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5年,我選篇并編輯了齊如山《氍毹留痕》一書,列入“典雅文存”第五集,出版后反響良好,已重印數(shù)次。如今,隨著《鬢邊不是海棠紅》一劇熱播,內(nèi)中關(guān)于京劇的知識與演員的演技引發(fā)熱議,成為追逐八卦、娛樂事件的熱搜榜上一股清流,實為難得。重讀《氍毹留痕》,恰逢其時,且毫無違和。
梅蘭芳、馮耿光、齊如山、李釋戡、姚玉芙等在梅宅合影
比如在《腳(角)兒的生活》中,作者對堂會背后的弊處揭露得一覽無余。陳德霖給譚鑫培送去堂會戲份四百元,譚鑫培認(rèn)為太多,怕影響以后的買賣,可他哪里知道,實際竟是七百元,暗中還有三百元給家人子弟分掉呢。由此,齊如山對梅蘭芳說:“這群人都是一幫貪官污吏,你當(dāng)然可以掙他們的。但你要知道,這樣的錢不是可以常掙的,倘能常掙,便等于不掙。為什么要這樣說呢?因為這群人若永在臺上,那國家非亡不可。國家完了,你的錢自然也就沒有了?!睍r至今日,言猶在耳,振聾發(fā)聵。
1930年梅蘭芳訪美,與美國華僑合影,右一為齊如山
再如在《掛頭牌爭戲碼》中,作者褒贊梅蘭芳與楊小樓合組崇林社時,誰的戲碼硬,誰就攢底演大軸,向來沒有爭過,而且互作綠葉扶紅花,互相為對方充當(dāng)配角。比如《長坂坡》,楊小樓演趙云,梅蘭芳就演糜夫人;《金山寺》,梅蘭芳演白素貞,楊小樓就演伽藍(lán)。不但誰的身份也損失不了分厘,而且獲得觀眾的追捧更多。戲界稱這種情形為討好不費力,于戲更是增光添色。您看,這才是真正的角兒,人捧人高、人抬人貴就是這個道理。
再如在《談飲場》中,作者對宣統(tǒng)年間兩個演《玉堂春》的女角兒予以戲謔式諷刺:
這兩位女腳(角),貧富大相懸殊。一位是天津本地人,好喝茶,她跪好之后(注:指三堂會審,有坐死的《祭塔》、立死的《祭江》、跪死的《會審》一說),一起唱工,檢場人就給送上一個大的茶壺,白鐵所制,徑約六七寸,高約七八寸,即是鋪子中,廚房所用者。該旦腳(角)唱兩句,就低頭,對著嘴喝一口。她喝一次,觀眾就樂一回。又一次,是一位極闊的蘇三,她跪好之后,即由二人,端上兩個小楠木桌來,長二尺,寬一尺,高約六七寸,一個桌上擺著一面鏡子,及許多洋瓷玻璃瓶罐,其中都是化妝品;另一桌上,是擺著兩個很精致的茶壺,一個瓷的,一個銀的,幾個茶杯。蘇三唱兩句,就撲一次粉,涂一次口紅,飲一回茶。真是一個窮得要死,一個闊得要命。請問:世界上有這樣自由的罪犯么?
一針見血,辛辣至極。
齊如山先生之所以不由恒蹊(無論為學(xué)、為文,都不走尋常路,注重創(chuàng)新)、著作等身(新編、改編劇本40余出,戲劇專著30余種,寫了近千萬字),就是源于對京劇的熱愛。當(dāng)時社會上有兩種人圍著戲轉(zhuǎn),一種是“捧戲”的,捧角兒、辦堂會,一擲千金;一種是“蹭戲”的,圍著戲班子轉(zhuǎn)悠,蹭飯吃。齊如山先生兩者皆不是,用怹自己的話說:“我是吃飽了來的!”怹對京劇所做的一切,是發(fā)自內(nèi)心的熱愛。
齊如山先生說過:“無論什么時候、什么地點,我是逢人便問。每逢看戲,我在后臺,總有人來圍著說話,他們很愿意告訴我,關(guān)于衣服、盔帽、勾臉、把子、檢場、音樂等。只要他們不忙,我就坐在旁邊問長問短,都是勤勤懇懇告訴我。”然后,齊如山先生把所有聽來的話,不管合理與否,總要一段一段地研究。研究之后,再歸納,再斷定,再與各名角兒審查其是否還有疑義。經(jīng)過這樣一個去粗取精、去偽存真的過程,才算把材料整理好,再開始動筆。試想,沒有這樣的勤奮、思考,又何來成就斐然、藝苑流芳?
梅蘭芳、齊如山(中)、羅癭公(右)在家中書房“綴玉軒”
讀《氍毹留痕》,明事故,覽戲界風(fēng)云變幻;曉人情,觀名伶絢麗多姿。鬢邊海棠依舊,競逐氍毹風(fēng)流。
(作者系中華書局黨群工作部主任,中國曲藝家協(xié)會評書藝術(shù)委員會委員,青年評書演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