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樓夢》分回賞釋(三十)
荒竹林
第一百十一回 鴛鴦女殉主登太虛 狗彘奴欺天招伙盜
在46回中，賈府中的剛強(qiáng)女孩鴛鴦，為了抗拒老色狼賈赦對她的侵害，曾發(fā)表過錚錚烈烈的的個人人權(quán)誓言；其價值，不下于美國的獨(dú)立宣言。而到了這一回，這個強(qiáng)女人看到賈母死了，就認(rèn)為自己活著必受人欺，沒有勇氣生存下去，便自殺了。這是不合人物性格的邏輯的。鴛鴦為殉主而死，死得輕如鴻毛。她的死，獲得賈府主子們的一片喝彩聲，正是證明了死得毫無價值，只是一個封建主義的忠臣奴才而已矣。當(dāng)然，這是封建奴才高鶚?biāo)矚g、所需要的。之所以要改變鴛鴦的性格，變剛強(qiáng)為奴才，是高鶚的忠臣皇權(quán)思想在作怪。
狗彘（zhì豬）奴，指榮國府中管家周瑞的干兒子何三。何三先前被賈珍打過。趁賈母死大家忙于辦喪事之際，招來一伙盜賊，偷賈府的財物。續(xù)作者把為種行為稱之為“欺天”。是以賈府為“天”了。欺天，透露了高鶚維護(hù)皇權(quán)的補(bǔ)天思想。
第一百十二回 活冤孽妙姑遭大劫 死讎仇趙妾赴冥曹
該死的續(xù)書人，污辱了曹雪芹筆下的妙玉。妙玉不該有如此下場的。她應(yīng)當(dāng)永遠(yuǎn)是潔白清香的。我要問高鶚：你為什么要這樣糟蹋高潔的妙玉？是不是你恨妙玉的高潔品格？在你看來，一個知識分子，對上司，應(yīng)當(dāng)?shù)兔柬樠?；對世俗，?yīng)當(dāng)隨波逐流。而妙玉，卻是個“天子不朝，諸侯不友，壁立萬仞”的志士，和你不是一條路上的人，“道不同，則不相與謀”，你的恨她，要糟蹋她，乃是情理中的事。
死讎（chou陽平，同仇）仇，死了王夫人的仇敵，賈政的妾趙姨娘。赴冥曹，進(jìn)陰間。
讀到妙玉的這種不幸時，我痛哭！我寫不下去了。
第一百十三回 懺宿冤鳳姐托村嫗 釋舊憾情婢感癡郎
這回寫賈政的小老婆趙姨娘之死，，死得非常凄慘，露著胸膛，蓬頭赤腳，眼睛突出，口吐鮮血，是被鬼活活抓了去的。趙姨娘為甚有這種凄慘的死法？從她的死的過程來看，似乎是她在生前用魔法整害鳳姐、寶玉的一種報應(yīng)。其實(shí)，比起鳳姐來，趙姨娘還不算壞。她身居下賤位子，受王夫人、鳳姐的管轄，連自己的親生女賈探春也鄙視她。她在許多時候想掙扎，夢想爭取一點(diǎn)做上等人地位。為此她挖空心思，勾結(jié)道婆，陷害鳳姐和寶玉。這種舉動自然未免下流，但也并非是十惡不赦。比起王夫人的殺害金釧、晴雯，比起賈政的包庇殺人犯薛蟠來，趙姨娘的罪惡是微不足道的。而王夫人卻落得個仁慈的美名，賈政卻被皇上認(rèn)定是清官忠臣的稱號。世道之不平如此！
第一百十四回 王熙鳳歷幻返金陵 甄應(yīng)嘉蒙恩還玉闕
本回一寫王熙鳳之死，二寫甄應(yīng)嘉感皇恩。有兩點(diǎn)值得說一說：
其一是寫“巧偽人”薛寶釵：
寶釵夫婦在談?wù)摷页Ｖ畷r，王夫人打發(fā)人來說，璉二奶奶死了，叫寶玉和寶釵快點(diǎn)過去。寶玉一聽這消息，掌不住跺腳要哭。這當(dāng)然是合乎人之常情的。而這時，薛寶釵卻對賈寶玉說：“有在這里哭的，不如到那邊去哭。”于是兩人一直到鳳姐那里，寶釵走到鳳姐跟前，見鳳姐已經(jīng)停床，便大放悲聲，號啕大哭起來。
這一節(jié)文字，把薛寶釵“巧偽人”的性格，寫得可怕，可鄙，可笑。
寶玉聽到鳳姐死訊，情不自禁要哭；按照人之常情來說，寶釵和鳳姐的感情也是很親密的，鳳姐是成全寶釵婚姻的得力之人，鳳姐的死訊傳來，寶釵是會傷心痛哭的。奇怪的是，她自己不但不哭，還要勸丈夫?qū)氂翊藭r此刻不要哭，要到鳳姐靈前去才哭；寶釵自己正是這樣做的。她要把這個“哭”留到在鳳姐靈前去哭，去哭給大家看。在寶釵的心目中，“哭”。是一種特殊的禮物，在家中哭了，沒有人看見，禮物就白送了。到鳳姐靈前去哭，讓大家知道，我薛寶釵對鳳姐是如何的有感情啊。
薛寶釵，這個“冷美人”，她的性格是受理智的支配的。鳳姐對她固然恩重如山，鳳姐在日，寶釵對她可以時時獻(xiàn)殷勤，可以表示很有感情；但人在人情在，如今人已死了，恩和情也就完了，有什么值得像寶玉這樣的傷心呢？當(dāng)然，哭，是要哭的，而且還要大哭特哭；但不能在自己的房中隱到哭，這樣是浪費(fèi)感情；必須到死者的靈前去，當(dāng)著大伙的面，放聲大哭，以便讓人們知道：我們的寶二奶奶對恩重如山的王熙鳳，是感恩戴德的。
這使筆者想起了在民間常看到的情景：老婆婆死了，媳婦在無人看見時是不會哭的；而一到婆婆的靈前，那哭聲之大，很嚇人，大把的鼻涕眼淚夾著大吼大叫：“我的媽啊，你老人家就這樣去了啊···”，還配合著跺腳手拍大腿，哭得有聲有色。（評：刻薄之至矣！讀此發(fā)笑。）
這樣看起來，續(xù)作者在這里寫“巧偽人”薛寶釵是很成功的啦！寥寥幾筆，薛寶釵的虛偽、庸俗的可笑可惡性格，就躍然紙上了。
其實(shí)不然。
試問，如果是曹雪芹筆下的薛寶釵，會是這樣的不堪嗎？薛寶釵如果是這樣的徹頭徹尾的虛偽庸俗，那她就不是雪底埋了的金釵，而是一堆爛泥底下的一根臭銅簪了。
須知，薛寶釵這個人物，在曹雪芹的《紅樓夢》中并非是一個反面人物，而是一位有著時代的歷史缺點(diǎn)的名門淑女。她有某種世故圓滑的道德上的缺陷，有比較濃厚的傳統(tǒng)意識，也有許多可愛的品格。她雖然有許多令人生厭的“巧偽人”之舉，但還不至于像在這一回中連哭鳳姐之死也要如此虛偽的庸俗行為。高鶚這樣來寫薛寶釵，是否又顯得太過分了點(diǎn)？
其二是頌皇上之隆恩。
在前80回的《紅樓夢》中，曹雪芹對于皇帝，對于皇權(quán)，對于皇帝的宮廷，一概采取否定態(tài)度，其批判是無情的，甚至是刻薄的。這是筆者的前文中，已有多次論述了。
而在后40回的續(xù)書中，高鶚對皇帝、皇權(quán)和宮廷的態(tài)度，是一味的歌頌。這在本文中也曾有多次論述。這一回高鶚又借甄應(yīng)嘉的口，極為肉麻地歌頌皇帝：“主上的恩典，真是比天還高”。真是一句頂一萬句。高鶚，你真是一個拍皇帝馬屁的高手了。這種肉麻的頌圣之諛詞，若在皇帝的金鑾殿上，在高呼“我皇萬歲萬歲萬萬歲！”之后說出來，也還情有可原。而在小說中這樣的露骨拍馬，不怕讀者讀了罵你是頌圣的無恥之徒，我算是佩服你了。
高鶚在《紅樓夢》續(xù)書中，拍皇帝的馬屁，并非偶然。在《高鶚詩文集》中，上述這種露骨的阿諛之詞，也不少見。茲舉幾例：
朝暾三百丈，紫氣倏彌漫。（《高鶚詩文集》19頁）
兩岸垂楊青意早，近天應(yīng)是得春多。（同上47頁）
皇心天鏡朗，臨照本無私。（同上56頁）
瑞旭騰初日，晴暉照鳳樓···同上58頁）
——惡心！真是惡心！
第一百十五回 惑偏私惜春矢素志 證同類寶玉失相知
惑偏私惜春矢素志 ：惜春迷惑于地藏庵尼姑的宣傳，立誓實(shí)現(xiàn)自己出家的夙愿。
證同類寶玉失相知：甄寶玉和賈寶玉都是寶玉，所以說“同類”。證，驗(yàn)證。把兩個“寶玉”放在一起，加以驗(yàn)證，誰真誰假。結(jié)果是：二人貌合神離。于是兩個寶玉由此各各失掉了知己。本文內(nèi)容較多，分成兩節(jié)。
一
地藏庵的尼姑來到賈府串門，向惜春宣傳當(dāng)尼姑的種種好處。惜春老早就有出家的念頭，聽這二位尼姑的宣傳之后，出家的志向更加堅定了。注意，這里用了“偏私”二字，是有深意的。尼姑的這種宣傳，說當(dāng)尼姑這樣好，那樣好，并非是事實(shí)，而是她們的一種私人偏見。試想，一個青春女人，把自己的許多天生的欲望，首先是作為女人命根子的愛情欲望，絕對禁固起來，用鐵鎖鏈把自己的精神鎖了起來，這會是快樂幸福的事嗎？觀音菩薩尚且要韋陀陪她。何況是凡人女子？
人，尤其是女人，向別的人宣傳自己職業(yè)或所獲的益處，希望別人同來參與分享這種益處時，有兩種情況：一是自己的職業(yè)或所獲的確很好，值得他（她）人來分享；一是自己的職業(yè)或所獲并不好，甚至是很糟，或是出于無奈，嫉妒他（她）人的職業(yè)和所獲的幸福，想把自己的這種不好和無奈推向他（她）人，以便使更多的人失掉幸福，與自己同處一種環(huán)境，以求得自己心理上的平衡。人，有一種天性：除了至親至愛之外，是不會有人將自己的幸福讓他（她）人一齊來分享的；而只有希望別人來同當(dāng)自身的不幸和災(zāi)難。“偏私”宣傳即是這一種；地藏庵的尼姑來向惜春游說，說什么當(dāng)尼姑可以免除災(zāi)難，可以讓來世獲取幸?；蜣D(zhuǎn)成男身，就是這種“偏私”宣傳，就是希望有更多的女人來和她們一起在精神牢籠中受罪。社會上的這種宣傳很多，尤其是女人的宣傳，多屬這一類。
這使我想起一則《伊索寓言》：一只狐貍被獵人打掉了尾巴，很痛苦。她看到其它的狐貍都有尾巴，而獨(dú)自己沒有，更是苦不堪言。于是她，便四處宣傳沒有尾巴的種種好處，希望其它的狐貍也能像她那樣把尾巴去掉。幸好有只老狐貍揭穿了她的騙局。
“惑偏私”：讀者們，尤其是女讀者們，要警惕?。∩鐣?，你的周圍，像這書中的這種“姑子”，作這種“偏私”的宣傳，多著呢??！大至美國當(dāng)局宣傳侵略伊拉克的天經(jīng)地義，中至各式各樣商業(yè)廣告的騙子宣傳，小至三陪女回鄉(xiāng)時的自我炫耀，都是一種“偏私”，切勿受其惑?。?！
這回通過地藏庵的尼姑之口，大肆污蔑妙玉。這是續(xù)書人不喜歡高潔，而熱衷于隨波逐流的觀點(diǎn)的表現(xiàn)。
二
關(guān)于《紅樓夢》中的甄賈（真假）寶玉兩個人物的問題，學(xué)者們的論述已有不少，但多數(shù)人認(rèn)為作者為什么這樣寫，是個謎。俞平伯說：“甄寶玉自然是寶玉的影子，并非實(shí)有其人。但何必設(shè)這樣一個若有若無的人呢？這不但我們不解，即從前人亦認(rèn)為不可解。”（俞平伯《紅樓夢研究》棠棣出版社1952年版第38頁）蔡儀江則認(rèn)為，甄寶玉的形象，是用典型化理論無法解說的現(xiàn)象；因?yàn)榈湫停恰斑@一個”，而《紅樓夢》卻偏偏寫成了“這兩個”。（見《紅樓夢學(xué)刊》1982年第3輯128頁）
其實(shí)，甄賈（真假）寶玉兩個人物的問題，是可以解的。
歌德的《浮士德》有言：“有兩種精神居在我們心胸，一個想要同別一個分離。一個沉溺在迷離的愛欲之中，另一個猛烈地要離凡塵而去?！奔o(jì)伯倫有詩：“有兩個我，一個我在黑暗中醒著，一個我在光明中睡著?！比耍敲艿暮象w。甄寶玉和賈寶玉，和《西游記》中的真假悟空，《離魂記》中的真假倩娘一樣，實(shí)際上是一個人的相互矛盾著的兩個方面。具有非凡本事的齊天大圣孫悟空，一方面跟著唐僧取經(jīng)，忠心耿耿地為平庸的唐僧效力；另一方面，在他的心靈深處，又時時夢想著在花果山唯我獨(dú)尊為王。于是有了假悟空出來搗亂。假悟空也是本事非凡，誰也降服不了他，只有如來佛，一眼看穿了問題的實(shí)質(zhì)：“二心生真假”；于是，真假悟空合而為一了。在《離魂記》中，與表哥王宙熱戀中的倩娘，一方面迫于封建禮教，聽?wèi){父母包辦婚姻的擺布，害著相思病安分守己在家；另一方面，她又沖破了封建牢籠，跟前戀人私奔，結(jié)婚五年后回家里來。于是真假兩個倩娘合而為一。
《紅樓夢》作者創(chuàng)造賈寶玉和甄寶玉這兩個形象的用意，與真假悟空、真假倩娘相似。寶玉，作為一個貴族公子，在貴族階級統(tǒng)治者的眼里，在甄、賈二府主子的心中，他是一塊珍貴的“寶玉”。這塊寶玉卻有真和假的兩個方面。：一個是假（賈）寶玉：他厭惡那個腐朽的貴族世界，討厭“君君，臣臣，父父，子子”的儒家禮教，喜歡在封建主義所規(guī)定的禮教范圍之外行動，用避世主義的態(tài)度，躲在女兒國里消磨時光。這樣的寶玉對于貴族階級來說，當(dāng)然是一塊假貨，故曰假（賈）寶玉。這是寶玉這個貴族公子性格的一個方面，在曹雪芹的筆下，是把寶玉的這種叛逆性的性格當(dāng)作主要的方面來寫的，所以賈（假）寶玉成了《紅樓夢》的主人公。然而，人，既然是矛盾的合體，這個貴族公子就不可能是純粹的叛逆者。他的思想，他的性格必然會有矛盾和沖突。因而就有了真（甄）寶玉。他雖然也曾叛逆過自己的階級，但他后來卻有了轉(zhuǎn)變，終于走向正道，成了貴族階級所喜歡的接班人。對于貴族階級來說，這個寶玉才是真的寶玉。
因此，賈寶玉和甄寶玉，實(shí)際上是同一塊寶玉的真和假的相互矛盾著兩個方面，是一個人物的矛盾性格的兩個方面。當(dāng)然，作者可以把這人物的這種矛盾性格合在一個形象之中，來寫他的思想矛盾；在中國的現(xiàn)代文學(xué)和外國文學(xué)中，多采用這種寫法。在中國的古典文學(xué)中，卻又喜歡采用“真假悟空”“真假寶玉”這樣的特殊手法，把思想的、性格的矛盾分成兩個形象來表現(xiàn)。這是中國古典文學(xué)在人物性格描寫上的一大特色。
賈寶玉原先是把甄寶玉當(dāng)作自己的知己的。他對他曾時時思念過，在夢中見過，在迷離恍惚的鏡像中見過，在親戚的傳說中聽到過；甄寶玉的相貌，和他那“只愛美人不愛官”的脾氣，既然與自己相同，那么必然是自己的知己無疑了。豈知，這次一見面，甄寶玉原來也是一只“祿橐”。希望中的失望使寶玉的老毛病復(fù)發(f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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