺源看秋天。在山色掩映中,飄渺的云霧,靈動地串聯(lián)起藍天、白云、古樹、梯田、石橋、馬頭墻……鋪陳出撩人的韻律。
婺源的秋天,有著秋天該有的所有顏色:高大的紅楓下是金黃的柴垛,灰色的房頂上曬著火紅的辣椒,深綠色的大山溪流里飄著零星的紅黃葉子,還有鋪滿枯枝敗葉的古驛道,不知散落了多少不為人知的故事……
這時,不得不佩服徽派建筑的智慧:素潔的白墻灰瓦,與絢爛的秋色掩映為一體,人居與自然如此完美地融合,勝過世上一切圖畫。
到了婺源,一定要選一個清晨,看氤氳的霧氣,和著農(nóng)家裊裊升起的炊煙,隱約中,粉墻黛瓦和百年的紅楓,以及村落里五彩繽紛的景觀交織在一起,似是回到了夢里的老家。
秋天,是人間最快的風(fēng)景,也是我們距離世界、距離自己最近的時節(jié)。
秋天的每一種色彩,都是自然的饋贈,映在我們的眼里,沉淀在心上,讓我們繼續(xù)向前的腳步更踏實一些。
秋天有變幻莫測的顏色,秋天也有收集不完的浪漫。秋天在我們的所知所感里,一邊緩緩綻放,一邊悄悄逝去。你可能不會記得每一個秋天,然而爛漫難收,在你生命的道路上,早已鋪就了那些善待自己的時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