韓 愈
六月二十六日,愈白,李生足下2:生之書辭甚高,而其問何下而恭也3!能如是,誰不欲告生以其道4?道德之歸也有日矣,況其外之文乎5?抑愈所謂望孔子之門墻而不入于其宮者,焉足以知是且非邪6?雖然,不可不為生言之7。
生所謂“立言”者是也8。生所為者與所期者,甚似而幾矣9。抑不知生之志,蘄勝于人而取于人邪10?將蘄勝于古之立言者邪?蘄勝于人而取于人,則固勝于人而可取于人矣11。將蘄勝于古之立言者,則無望其速成,無誘于勢利,養(yǎng)其根而竢其實,加其膏而希其光12。根之茂者其實遂,膏之沃者其光曄13。仁義之人,其言藹如也14。
抑又有難者,愈之所為,不自知其至猶未也15?雖然,學之二十余年矣16。始者,非三代兩漢之書不敢觀,非圣人之志不敢存17。處若忘,行若遺,儼乎其若思,茫乎其若迷18。當其取于心而注于手也,惟陳言之務(wù)去,戞戞乎其難哉19!其觀于人,不知其非笑之為非笑也。如是者亦有年,猶不改。然后識古書之正偽,與雖正而不至焉者,昭昭然白黑分矣20。而務(wù)去之,乃徐有得也21。當其取于心而注于手也,汩汩然來矣22。其觀于人也,笑之則以為喜,譽之則以為憂,以其猶有人之說者存也23。如是者亦有年,然后浩乎其沛然矣24。吾又懼其雜也,迎而距之,平心而察之,其皆醇也,然后肆焉25。雖然,不可以不養(yǎng)也26。行之乎仁義之途,游之乎《詩》《書》之源,無迷其途,無絶其源,終吾身而已矣27。
氣,水也;言,浮物也28。水大而物之浮者大小畢浮,氣之與言猶是也,氣盛則言之短長與聲之高下者皆宜29。雖如是,其敢自謂幾于成乎30?雖幾于成,其用于人也奚取焉31?雖然,待用于人者,其肖于器邪32?用與舍屬諸人33。君子則不然,處心有道,行已有方34;用則施諸人,舍則傳諸其徒,垂諸文而為后世法35。如是者,其亦足樂乎?其無足樂也36?
有志乎古者希矣37。志乎古必遺乎今,吾誠樂而悲之38。亟稱其人,所以勸之,非敢褒其可褒而貶其可貶也39。問于愈者多矣,念生之言不志乎利,聊相為言之40。愈白。
[注釋]
1、李翊:貞元十八年進士。韓愈《與祠部陸員外書》薦舉李翊,稱其為“出群之才”。《唐摭言》卷八:“貞元十八年,權(quán)德輿主文,陸傪員外通榜貼。韓文公薦十人于傪?!崩铖醇雌渲兄?。本文是韓愈對李翊登第前請教為文之道的答復(fù),約作于貞元十七年(801)。又,《五百家注韓昌黎集》引樊汝霖說:“李翊或作李翱?!眳侨陚愓f:“當依別本作答李翱,篇中所論,翊殆不足與聞?!崩畎浚?72—841),字習之,隴西人。貞元十四年進士,官至山南東道節(jié)度使。韓愈門人。有《李文公集》十卷。《舊唐書》卷一百六十,《新唐書》卷一百七十七有傳。
2、六月二十六日:指貞元十七年農(nóng)歷六月二十六日。白:稟告,報告?!墩滞āぐ撞俊罚骸鞍?,下告上曰稟白,同輩述事陳義亦曰白。”
3、辭甚高:文辭很高妙。即下文之“蘄勝于人而取于人,則固勝于人而可取于人”。下而恭:謙卑而恭敬。
4、誰不欲告生以其道:誰不想把自己知道的道理告訴你呢?韓愈所談的“道”,內(nèi)容很復(fù)雜。即《原道》所說的以仁義為內(nèi)容的“道”,也就是本文所講的“仁義之人,其言藹如也”、“行之乎仁義之途”的仁義。
5、道德之歸也有日矣,況其外之文乎:意謂李翊以謙恭的態(tài)度向人請教,不久他就會掌握“道”,并寫出好文章來。有日,即不久。其外之文,即道為文的內(nèi)涵,而文為道的外在表現(xiàn)。
6、望孔子之門墻而不入于其宮:《論語·子張》:“子貢曰:譬之宮墻,賜之墻也及肩,窺見室家之好。夫子之墻數(shù)仞,不得其門而入,不見宗廟之美,百官之富?!庇帧墩撜Z·先進》:“子曰:由(仲由,字子路)也升堂矣,未入于室也?!贝四隧n愈自謙,稱他本人對圣人之道尚未登堂入室。焉:哪里,怎幺。是且非:正確與錯誤。
7、雖然:表示轉(zhuǎn)折,雖然這樣,盡管如此。
8、立言:指著書立說?!蹲髠鳌废骞哪辏骸疤嫌辛⒌拢浯斡辛⒐?,其次有立言,雖久不廢,此之謂不朽?!薄杜f唐書·韓愈傳》:“愈所為文,務(wù)反近體,抒意立言,自成一家新語。后學之士,取為師法?!?/p>
9、所期:所期望的。甚似而幾:很相似而接近。幾,接近。
10、蘄:通“祈”,求。取于人:為人所取,意即見取于人。
11、則固勝于人而可取于人:則你本來就已經(jīng)勝過別人并被別人所贊許效法了。
12、速成:迅速取得成就。無誘于勢利:不要為勢利所誘惑。當時應(yīng)科目考試和士大夫階層所習用的文體是時文(駢體文),作時文可以獲取富貴,韓愈卻希望人們作古文,所以說不要為勢利所誘惑。養(yǎng)其根而竢其實:培養(yǎng)其根本,等待果實豐碩。加其膏而希其光:增添燈里的油膏,期待燈光明亮。膏,油脂。
13、其實遂:果實結(jié)得飽滿。遂,暢達,發(fā)育完全。膏之沃者其光曄:油足則燈光明亮。沃,豐美,盛多。曄,光明。韓愈《答李秀才書》:“然愈之所志于古者,不惟其辭之好,好其道焉爾?!庇帧洞鹞具t生書》:“實之美惡,其發(fā)也不揜:本深而末茂,形大而聲宏,行峻而言厲,心醇而氣和。”其基本意思與此數(shù)句相通。
14、藹如:和氣可親的樣子。
15、抑又有難者:不過又有困難之事。抑,不過。至猶未也:達到還是沒有達到。此處指上文所說的“古之立言者”的標準。
16、學之二十八年矣:韓愈自稱十三歲學文,至此二十一年。
17、非三代兩漢之書不敢觀:此乃高自標榜之語,實際上韓愈于諸子百家、佛老之書及《文選》、史傳,無所不讀。韓愈《進學解》云:“先生口不絕吟于六藝之文,手不停披于百家之編,記事者必提其要,纂言者必鉤其玄,貪多務(wù)得,細大不捐,焚膏油以繼晷,恒兀兀以窮年。先生之業(yè),可謂勤矣……沈浸醲郁,含英咀華,作為文章,其書滿家。上規(guī)姚姒,渾渾無涯;周誥殷盤,佶屈聱牙;《春秋》謹嚴,《左氏》浮夸;《易》奇而法,《詩》正而葩;下逮《莊》《騷》,太史所錄,子云相如,同工異曲;先生之于文,可謂閎其中而肆其外矣?!?/p>
18、處若忘,行若遺,儼乎其若思,茫乎其若迷:獨居或外出似乎都有所遺忘,儼然似在思索,茫然又若迷惑。這四句形容學文時聚精會神的沉迷情狀。即韓愈《送高閑上人序》“雖外物至,不膠于心”之意。
19、取于心而注于手:把心中所想寫出來,像流水一樣暢通自然。注,河水流入湖海。陳言之務(wù)去:指語言及文意的獨創(chuàng)性。黃宗羲《論文管見》:“所謂‘陳言’者,每一題必有庸人思路共集之處,纏繞筆端,剝?nèi)ヒ粚樱接兄晾砜裳??!惫赎愌约嬷赣檬煊脼E的文辭與文意。戛戛:艱難的樣子。
20、正偽:意即符合“圣人之志”者為正,不合者為偽。雖正而不至焉者:指大體上純正但仍未達到極致的作品。焉,指示代詞,指“圣人之志”。如韓愈《讀荀子》有云:“荀與揚(雄),大醇而小疵”。昭昭然:明白清晰的樣子。讀書能辨析真?zhèn)危仨氂姓嬷埔?,學道學文兩方面都有所得,然后才能做到。
21、而務(wù)去之,乃徐有得也:一定要除去“偽”與“不至”者,才漸有所得。
22、汩汩:擬聲詞,指流水聲。此處形容文思如水流。
23、笑:譏笑。以其猶有人之說者存也:因為文章中還有他人的陳言舊說存在。
24、浩乎其沛然:比喻文章氣勢之大如浩瀚江河。皇甫湜《諭業(yè)》:“韓吏部之文,如長江大注,千里一道,行飆激浪,污流不滯?!焙疲?。沛然,充足盛大的樣子。
25、距:通“拒”,拒止。醇:純正。肆:放縱。此句意謂由于文思沛然涌出,擔心它駁雜不純,因而要停以蓄神,平心靜氣地明察;當其全部純正時,再放手抒發(fā)出來。此處當系指道與文兩方面,既要求內(nèi)容的醇正,又要求文字的精當。
26、雖然,不可以不養(yǎng)也:雖然道德文章達到了這樣高的境界,仍不可不繼續(xù)加強修養(yǎng)。
27、《詩》《書》之源:指儒家經(jīng)典。終:窮盡。
28、氣,水也;言,浮物也:文氣如同水勢一樣,文辭如同水上漂浮物一樣。
29、氣盛則言之短長與聲之高下者皆宜:氣勢弘盛,則寫文章時辭句的短長與聲調(diào)的抑揚全都適宜,運用自如。
30、幾于成:差不多成功,接近于完美。
31、其用于人也奚取焉:所作古文雖好,但都不為時下士大夫所取。奚,何。
32、待用于人者,其肖于器邪:文章等待時人所取用,難道就像器皿用具一樣嗎?其,豈。肖,相似。
33、用:使用。舍:棄而不用。
34、處心有道,行己有方:安頓自心、立身行事都有正確的方法。
35、用則施諸人,舍則傳諸其徒:君子見用則把他的道施于一般人,不見用則把道傳給弟子。垂諸文:把道傳之于文章,即以文章來載道,以期影響于后世。韓愈《答崔立之書》:“作唐之一經(jīng),垂之于無窮?!奔雌湟庖?。
36、其亦足樂乎:此謂對道與文深厚修養(yǎng),將會獲得內(nèi)心的滿足與快樂。
37、有志于古者希矣:有志于學古立言的人太少了。希,同“稀”。
38、遺乎今:為今人所遺棄。吾誠樂而悲之:我誠然為有學古立言的人而高興,但又對被今人所遺棄的狀況而悲傷。
39、亟稱其人:屢屢表揚其人。勸之:勉勵他。非敢褒其可褒而貶其可貶:不敢輕易地表揚或批評別人。
40、相為:偏義復(fù)詞,為你。此句暗用《論語·里仁》“君子喻于義,小人喻于利”句意。
[講解]
韓愈(768—824),字退之,河南河陽(今河南孟縣東南)人。貞元八年進士,官至吏部侍郎,卒后謚文,后人稱為“韓吏部”、“韓文公”。唐時昌黎為韓氏郡望,每自稱“昌黎韓愈”,故世稱韓昌黎。韓愈乃唐代著名散文家、古文運動之倡導(dǎo)者。蘇軾《韓文公廟碑》稱贊曰:“文起八代之衰,道濟天下之溺?!痹谔拼盼倪\動中,厥功甚偉。
古文運動是適應(yīng)當時復(fù)興儒學、革新圖強、重振大一統(tǒng)國家的社會思潮而興起的一次文學革新運動。從李華、蕭穎士、獨孤及、柳冕、韓愈、柳宗元,不論在理論上或創(chuàng)作上,是逐步展開的。特別是在理論上,最終完整地提出了內(nèi)容的革新問題——文以明道,和形式的革新問題——創(chuàng)造比較接近口語的古文,并且注意于內(nèi)容與形式的統(tǒng)一,以古文的形式改革促進內(nèi)容之革新。在這一運動中,韓愈繼承并發(fā)展了前代古文家的成果,提出了比較系統(tǒng)的理論主張,完善了古文運動的理論體系,推動了古文運動的發(fā)展,同時,以其杰出的理論建設(shè)和創(chuàng)作成就,確立了其文壇領(lǐng)袖的地位。
《答李翊書》約作于貞元十七年。李翊舉進士前,請教為文之道,韓愈答復(fù),闡述其基本的古文理論主張。韓愈是提倡古文而反對駢文的?!洞鹄铖磿氛f:“有志乎古者稀矣。志乎古,必遺乎今,吾誠樂而悲之?!薄额}歐陽生哀辭后》曰“君喜古文”、“其志在古文”、“愈之為古文”,《師說》亦曰“李氏子蟠……好古文”。所謂“古文”,是與句式整齊、講究對偶的“駢文”相對而言。西漢以前之文章,以散體為主,東漢以后駢偶成份逐漸增加,至南朝后期和初、盛唐時期,發(fā)展至極點。韓愈主張學習、效法西漢、先秦文體,以糾駢體之偏頗,故稱“古文”。學習古文的目的在于明古道。文是手段、是形式,道是目的、是內(nèi)容。作于貞元九年的《爭臣論》已經(jīng)比較明確地提出了這一觀點:“君子居其位,則思死其官;未得位,則思修其辭以明其道。我將以明道也?!逼浜?,在許多論述中,韓愈反復(fù)闡述了這一思想:“愈之志在古道,又甚好其言辭?!保ā洞痍惿鷷罚叭挥居诠耪撸晃┢滢o之好,好其道焉爾?!保ā洞鹄钚悴艜罚坝疄楣盼?,豈獨取其句讀不類于今者邪?思古人而不得見,學古道而欲兼通其辭。通其辭者,本志乎古道者也?!保ā额}歐陽生哀辭后》)這些論述,頗能表明其提倡古文以明道的理論主張。
那么,韓愈所謂“道”具體內(nèi)容是什么呢?《原道》一文有具體之論述,“博愛之謂仁,行而宜之之謂義;由是而之焉之謂道,足乎己,無待于外之謂德”,道是“合仁與義言之”,“斯吾所謂道也,非向所謂老與佛之道也。堯以是傳之舜,舜以是傳之禹,禹以是傳之湯,湯以是傳之文、武、周公,文、武、周公傳之孔子,孔子傳之孟軻,軻之死,不得其傳焉。”這種世代相傳之儒家之道,主要包括兩方面內(nèi)容:一是圣人所“教之相生相養(yǎng)之道”,即生產(chǎn)、交換、醫(yī)藥等;一是圣人所確立的“其法禮樂刑政,其民士農(nóng)工賈,其位君臣、父子、師友、賓主、昆弟、夫婦”,即圣人所制定的禮樂刑政制度和所規(guī)定的君臣父子、統(tǒng)治與被統(tǒng)治者之間的倫理關(guān)系。由于老、佛思想的興盛,圣人所制定的禮樂刑政制度和倫理關(guān)系被擾亂了,即“世俗陵靡,不及古昔,蓋圣人之道廢馳之所為也”,“今天下資于生者,咸備圣人之器用;至于人情,則溺乎異學,而不由乎圣人之道,使君臣父子夫婦朋友之義沉于世,而邦家繼亂,固仁人之所痛也?!保◤埣渡享n昌黎書》)因此,韓愈要攘斥老、佛二家之說(“異學”),正本清源,使之皆歸于儒家思想之“正途”,即所謂“人其人,火其書,廬其居,明先王之道以道之”。顯然,韓愈倡言古道,就是要用“圣人之道”來統(tǒng)一人們的思想,從而鞏固君君臣臣父父子子的封建秩序。這種認識,在當時的歷史條件下有著積極的意義。中唐中央王朝的統(tǒng)治力量削弱,藩鎮(zhèn)割據(jù),佛、老思想的發(fā)展也起著離心作用,嚴重危害著中央政權(quán)的鞏固和統(tǒng)一。在政治和思想領(lǐng)域,唐王朝陷入了嚴重的危機之中。韓愈倡言古道,攘斥佛、老,恢復(fù)儒家之正統(tǒng)地位,要求嚴守君臣之道,加強中央集權(quán),削平割據(jù)和叛亂,努力維護唐王朝的政權(quán)鞏固和統(tǒng)一,具有一定的現(xiàn)實意義,因而在當時得到了中下層士人的廣泛響應(yīng),復(fù)興儒學遂成為一種廣泛的社會思潮。當然,韓愈所謂“道”,還包括許多具體的內(nèi)容,大至國家政治,小至交友為人,而且與實際的政治生活和社會生活相聯(lián)系,重視“道”的“輔時及物”。
韓愈學古文,其目的在于明道,執(zhí)著于實際社會生活。因此,韓愈很關(guān)注作為“古道”載體之“古文”,熱心于恢復(fù)古文體制。駢文有著嚴格的對偶、聲律要求,限制了文意的自由表達,而奇句散行之古文則未有此種局限,有著充分的表達自由。此外,“古文”雖是三代秦漢之舊制,但在當日駢文盛行之時,“古文”卻是不同流俗的“新體”,能夠新人耳目;“古文”又是古圣賢人思想之載體,韓愈在重視學習“古道”之時,自然“好其辭”,因而恢復(fù)古道與改革文體是相輔相成、緊密聯(lián)系的。就其實質(zhì)而言,以韓愈為主將的旨在進行文體改革的古文運動,所進行的正是一場思想改革。韓愈主張學習先秦、漢代古文,通過自己的艱辛實踐,創(chuàng)造新文體,以期超越流俗,出奇制勝。在《答劉正夫書》中,韓愈主張“以古圣賢人為法”,“若圣人之道不用文則已,用則必尚其能者。能者非他,能自樹立,不因循是也。有文字來,誰不為文?然其存于今者,必其能者也。”重視古文的藝術(shù)性,注重藝術(shù)創(chuàng)造,在一定意義上超越了“明道”“傳道”的實用目的。文道并重,致力于文章藝術(shù)性之探討,正是韓愈所倡導(dǎo)的古文運動取得成功的一個重要原因。
文道并重,是一個明確的理論主張,但如何才能做到“文道并重”——即如何才能寫出既有充實的現(xiàn)實內(nèi)容又有高度的藝術(shù)性的古文,仍然是一個非常重要的問題。對此,作為古文大家的韓愈有著精辟的闡述。
韓愈以為,要寫好古文,首先應(yīng)該加強道德修養(yǎng)?!洞鹄铖磿酚性疲骸吧^立言者是也……抑不知生之志,蘄勝于人而取于人耶?將蘄至于古之立言者邪?蘄勝于人而取于人,則固勝于人而可取于人矣;將蘄至于古之立言者,則無望其速成,無誘于勢利,養(yǎng)其根而竢其實,加其膏而希其光。根之茂者其實遂,膏之沃者其光曄,仁義之人,其言藹如也。”意謂要成為可與古圣先賢相媲美的文章大家,則需要堅持不懈地加強道德修養(yǎng),無望其速成。因此,需要選擇正確的學習對象,認真體悟:“始者非三代兩漢之書不敢觀,非圣人之志不敢存,處若忘,行若遺,儼乎其若思,茫乎其若迷?!弊x圣賢之書,求圣賢之志,沉潛其中而得窺圣賢之境界,如此方可“識古書之正偽,與雖正而不至焉者,昭昭然白黑分矣”,即使得心應(yīng)手、浩乎其沛然之后,仍然要小心翼翼,謹防有不合圣人之道的思想言辭,即“懼其雜也,迎而距之,平心而察之,其皆醇也,然后肆焉”。即使到了這一境界,仍要堅持道德修養(yǎng),所謂“行之乎仁義之途,游之乎《詩》《書》之源,無迷其途,無絕其源,終吾生而已矣”。在韓愈看來,加強道德修養(yǎng)是寫好古文的關(guān)鍵,因為古文要有符合圣人之道的高遠的立意和充實的現(xiàn)實內(nèi)容,并因此也影響著文章的風格?!洞鹞具t生書》說:“夫所謂文者,必有諸其中,是故君子慎其實。實之美惡,其發(fā)也不揜。本深而末茂,形大而聲宏,行峻而言厲,心醇而氣和,昭晰者無疑,優(yōu)游者有余?!奔磸娬{(diào)文章寫作要注重根本,加強道德修養(yǎng),充實內(nèi)心,也才能提高藝術(shù)技巧——道理既明,是非判然,文章才能明快確切;對所論問題把握充分,理解深透,文章才能從容不迫、游刃有余。
道德修養(yǎng)是文章寫作的關(guān)鍵,理應(yīng)給予充分的關(guān)注,而文章寫作還重在“養(yǎng)氣”,韓愈提出“氣盛言宜”的理論?!洞鹄铖磿酚性疲骸皻?,水也;言,浮物也;水大而物之浮者大小畢浮。氣之與言猶是也,氣盛則言之短長與聲之高下者皆宜。”韓愈所謂“氣”與道德修養(yǎng)有關(guān),指作家的精神狀態(tài);“氣盛”則指具有充沛的情感、酣暢的情思,對于所欲說明的事理了然于心、是非分明。處于“氣盛”的精神狀態(tài)下,則能夠妥帖地安排好文辭聲調(diào)、句式長短的關(guān)系——即劉勰所謂之“形文、聲文、情文”之美,很好地敘事說理、表情達意,使得文章神理意脈連貫、辭事雙美。韓愈的這一理論,是對孟子“知言養(yǎng)氣”理論和曹丕“文以氣為主”理論的繼承和發(fā)展。韓愈是要以與內(nèi)容相適應(yīng)的、隨著內(nèi)容變化而變化的聲調(diào)句式、文辭意脈之自由流暢,取代駢文之僵化刻板之格式,從而建立新的“古文”格調(diào)。
文章畢竟是語言的藝術(shù),韓愈特別強調(diào)語言的獨創(chuàng)性,提出“務(wù)去陳言”的主張?!洞鹄铖磿酚性疲骸爱斊淙∮谛亩⒂谑忠?,惟陳言之務(wù)去,戛戛乎其難哉!”因為在當日駢文盛行數(shù)百年之后,形成了一套固定的表達方式和陳熟的語匯,韓愈倡導(dǎo)寫作古文,則要屏除駢文所習用的表達方式和陳熟語匯,自樹立而不因循,用富有獨創(chuàng)性的新型語言以敘事說理、表情達意。當然,韓愈“務(wù)去陳言”所關(guān)注的不僅僅是語言本身,當也包括內(nèi)容、觀點、立意、構(gòu)思等方面,正如清人黃宗羲所說:“昌黎‘惟陳言之務(wù)去’、士衡‘怵他人之我先’,亦謂學淺意短,伸紙搖筆,定有庸眾人思路共集之處。故唯深湛之思貫穿之,學而可以去之、怵之?!保ā赌侠孜陌浮吠饧秹劾铌教梦迨颉罚﹦⑽踺d《藝概·文概》亦指出這一問題:“昌黎尚陳言務(wù)去。所謂陳言者,非必勦襲古人之說以為己有也;只識見議論落于凡近,未能高出一頭,深入一境,自結(jié)撰至思者觀之,皆陳言也?!贝_能探解韓愈“務(wù)去陳言”之理論核心。
韓愈是主張避熟求新、避平庸求奇崛的。在《南陽樊紹述墓志銘》中,韓愈進一步闡述了這一思想,“必出于己,不襲蹈前人一言一句,又何其難也!必出入仁義,其富若生蓄萬物,必具海含地負、放恣橫縱,無所統(tǒng)紀;然而不煩繩削而自合也?!庇终f:“惟古于詞必己出,降而不能乃剽賊”、“文從字順各識職”,強調(diào)學習古人的創(chuàng)新精神,并主張文辭之自然流暢,以避免當日古文寫作中所存在的字句滯澀、音調(diào)不諧之弊病。因此,在《答劉正夫書》中,韓愈提出“師其意,不師其辭”的理論,更為明確地闡述了這一理論,并且說“(文)無難易,惟其是爾。如是而已,非固開其為此,而禁其為彼也”。在提倡古文寫作之法度的同時,指出文章寫作之有法而無定法,強調(diào)在遵循基本寫作原則前提下的自由表達,而這正是韓愈的高明之處。這一理論主張,對古文寫作應(yīng)該說有著積極的意義。
為了寫好古文,韓愈除了把道德修養(yǎng)看作古文寫作的根本而外,還很重視對古人文章的廣泛學習?!洞鹄铖磿酚性弧笆颊叻侨鷥蓾h之書不敢觀”,雖是講道德之涵養(yǎng)培育,但也指學習三代兩漢文章,而且有強調(diào)入門須正的指導(dǎo)意義。在《進學解》中,韓愈假借生徒之口自述其為文經(jīng)歷,就涉及到了對前代文獻的廣泛學習:“沈浸醲郁,含英咀華,作為文章,其書滿家。上規(guī)姚姒,渾渾無涯;周誥殷盤,佶屈聱牙;《春秋》謹嚴,《左氏》浮夸;《易奇》而法,《詩》正而葩;下逮《莊》《騷》,太史所錄,子云相如,同工異曲;先生之于文,可謂閎其中而肆其外矣?!表n愈閱讀廣泛,不但學習儒家經(jīng)典,而且廣泛涉及前代文章,積極汲取有益的養(yǎng)料,《答侯繼書》說:“仆少好學問,自《五經(jīng)》之外,百氏之書,未有聞而不求、得而不觀者?!倍端兔蠔|野序》則列舉了自堯舜至于大唐的“善鳴”者,所謂“其下魏晉氏,鳴者不及于古,然亦未嘗絕也。就其善者,其聲清以浮,其節(jié)數(shù)以急,其辭淫以哀,其志弛以肆,其為言也亂雜而無章”,批評魏晉以下文章之駢儷日重,但仍然是予以充分的關(guān)注、學習的,他于駢文佳作也是有所汲取的??梢姡n愈主張以先秦、西漢文章為楷模,卻并不專主一家,而是借鑒、學習前代一切有益的文化傳統(tǒng),兼收并蓄,融會貫通,形成其汪洋恣肆的新文風。故爾劉熙載《藝概·文既》稱:“韓文起八代之衰,實集八代之成。蓋惟善用古者能變古,以無所不包,故能無所不掃也?!睂η按幕瘋鹘y(tǒng)的含英咀華,融會貫通,才會閎其中而肆其外。
韓愈主張文以明道,重在闡述儒家之道,所謂“觝排異端,攘斥佛老,補苴罅漏,張皇幽眇,尋墜緒之茫茫,獨旁搜而遠紹,障百川而東之,回狂瀾于既倒”(《進學解》)。不過,韓愈與柳宗元一樣,重視“道”之“輔時及物”,并非抽象的性理之談,而且內(nèi)容廣泛,因此,韓愈也就很重視文學反映現(xiàn)實的功能,重視文學抒發(fā)感慨的性質(zhì),提出了“不平則鳴”說。《送孟東野序》云:
大凡物不得其平則鳴。草木之無聲,風撓之鳴。水之無聲,風蕩之鳴;其躍也或激之,其趨也或梗之,其沸也或炙之。金石之無聲,或擊之鳴。人之于言也亦然,有不得已者而后言。其歌也有思,其哭也有懷。凡出乎口而為聲者,其皆有弗平者乎……人聲之精者為言,文辭之于言,又其精也。
在韓愈看來,文章之作,本因作者心有所感,郁積于中,不能自已,遂發(fā)為文辭而成文。由此而論,有“不平”,則有抗爭,“擇其善鳴者而假之鳴”。論及孟效而言,“抑不知天將和其聲,而使鳴國家之盛邪?抑其窮餓其身,思愁其心腸,而使自鳴其不幸邪?”可見,文學作品和作者所處的時代、社會環(huán)境及作者自身的遭際密不可分;文學作品既要反映社會現(xiàn)實,也要抒發(fā)作者自身之情感,“自鳴其不幸”,也只有那些抒發(fā)深沉情感、反映現(xiàn)實的作品才能感動激發(fā)人意。韓愈列舉了自上古至魏晉六朝、唐的文學和學術(shù)現(xiàn)象,說明不同時代產(chǎn)生不同的文學和學術(shù)思想,各個時代的優(yōu)秀作家者是歷史上的“善鳴者”,如孔子、莊周、孟子、屈原、司馬遷、司馬相如、揚雄、陳子昂、李白、杜甫、元結(jié)等,皆是以其創(chuàng)作來發(fā)抒其“不平”的“善鳴者”。當然,韓愈所謂“不平則鳴”的范圍是廣泛的,但卻比較側(cè)重于哀痛之鳴,而且韓愈自己的作品“時有感激怨懟奇怪之辭”(《上宰相書》),借以自鳴其不幸。在《荊潭唱和詩序》中,韓愈提出:“夫和平之音淡薄,而愁苦之聲要妙;歡愉之辭難工,而窮苦之言易好也。是故文章之作,恒發(fā)于羈旅草野。至若王公貴人氣滿志得,非性能而好之,則不暇以為?!背羁嗬Ь揭子诋a(chǎn)生創(chuàng)作的沖動,而悲苦之情又易于感動人意,從而產(chǎn)生動人的藝術(shù)作品,韓愈的這一認識,實際上已經(jīng)接觸到了人類以悲為美的心理機制,有其合理性。
處于愁苦困窘之中而又有悲苦之情,文學創(chuàng)作則能夠抒發(fā)這種悲苦之情,“舒憂娛悲”(《上兵部李侍郎序》),既自鳴其不幸,也可以緩解心理壓力。因為韓愈認識到,文學創(chuàng)作始終伴隨著強烈的感情活動,《送高閑上人序》雖是論書法,但與詩文創(chuàng)作原理相通。張旭善書法,“喜怒窘窮,憂悲愉佚,怨恨思慕,酣醉無聊,不平有動于心,必于草書焉發(fā)之”,其充沛豐富的情感是創(chuàng)作的動力,而書法藝術(shù)則是其全部心思和濃烈情感的表現(xiàn)。這種情感由人生之遭際而來,也是作者體驗觀察外物之所得,所謂“觀于物,見山水崖谷,鳥獸蟲魚,草木之花實,日月列星,風雨水火,雷霆霹靂,歌舞戰(zhàn)斗,天地事物之變,可喜可愕,一寓于書”,雖是一己之私情,卻因此而有了廣泛的社會性,故能得到讀者、鑒賞者的共鳴,獲得了永久的藝術(shù)生命力——“故旭之書,變動猶鬼神,不可端倪。以此終其身而名后世”。
當然,要獲得這種情感,則要執(zhí)著于人生、執(zhí)著于現(xiàn)實社會,內(nèi)心方可有“不平”,才能以此而“自鳴其不幸”、“鳴國家之盛”。韓愈說:“為旭有道:利害必明,無遺錙銖,情炎于中,利欲斗進,有得有喪,勃然不釋,然后一決于書,而后旭可及也?!边@種激動不平情感的獲得,是要關(guān)注現(xiàn)實人生與社會的,而這正是韓愈“輔時及物”的“文以明道”思想的體現(xiàn)。韓愈認識藝術(shù)創(chuàng)作要有豐富充沛的情感,而僧侶“其為心,必泊然無所起;其于世,必淡然無所嗜。泊與淡相遭,頑墮委靡,潰敗不可收拾,則其于書,得無象之然乎”,遠離世俗人生,不關(guān)注現(xiàn)實,內(nèi)心無不平,則難以有好的藝術(shù)創(chuàng)作。這一說法是有一定道理的。后來,蘇軾《送參寥師》對韓愈的這一理論有補充和完善:
退之論草書,萬事未嘗屏。憂愁不平氣,一寓筆所騁。頗怪浮屠人,視身如丘井,頹然寄澹泊,誰與發(fā)豪猛?細思乃不然,真巧非幻影。欲令詩語妙,無厭空且靜。靜故了群動,空故納萬境。閱世走人間,觀身臥云嶺。咸酸雜眾好,中有至味永。詩法不相妨,此語當更請。
蘇軾認為“閱世走人間”的豐富體驗、充沛情感,是藝術(shù)創(chuàng)作的一個重要因素;而“空且靜”的心理狀態(tài),則有利于體察、參悟萬物之變動和諸種境象,體味深切,所創(chuàng)造的藝術(shù)作品才能栩栩如生而包蘊廣泛。實際上,蘇軾所揭示的正是藝術(shù)創(chuàng)作中的生活體驗(強烈的情感和盎然的審美意趣)和創(chuàng)作時的空明虛靜的心理狀態(tài),因而顯得更為全面深刻。
文學既然具有“舒憂娛悲”的作用,可以發(fā)抒其悲憂怨懟之情;而“以文為戲”則是更為積極地發(fā)揮文學的這一作用,發(fā)抒感慨以緩解心理壓力,韓愈認為這并不有悖于教化。《上兵部李侍郎書》有云:“謹獻舊文一卷,扶樹教道,有所明白;《南行詩》一卷,舒憂娛悲,雜以瓌怪之言、時俗之好,所以諷于口而聽于耳也。”《病中贈張十八》亦曰:“文章自娛戲,金石自擊撞。”而與韓愈同時之裴度在《寄李翱書》中則批評韓愈的“以文為戲”:“昌黎韓愈,仆識之舊矣,中心愛之,不覺驚賞,然其人信美材也!近或聞諸儕類云:恃其絕足,往往奔放,不以文立制,而以文為戲。可矣乎,可矣乎!”實際上,裴度的見識是比較狹隘的。文學不但有認識作用、教化作用,也有“陶冶性靈”的美育作用和娛樂作用,而“以文為戲”正是以積極主動的態(tài)度突出文學的娛樂作用的。這正體現(xiàn)了韓愈對文學的功能的認識比較全面,對文學的理解比較深刻,在肯定文學的政教、“明道”作用的同時,也認識到了文學固有的審美愉悅作用。
從以上論述可見,韓愈的文學思想是比較全面的,既注重于“明道”,突出“輔時及物”的現(xiàn)實性,也重視文學本身的特殊性,提出了“氣盛言宜”、“務(wù)去陳言”、“文從字順”、“不平則鳴”等理論主張,重視學習前代優(yōu)秀文化遺產(chǎn),形成了比較系統(tǒng)的文學理論體系,有力地指導(dǎo)了當時的創(chuàng)作,推動了古文運動的發(fā)展。韓愈與柳宗元一道,以鮮明的理論主張和創(chuàng)作實績,共同倡導(dǎo)古文運動,并培養(yǎng)了李翱、皇甫湜等一大批的古文家,使得古文運動最終取得了成功,對后來文學的發(fā)展產(chǎn)生了深遠的影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