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榆林窟,我們見識了講解員許鑫的本事。
莫高窟是本月青睞敦煌尋訪團的重頭戲。參觀完莫高窟15個洞窟的第二天,我們趕往120多公里外的瓜州,去看榆林窟,聽說那里的規(guī)模比莫高窟小多了,開放的洞窟不到10個。兩個小時的車程到達了一片荒漠之中。3到零下11度,風雪交加。我們被告知,按規(guī)矩,下雪天石窟不開放。今天開不開,等通知。忐忑不安中我們等來好消息,而且,特窟(精品窟,一般需要預約)今天也讓我們看,哇——然后,一個架眼鏡娃娃臉的講解員迎接了我們,裹著大衣,戴著毛茸茸的護耳,面無表情地宣布著紀律——進洞之前要撣掉身上、頭發(fā)上的雪花,跺掉鞋底的雪泥,不能把濕氣帶進洞窟,那樣會傷害壁畫——我們雞啄米一樣點頭。
娃娃臉又說:因為今天下雪,在洞窟里停留的時間要比平??s短,我會用更快的語速、更短的時間把最重要的信息講給各位。我們雙手雙腳贊同。
有團友小心翼翼地提議:(因為時間短)我們可不可以先看特窟呢(這樣就可以賴在特窟里久些)?娃娃臉不動聲色地說,不可以,領導會檢查的。大家立刻閉緊嘴巴。
我們乖乖地跟著娃娃臉一個一個洞窟走。
“這是25號窟的一鋪觀無量壽佛經(jīng)變。經(jīng)變,是什么意思呢?就是把經(jīng)書上的字兒變成畫兒,讓不識字的老百姓能看懂,知道佛祖長什么樣兒,西方極樂世界長什么樣兒。大家看,西方極樂世界就好比是個課堂,導師佛祖在講課,課堂上各位學員菩薩各種表現(xiàn)。左邊的觀世音菩薩是個學霸,坐在最上邊,積極舉手搶答問題。下邊這位持香爐的菩薩在溜號看窗外,他不想聽老師講課了。這位持花苞的菩薩低著頭,好像在刷微博……我們再看右邊,靠近佛祖的這位,仰頭盯著導師發(fā)呆,好像在犯花癡。中間這兩位,好像在聊八卦,最左邊這位,看上去正襟危坐,其實好像在偷聽他倆聊天……”
——呵呵。
“這里不光有佛的世界,人的世界,還有動物的世界。大家看這里,佛祖背后的走廊上,有一只小老鼠正穿堂而過。這小老鼠在塵世間原來也許臟臟的,灰不溜秋,就像我們這些罪惡之人,但是,只要能夠頓悟佛法,照樣可以往生佛國凈土,在佛祖身后快樂地跑來跑去。看這兒,屋檐上,還有一只小麻雀呢,飛上飛下,快樂無比。這在告訴我們什么呢?它體現(xiàn)了眾生平等的佛理——你們看,這兒有證據(jù)。下邊的佛祖的手印,左手中指和無名指并攏,與食指分開,大拇指扣在小拇指上,這叫平等印,象征著眾生平等?!?/p>
——哇哦。
“那么,西方極樂世界的人們是怎么生活的呢?大家看,這是一幅彌勒經(jīng)變,用大量的小畫面描述了彌勒世界的美妙事物。都有什么呢?人們種一季收獲七次;樹上長著美麗的衣服,摘下來就能穿;寶匣掉在路上,沒人去撿;人可以活八萬四千歲,女人500歲才出嫁,要是擱在今天,哪還有什么大齡剩女;老人臨死時自己去墓園坐等,很安詳,親人前去送行,沒有恐懼??催@里,描述著吐蕃人的婚俗:女子娶男子上門,男子進門跪拜,女子可以昂首站立,老丈人還很挑剔,大家看,他的眼睛斜著看那跪拜的女婿,一臉的瞧不上……”
——哈哈。
在第19窟,娃娃臉帶我們認識了一對豪門夫妻。
“大家看這里,門口墻壁上,這兒有個高富帥。這是供養(yǎng)人像,什么叫供養(yǎng)人呢?就是為修造洞窟出錢的人,他叫曹元忠,是不是又高又帥?在五代時期,曹家是這個地方的節(jié)度使(地方行政長官),把持了敦煌事務100多年??磳γ鎵Ρ谏系呐B(yǎng)人,那是曹元忠的妻子涼國夫人翟氏,也很漂亮對不對?典型的白富美。她是從江西潯陽嫁過來的。他們夫妻去度假的路上發(fā)現(xiàn)敦煌莫高窟北大像(就是今天莫高窟最高的九層樓,唐代時是三層樓)的一層破損嚴重,就組織當?shù)厥考澓退略褐匦薇贝笙?。為了表示虔誠,翟夫人還親自為工地的300多工人做飯……”
我們被這個娃娃臉徹底征服了。在他的講述中,佛祖、菩薩,都是有血有肉的,他們從神壇上飄下來,我們仿佛能摸到他們飄動的衣袂,聽到美妙的音樂。人們在這世界里,永遠安詳快樂。敦煌當年,寺廟林立,是一個佛教圣地,從官員、貴族到平民,從豪強、軍人到百姓,都信奉佛教,有錢的沒錢的,都會開窟造像,寄托信仰。有意思的是,講解雖好玩,娃娃臉的態(tài)度卻仍舊高冷,不疾不徐。妙趣橫生的內(nèi)容與高冷的語調(diào)形成反差,讓人印象格外深刻。
最棒的敦煌壁畫,有宗教,有民俗,有漢人,有吐蕃,有政治,有歷史。25窟是公元776-781年開鑿的,正是吐蕃占領瓜州時期,代表了盛唐時期莫高窟藝術的最高水平。
我們立刻路轉(zhuǎn)粉兒。青睞尋訪團的很多人馬上去“數(shù)字敦煌”注冊了賬號,鉆進敦煌書店,在浩如煙海的敦煌圖書中探尋。在敦煌很多地方很多場合看到榆林窟25號壁畫的臨摹、仿制品,哪怕是局部,我們也能一眼認出來。我們都會仔細地尋找那只不起眼的小老鼠,看看小老鼠的樣子,就能大概知道臨摹仿制品的水準。
幾分鐘,就讓一群敦煌小白愛上敦煌藝術,娃娃臉著實了不起。他就是敦煌研究院榆林窟講解員許鑫,是一位把心放進敦煌藝術里的講解員。
許鑫是蘭州人,西北師范大學外國文學專業(yè)畢業(yè)。可以當老師,可以去外企,他卻逆流而動,從大城市跑去千余公里之外的瓜州?!案拭C像個長長的骨頭棒,蘭州在這一頭,敦煌在那一頭?!?/p>
小學四年級的時候,他在外婆家的掛歷上看見了敦煌壁畫,喜歡畫畫的他立馬就愛上了,立下志向,“旅游要去有石窟的地方,買書要買石窟的書”,10歲的孩子,就下決心要和石窟藝術相伴相守?小孩子嘛,爸媽也沒太當真。許鑫是個內(nèi)向的孩子,平時不愛表達,不愛叫人,不愛熱鬧,家庭飯局中也不愛說話。考大學的時候,他想考美術專業(yè),爸媽認為那不是正經(jīng)學業(yè),學習不好的孩子才會去考,他只得報考了另一個專長,英語專業(yè)。畢業(yè)時,誰也沒想到,這個不吭不響的蔫孩子背著爸媽把簡歷投向了偏遠的榆林窟。一直往西往西再往西,快到羅布泊了,飛機還得飛將近兩個小時呢,媽媽想不通,又哭又鬧了好一陣。這是他長這么大干的最出格的事。
榆林窟,一片望不到邊的荒漠中,滾滾的榆林河沖刷出來的一道河谷的兩岸崖壁上,一個一個蜂窩一樣的洞窟,藏著自唐、五代、宋、西夏、回鶻到元、清時期的4200多平方米的壁畫和250余身彩塑,是敦煌莫高窟的姊妹窟。她的盛唐壁畫,是世所罕見的珍品。用敦煌研究院前院長段文杰先生的話說,代表著敦煌壁畫的最高水平。
許鑫決心不顧一切來榆林窟當講解員,是另一位榆林窟老講解員的“接引”。
2012年冬天,正在大學念書的許鑫第一次來榆林窟參觀,下了車,走在一望無際的荒漠上,看不到山坡,看不到洞窟,后來聽到滾滾的河水,才看到一條靜靜的大峽谷就在腳下,峽谷兩岸崖壁上的洞洞,就是神秘的榆林窟。一位教師模樣的講解員帶他們參觀洞窟。一進入洞窟,他就被壁畫保存完好的現(xiàn)狀震到了,青綠山水,亭臺樓閣,粉嫩膚色的人物,精細有力的線條,斑斕的色彩,那壁畫好像剛剛畫完,他仿佛穿越回隋唐、五代,那畫工的顏料袋就在地上,畫筆填的顏色還有遺漏,畫工的脖子仰的時間太長了,酸疼酸疼的,出洞歇口氣……老講解員非常耐心,給他們講解壁畫、雕塑里的種種故事、道理,講解畫壁畫時工匠們的狀態(tài)、心境,深入淺出地道出千古一理的天道人心。關于佛法、關于生活、關于自然、關于科學,我們和老祖宗并沒有走丟。
這個老講解員叫曹曉繼。夫妻二人都在敦煌研究院,丈夫是做石窟修復的,長年在人跡罕至的山洞里工作,他們夫妻曾經(jīng)兩地分居10年。敦煌研究院,有很多像曹曉繼夫婦那樣的人,默默地守在荒漠里,陪伴著壁畫和彩塑,幾十年如一日。
聽了曹曉繼的講解,許鑫決心做一個敦煌講解員,在偉大而沉默的敦煌洞窟和庸常吵鬧的都市眾生之間,搭起一座溝通的橋梁,把更多人“接引”進敦煌,讓更多人愛上敦煌。
敦煌洞窟藝術的講解,很像是今天的“經(jīng)變”。古代的經(jīng)變靠畫師,把經(jīng)書里的道理變成繪畫,讓不識字的百姓看懂。畫師必須懂得佛法、佛理,了解社會生活和人心。往往,畫畫兒的過程就是修煉的過程。很多經(jīng)變畫凝聚了當時最流行的生活、最時尚的因素,有很高的藝術成就和歷史價值,敦煌洞窟的千年修造史,45000多平方米的壁畫、2000多身彩塑,就是一座珍貴的圖像長城,記錄著中國人的千年造夢史。但是,由于年代久遠,歷史隔膜,今天大多數(shù)普通人已經(jīng)看不懂古代的佛教壁畫了,講解員就是替這些古畫說話,把它們翻譯成今天的大白話,還原壁畫當年的歷史情境,讓今天的人們深入地理解、欣賞壁畫,了解我們民族的從前。
2014年,榆林窟招聘講解員,許鑫來到了榆林窟,和曹曉繼老師成了同事。他才知道,作為榆林窟的講解員,他們不僅要學術研究、講解,旺季的時候,一天講四、五場,還要翻地、撿拾垃圾、除雪、夜守門屋等等。還有,咽炎,這一職業(yè)病,也將伴隨著他。這個內(nèi)向不愛說話的小哥,把他最愿意說、說的最多、最有熱情的話,都放在敦煌了。
能夠在敦煌研究院上班,能夠天天進洞窟,天天看原作壁畫,和心心念念的石窟藝術相伴相守,許鑫覺得此生非常幸福。10歲時立下的志向,終于實現(xiàn)。
面對著精美、博大的敦煌壁畫,可以講得很淺顯,也可以講得很深入,里面的學問、門道,千山萬壑。榆林窟講解員,沒有背解說詞的,“那不成人肉播放器了?”都是自己學習、摸索,自己組織語言,找到最適合自己的講解風格。許鑫有好些個界面的講解設計,游客版,兒童版,學術版,宗教版,老外版等等。他每一次講解都不一樣,每一次進洞,他都會有新的發(fā)現(xiàn)、新的體會。他樂此不疲,當然,他的專業(yè)英語,也讓他成為一個雙語講解員。
許鑫每天的日程是這樣的:上班,講解;下班,畫畫、辦展、賣畫。他的工資不高,他需要錢,一幅壁畫臨摹作品差不多是他3個月的工資,能讓他踏踏實實地做他喜歡的事情。他想出畫冊,想要以畫養(yǎng)畫。還想將來有一天,他有能力了,可以為修復敦煌石窟出把力。
許鑫的畫畫技藝,完全自學的,他尤其愛臨摹敦煌壁畫。下了班,每天畫兩三個小時。他有個志同道合的朋友叫宋明尚,辭了職和他一起做壁畫臨摹,他描線稿,宋明尚上色。他們的制畫技藝完全仿照古人,底色是用榆林河的沉淀土篩制的澄版土。他們還自己摸索臨摹敦煌彩塑。
他把自己在瓜州的家裝修成洞窟的樣子,進門就是券形頂,地磚是定制的,花紋和敦煌洞窟里的地磚一模一樣。如今,“最小的干擾就是對洞窟最大的保護”已經(jīng)成了敦煌的紀律。敦煌景區(qū)16公里范圍限行汽車,防止尾氣、振動等等因素對洞窟的擾動,洞窟里的臨摹已經(jīng)嚴格禁止,像張大千、段文杰那樣吃住都在洞窟里的日子一去不復返了。畫師們的臨摹都是照著高清照片打印件之類的復制品,許鑫卻有一個別人沒有的條件,能天天去洞窟里看原作,記在心里。把自己的工作室裝修成洞窟的模樣,也算是向洞窟致敬吧。
來到敦煌5年了,每天和那些壁畫在一起,耳濡目染,如同灌耳音,他畫得越來越好了,用他自己的話說“進步神速”。他的生活,安靜而緩慢,清苦而充實。29歲了還沒有女朋友,他不介意,說“嫁給敦煌了”。
他的爸媽去看過榆林窟了,是他做講解員。問他,爸媽現(xiàn)在能理解你的選擇了么?“那當然,因為我越變越好了?!薄霸趺磦€好?”“畫畫好了,性格也不再是內(nèi)向,會待人處事了?!?/p>
在那個偏遠的荒漠之地,他沒有丟失什么,他在汲取。他愛敦煌,敦煌也會愛他,他愿意陪它一輩子。文/楊曉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