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 I 張惠
乍一看把林妹妹和酒聯(lián)系在一起，說不定很多人頗有唐突西子之感，因為尼采在《悲劇的誕生》中是把酒神精神與狂熱、過度和不穩(wěn)定聯(lián)系在一起。但《紅樓夢》中林妹妹確實與酒有著千絲萬縷的聯(lián)系，甚至埋下了日后命運的伏筆。謂吾不信，不妨打開手中的《紅樓夢》，我們一探究竟。
《紅樓夢》第三十八回《林瀟湘魁奪菊花詩 薛蘅蕪諷和螃蟹詠》曾經(jīng)提到一種特別的“合歡花酒”：
黛玉放下釣竿，走至座間，拿起那烏銀梅花自斟壺來，揀了一個小小的海棠凍石蕉葉杯。丫鬟看見，知他要飲酒，忙著走上來斟。黛玉道：“你們只管吃去，讓我自斟，這才有趣兒?！闭f著便斟了半盞，看時卻是黃酒，因說道：“我吃了一點子螃蟹，覺得心口微微的疼，須得熱熱的喝口燒酒?！睂氂衩Φ溃骸坝袩啤！北懔顚⒛呛蠚g花浸的酒燙一壺來。
《紅樓夢》里茶非凡茶，酒非凡酒，這個“合歡花酒”實大有來歷。
為什么喝合歡花酒：風(fēng)雅的象征
事實上，以合歡花入酒，古已有之。據(jù)元人龍輔《女紅余志》載，唐代貞元進(jìn)士杜羔，曾因父死母離而“憂號終日”，為解其憂，“杜羔妻趙氏每歲端午，取夜合置枕中，羔稍不樂，輒取少許入酒，令婢送飲，便覺歡然。當(dāng)時婦人爭效之?！钡搅嗣鞔?，就有人以合歡枝釀酒。著名醫(yī)藥學(xué)家李時珍在《本草綱目》木部第三十五卷《合歡》條中，即著錄了釀制“夜合枝酒”的具體配方，并稱其為是醫(yī)治中風(fēng)攣縮的奇效良方。至清康熙年間，又有人以合歡花葉釀酒，并成為流傳于士大夫間的一件雅事。
為什么喝合歡花酒：家世的追念
普魯斯特曾經(jīng)在《追憶似水年華》中談到因一口芳香濃郁回味無窮的瑪?shù)氯R娜小點心而喚起的對往事的種種思量和無限懷念——“我感到超塵脫俗，卻不知出自何因。我只覺得人生一世，榮辱得失都清淡如水，背時遭劫亦無甚大礙，所謂人生短促，不過是一時幻覺?！?/span>
在此，“合歡花酒”也像瑪?shù)氯R娜小點心那樣，是故日風(fēng)華的一種追念。在第三十八回寶玉“令將那合歡花浸的酒燙一壺來”的旁邊，脂批中明確指出：
【己卯（庚辰、蒙府）夾批：傷哉！作者猶記矮?舫前以合歡花釀酒乎？屈指二十年矣?！?/span>
說明《紅樓夢》的作者親自飲用過這種合歡花酒并念念不忘，這才入書留念。
高士奇《北墅抱甕錄》中提到“合歡花酒”的釀制：
合歡葉細(xì)如槐，比對而生，至暮則兩兩相合，曉則復(fù)開。淡紅色，形類簇絲，秋后結(jié)莢，北人呼為馬纓……采其葉，干之釀以酒，醇釅益人。
陳廷敬《午亭文編·杜遇徐司寇以合歡花葉為酒示余，以方釀成，飲后陶然賦謝》提到“合歡花酒”的飲用：
黃落庭隅樹，封題葉半新。
花應(yīng)知夏五，酒已作逡巡。
采勝修羅法，香遇曲米春。
嘉名愁頓失，況復(fù)飲吾醇。
更需指出的是，高士奇字淡人，號江村，為翰林學(xué)士，充起居注官，詹事府少詹事，曾與曹雪芹的祖父曹寅唱酬交游。陳廷敬，字子端，號午亭，官至吏部尚書、文淵閣大學(xué)士。杜遇徐名臻，官禮部尚書，都曾與曹璽、曹寅同朝。曹家很可能通過他們得知合歡花酒的釀制方法。且曹家芷園又確實植有合歡樹。曹寅《楝亭詩鈔》卷三《晚晴述事懷芷園》有“庭柯憶馬纓”詩。據(jù)此可考訂，《紅樓夢》中描述飲合歡酒的細(xì)節(jié)，蓋紀(jì)曹家之史實，并非作者杜撰。
為什么給林妹妹喝合歡花酒：蠲憂
林妹妹的外貌裊娜不勝，并有先天不足之癥，“兩彎似蹙非蹙罥煙眉，一雙似泣非泣含露目。態(tài)生兩靨之愁，嬌襲一身之病。淚光點點，嬌喘微微。閑靜時如姣花照水，行動處似弱柳扶風(fēng)。心較比干多一竅，病如西子勝三分?！币虼怂亩嘁啥嗯?，固然和性情敏感有關(guān)，亦和體質(zhì)、病癥相輔相成。
西晉嵇康《養(yǎng)生論》曾經(jīng)指出“合歡”的功效——“合歡蠲忿，萱草忘憂”。合歡花有“鎮(zhèn)靜、催眠”的藥理作用，醫(yī)學(xué)上也不乏記載，《醫(yī)學(xué)入門·本草》：“主安五臟，利心志，耐風(fēng)寒，令人歡樂無憂，久服輕身明目”?！讹嬈聟ⅰ罚骸罢{(diào)和心志，開胃，理氣解郁，治不眠?！薄端拇ㄖ兴幹尽罚骸澳芎闲闹?，開胃理氣，消風(fēng)明目，解郁。治心虛失眠?！苯鳌吨胁菟帉W(xué)》：“解郁安神，和絡(luò)止痛，治肝郁胸悶，憂而不樂，健忘失眠?！弊C實合歡花有“安神解郁，理氣和胃，清肝明目”的功效，主治憂郁失眠，胸悶食少。因此寶玉拿“合歡花酒”給林妹妹飲用，確實是對癥下藥。
為什么寶玉給林妹妹喝合歡花酒？
合歡花：豆科合歡屬，原產(chǎn)于澳大利亞，別名“夜合樹”、“絨花樹”、“鳥絨樹”。合歡樹葉，晝開夜合，相親相愛，人們常以合歡表示忠貞不渝的愛情。合歡花的花語：永遠(yuǎn)恩愛、兩兩相對、夫妻好合。
神瑛侍者與絳珠仙草本有木石前盟，故而轉(zhuǎn)生的寶玉與林妹妹相見相親，情投意合。寶玉在未曾覺悟之時，不僅是他，許多冷眼旁觀的旁人也以為他們是“天生一對”。鳳姐時時、處處、事事揣摩賈母的想法，其說“既吃了我們家的茶，怎么還不給我們家作媳婦兒？”可以反映賈母的意思。小廝興兒說“將來準(zhǔn)是林姑娘定了的。因林姑娘多病，二則都還小，故尚未及此。再過三二年，老太太便一開言，那是再無不準(zhǔn)的了?！迸d兒此番議論，反映的應(yīng)該是賈府上上下下的輿論氛圍?；蛟S眾人都認(rèn)為“將來準(zhǔn)是林姑娘定了的”，都認(rèn)為老太太會做主這門親事。所以，寶玉常常不免“存了一段心思”，這杯“合歡花酒”也未嘗不有祝禱祈愿之心在內(nèi)。然而，寶玉的這番心思，林妹妹也未必有福消受：
黛玉也只吃了一口便放下了。寶釵也走過來，另拿了一只杯來，也飲了一口。
寶姐姐真的是無心的嗎？
第二十九回黛玉和寶玉吵架，一氣之下剪了自己給寶玉做的穿在玉上的穗子。第三十五回寶釵就命鶯兒“打個絡(luò)子把玉絡(luò)上?！鄙洗问菍氣O主動鑒賞“通靈寶玉”，由鶯兒點出“玉”“金”是一對；這次寶釵提出打“通靈寶玉”的“玉絡(luò)子”，還說用“金線相配”，——“金配玉”，寶釵亦黠矣哉！
當(dāng)然還有元春單單賜了寶玉和寶釵一樣的紅麝串，而素來雅愛樸素不喜“富麗閑妝”的寶釵這次卻立即戴上。寶玉在旁邊看著雪白的胳膊，不覺動了羨慕之心。暗暗想道：“這個膀子，若長在林姑娘身上，或者還得摸一摸：偏長在他身上，正是恨我沒福?！焙鋈幌肫稹敖鹩瘛钡氖聛恚倏磳氣O形容，只見臉若銀盆，眼同水杏；唇不點而含丹，眉不畫而橫翠：比黛玉另具一種嫵媚風(fēng)流；不覺又呆了。
第三十二回，襲人向?qū)氣O說起寶玉對穿戴的衣物十分挑剔，“不要家里這些活計上的人做（指專職縫衣工匠）”只要襲人等貼身丫頭作，而襲人忙的無法顧及。于是，寶釵主動笑道：“你不必忙，我替你作些就是了。”第三十六回，還寫到寶釵主動為寶玉繡肚兜的事，而在生活中，在文學(xué)作品里，在愛情文化里，為男子縫衣制鞋，就是示愛的標(biāo)志。是以此次特特來分飲“合歡花酒”豈無意哉！
寶玉和黛玉也是不留心的人。
第六十三回《壽怡紅群芳開夜宴 死金丹獨艷理親喪》的時候，湘云抽到了“香夢沉酣”的海棠花簽，注云：“既云‘香夢沉酣’，掣此簽者不便飲酒，只令上下二家各飲一杯。”湘云拍手笑道：“阿彌陀佛，真真好簽！”恰好黛玉是上家，寶玉是下家。二人斟了兩杯只得要飲。
再沒有哪一次像這樣有夫妻合巹杯的暗示了，但是偏偏：
寶玉先飲了半杯，瞅人不見，遞與芳官，端起來便一揚脖。黛玉只管和人說話，將酒全折在漱盂內(nèi)了。
他們常常不是被人打斷，就是自己陰差陽錯！
不管黛玉是“玉帶林中掛”，還是“冷月葬詩魂”，我想，曹雪芹的林妹妹應(yīng)該確實是死去了。至于曹雪芹知不知道寶釵在介入他們的愛情時候的所作所為，愿不愿意承認(rèn)他曾經(jīng)也對寶釵動過心，其實已經(jīng)不重要了。
因為此時，他這么這么地追悔，恨不得在她的靈前把自己的心哭出來；這才醒悟，原來金釵十二，他卻只想要一個人的眼淚！這才決絕，拋棄世人所欽羨的嬌妻美妾寶釵襲人，于茫茫大雪中奪門而去，哪怕只為一個難摹難追的影子。
他一定非常希望，他當(dāng)時讀懂了林妹妹，也一定非常希望，林妹妹能夠消受他的好意，哪怕只是一星半點。所以他才會不忍瓊英閨秀，隨我埋沒，要以血淚哭成此書；他才會心甘情愿地稱自己是“侍者”；才會在二十年后仍然深深地懷念，記得林妹妹曾經(jīng)喝過他忙不迭叫人端來的一杯合歡花酒。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