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瓶兒靠死了花子虛,一心等著嫁入西門家,開始為自己準備嫁妝,打造首飾頭面。
約定五月二十四日行禮,六月初四日迎娶。但好事多磨,這次又來了節(jié)外生枝的事。
五月二十日,西門慶正在與李瓶兒歡會,玳安急急忙忙叫他回去。
原來楊戩被參劾,西門慶的親家陳洪也受到牽連,西門大姐、陳經(jīng)濟帶著陳家的箱籠細軟來避難。
西門慶慌了手腳,將陳經(jīng)濟夫妻安排在東廂房三間居住,“把箱籠細軟都收拾月娘上房來”。
又派家人來保、來旺帶著金銀寶玩上東京打探消息尋找門路。
花園的工程也停了,“每日將大門緊閉,家下人無事亦不敢往外去,隨分人叫著不許開。西門慶只在房里動彈,走出來,又走進去,憂上加憂,悶上添悶”,將迎娶李瓶兒的事丟掉到九霄云外。
花子虛已死
五月二十四日,李瓶兒讓馮媽媽送來頭面,西門慶并未出面,只是讓玳安收下頭面,轉(zhuǎn)告說:“再待幾日兒,我爹出來往二娘那里說話。”
李瓶兒一直等到六月初,西門慶這邊全無消息,本來看起來十拿九穩(wěn)的事,竟然成了這樣的結(jié)局,李瓶兒一下子病倒了。
病因之一是因為過度焦慮,對于西門慶的避而不見音信全無,李瓶兒根本不知道其中的原因,以為西門慶欺騙了她,要以這樣的方式吞占她寄存的大筆錢財,這可比期貨交易失利更讓人痛不欲生,想想自己積攢多年的金銀寶玩不翼而飛,很多的人大概死的心都有了。
現(xiàn)在常常聽聞一些富婆被江湖騙子騙得傾家蕩產(chǎn),誰知西門慶是不是這樣的騙子?
病因之二是春夢纏綿,書中說李瓶兒的病是被狐貍附了身,“到晚夕孤眠枕上,輾轉(zhuǎn)躊躕。忽聽外邊打門,仿佛見西門慶來到。婦人迎門笑接,攜手進房。問其爽約之情,各訴衷腸之話;綢繆繾綣,徹夜歡娛。雞鳴天曉,頓抽身回去。婦人恍然驚覺,大叫一聲,精魂已失。”這明明是一個春夢,所謂的“狐貍附身”只是個遁詞。
在慣常思維中,男人做春夢是天經(jīng)地義的事,女人做春夢就不免有些放蕩下流,于是凡是女性的這一類夢都被認為是狐貍或其他鬼怪附身。
在中國古代小說中,只有《牡丹亭》光明正大地寫了一個女性的春夢,青春少女杜麗娘在游玩花園后,夢到一個風流倜儻手執(zhí)柳枝的英俊青年向她示好,二人寬衣解帶,兩情繾綣。
夢醒后的杜麗娘,為夢中的男子相思成疾,最終抑郁而亡。
引出一出“游園驚夢”的愛情悲劇。
所以李瓶兒和西門慶后來感情這么深,都是有個刻骨銘心的折磨和思念的,我們不要以為浪子蕩婦就沒有感情!
李瓶兒的癥狀說白了也是一種春夢狀態(tài),以致形容消瘦,臥床不起。于是馮媽媽請來了太醫(yī)蔣竹山給李瓶兒看病。
蔣竹山的醫(yī)術(shù)很不錯,李瓶兒吃了他的藥,“那消數(shù)日,精神復(fù)舊”,可以安然入睡了,也能吃飯了,也能走動了。
蔣竹山在與婦人看病之時,就懷有覬覦之心,聽說李瓶兒將嫁給西門慶后,立刻說了西門慶一堆壞話,跟前面張四舅所講基本一致,其中不同的一點是:“近日他親家那邊為事干連他,在家躲避不出,房子蓋的半落不合的,都丟下了。東京行下文書,坐落府縣拿人。到明日他蓋這房子,多是入官抄沒的數(shù)兒。娘子沒來由嫁他則甚”
這蔣竹山也是落井下石之輩!
這一點正中婦人命門,她曾是梁中書的妾,后又成為花太監(jiān)的女人,跟政治高層有著更多接觸,對官場風云詭譎很了解,“尋思半晌,暗中跌腳,'怪嗔道一替兩替請著他不來,原來他家中為事哩?!?/p>
蔣竹山無論說西門慶“專在縣中把攬說事,舉放私債,家中挑販人口”,還是說他“家中不算丫頭,大小五六個老婆”,這些都無關(guān)緊要,真正讓李瓶兒緊張的是“他家中為事”。
這一點可以跟吳月娘比較一下,當吳月娘看到西門慶在家里像熱鍋上的螞蟻團團轉(zhuǎn)時,說:“他陳親家那邊為事,各人冤有頭債有主,你平白焦愁些甚么?”覺得陳家出事,跟自己毫無關(guān)系,因此被西門慶訓(xùn)斥:“你婦人知道些甚么!”
吳月娘完全沒有李瓶兒的政治敏銳度。
李瓶兒因為她不一樣的出身,對這樣的政治事件十分敏感,此時她趨利避禍的本能再次發(fā)揮作用,雖然“許多東西丟在他家”,想起來心都會滴血,但兩相權(quán)衡取其輕,她立刻改變主意,放棄了西門慶:見竹山語言活動,一團謙恭,“奴明日若嫁得恁樣個人也罷了?!?/p>
就這樣,到六月十八日,她將蔣竹山招贅入門,結(jié)為夫妻,又花三百兩銀子為蔣竹山開了個生藥鋪。
蔣竹山乘虛而入,人財兩得,但禍福相依,誰能看到最后的結(jié)果呢!
看《金瓶梅》一書時,我們總是說潘金蓮是個淫蕩的婦人,為了色欲無所不為,但她與西門慶的開始多少還有些情分在,所以在西門慶離開后的三個月間,她一心一意地等待,不作他想,最終等來的卻是西門慶迎娶孟玉樓的消息。
李瓶兒也在等待,但等了不到一個月的時間就決定嫁作他人婦。
同樣的等待,潘金蓮仍是被動的,李瓶兒卻能夠主動為自己選擇另一條人生之路。
李瓶兒
當故事發(fā)展到這里時,我們還是來看看李瓶兒與西門慶之間究竟是一種什么樣的關(guān)系。
李瓶兒出身不明,在書中出現(xiàn)時,已是梁中書的妾,但因為正室嫉妒成性,只能住在外邊書房,難得跟梁中書有什么兩性關(guān)系。此后名義上嫁給花子虛,實際上被花太監(jiān)霸占。
花太監(jiān)即使有殘存的能力,大概也極有限。從年齡上來說,也是張公公的歲數(shù),翻不起什么大浪了。
而李瓶兒二十剛出頭,家中又有著春宮畫、勉鈴這樣的東西,她的欲望不需要等人來開啟,已是成熟的狀態(tài),所以在與西門慶的關(guān)系中她一直處于主動,西門慶也正好滿足了她的欲望,如她自己所言:“誰似冤家這般可奴之意,就是醫(yī)奴的藥一般。白日黑夜,教奴只是想你?!?/p>
在終于嫁入西門家后,李瓶兒說過同樣的話:“你是醫(yī)奴的藥一般,一經(jīng)你手,教奴沒日沒夜只是想你?!彼恢睆娬{(diào)西門慶是自己的藥,她得的究竟是什么病?應(yīng)該就是生理與心理的雙重饑渴。
有時候,一個人就是另一個人的藥,沒了這藥,會要命的。
相對于潘金蓮,李瓶兒在經(jīng)濟上、情感上對西門慶的依賴程度都更低一些,生理的需求似乎更強烈,在與西門慶不能見面的一個月里,她是春夢連連,最后匆匆嫁給了蔣竹山。
但婚后不久二人就交惡了,原因很簡單,因為蔣竹山不能滿足她的需求,“婦人曾在西門慶手里狂風驟雨都經(jīng)過的,往往干事不稱其意,漸漸頗生憎惡?!?/p>
罵他“你本蛐鱔,腰里無力,我把你當塊肉兒,原來是個中看不中吃蠟槍頭,死王八”,罵人真是惡毒,被婦人半夜三更趕到前邊鋪子里睡。于是一心只想西門慶,不許他進房中來,每日聐聒著算帳,查算本錢。
我們一直以為在古代女人是弱勢群體,但從李瓶兒如何對待蔣竹山來看,是否有底氣,實力和個性也占據(jù)重要的地位,手里掌握著財產(chǎn)說話才硬氣。
這段描述頗能反映李瓶兒的本質(zhì),對西門慶的留戀是因為他的技巧和能力,對蔣竹山的不滿憎惡同樣因為他的無能。
來保、來旺去東京走了門路打通關(guān)節(jié),西門慶成功從楊戩一案中抽身而出,生活又恢復(fù)了平靜。西門慶“門也不關(guān)了,花園照舊還蓋,漸漸出來街上走動”。
這已是七月中旬了,西門慶很快聽說李瓶兒嫁給了蔣竹山,他聽了:“氣的在馬上只是跌腳,叫道:'苦哉!你嫁別人,我也不惱。如何嫁那矮王八!他有甚么起解?’”
這話很有趣,西門慶為什么生氣?他氣的不是李瓶兒嫁人這件事,可見他對婦人并無獨占的念頭,正如家中一有事就將李瓶兒拋之腦后,他對李瓶兒即使有感情也極有限。
一來他氣李瓶兒嫁給了一個不如自己的人,如果西門慶是高帥富,那么蔣竹山就是真正的矮矬窮了。
比如今天未婚或已婚男女的移情別戀,如果男人找了個更年輕更漂亮更聰明更有事業(yè)的女人,女人找了個更英俊更有錢更有風度更有地位的男人,那么愿賭服輸,輸了也就輸了,作為女朋友、妻子或者男朋友、丈夫的一方只能承認自己技(藝)不如人。
如果對方找了一個不如自己的,那就不僅僅是移情別戀,而是對自己自尊的侮辱,這時無論男人還是女人都會更加心有不甘,不能原諒對方的背叛。
二來他氣的是李瓶兒嫁給了蔣竹山,而蔣竹山的職業(yè)是郎中,現(xiàn)在開著一個大大的生藥鋪,所謂同行是冤家,這令身為商人的西門慶大為不滿。
這才是他最耿耿于懷的,他是一個真正的商人,利益高于一切!
西門慶對潘金蓮說得很清楚:“若嫁了別人,我倒罷了。那蔣太醫(yī)賊矮王八,他有甚么起解?招他進去,與他本錢,教他在我眼面前開鋪子,大剌剌做買賣!”
此后在李瓶兒嫁進門被鞭打時,西門慶仍在說:“你嫁了別人,我倒也不惱。那矮王八有甚么起解?你把他倒踏進門,去拿本錢與他開鋪子,——在我眼皮子跟前開鋪子,要撐我的買賣?!?/span>
西門慶耿耿于懷的還是蔣竹山搶了他的生意。
西門慶回到家,本來女人們都在天井里跳繩玩,聽說他回來了,“月娘、玉樓、大姐三個都往后走了,只有金蓮不去,且扶著庭柱兜鞋。被西門慶帶酒罵道:'淫婦們閑的聲喚,平白跳甚么百索兒?’趕上金蓮踢了兩腳”。
潘金蓮本來是恃寵賣嬌,要吸引西門慶的注意,不想?yún)s成了他的出氣筒,不免面子上過不去。
吳月娘又因為大家都跟著被罵成“淫婦”,心里氣惱,就抱怨潘金蓮不早點避開,惹得西門慶生氣。
潘金蓮不服氣,頂嘴說:“這一家子只我是好欺負的!一般三個人在這里,只踢我一個兒,那個偏受用著甚么也怎的?”
吳月娘一聽就更生氣了,罵道:“你頭里,何不教他連我也踢不是?你沒偏受用,誰偏受用?恁的賊不識高低貨!我倒不言語,你只顧嘴頭子嗶哩礴喇的?!?/p>
李瓶兒還沒有進門,已經(jīng)引發(fā)了吳月娘與潘金蓮的矛盾。
等吳月娘問清西門慶生氣的原由,罵李瓶兒:“漢子孝服未滿,浪著嫁人的,才一個兒?淫婦成日和漢子酒里眠酒里臥底人,他原守的甚么貞節(jié)!”
罵人全是臟字,吳月娘也不是善茬。
西門慶的妻妾們
說者無心聽者有意,這一下也罵中了潘金蓮與孟玉樓,潘金蓮豈是寬容大度的人,一次次地在人前被削了面子,又被罵成“賊不識高低貨”,對吳月娘也就越發(fā)地不滿。
七月二十頭的一天,西門慶住在潘金蓮那里,又講起李瓶兒改嫁一事,氣不打一處來。潘金蓮趁機挑撥說:“奴當初怎么說來?先下米的先吃飯。你不聽,只顧求他——問姐姐。你做差了,你抱怨那個?”
挖苦西門慶聽信吳月娘之言,讓煮熟的鴨子飛掉了。
事情并非如此,每次西門慶跟潘金蓮商議時,潘金蓮都表現(xiàn)出十二分的歡迎,但又一而再再而三地讓西門慶去征求吳月娘的意見,此時她卻將責任全部推給了吳月娘。
惱羞成怒的西門慶哪里還會仔細分析前因后果?
罵吳月娘:“你由他,教那不賢良的淫婦說去。到明日休想我這里理他!”
“自是以后,西門慶與月娘尚氣,彼此覿面,都不說話。月娘隨他往那房里去,也不管他;來遲去早,也不問他;或是他進房中取東取西,只教丫頭上前答應(yīng),也不理他。兩個都把心來冷淡了?!?/p>
潘金蓮以高明的手段用一句話就挑撥得西門慶、吳月娘關(guān)系不和,她初次挑戰(zhàn)正室大獲全勝。
此時離西門慶得知李瓶兒改嫁蔣竹山已有十天左右,西門慶怎能忘掉如此奇恥大辱?
于是買通地痞流氓誣陷蔣竹山欠債不還,將蔣竹山打個半死砸了生藥鋪,又將他扯去衙門,衙門中人都是西門慶買通了的,蔣竹山不但被痛責三十大板還要賠三十兩銀子。對于蔣竹山的遭遇,李瓶兒無絲毫同情,不問青紅皂白將他罵了個狗血噴頭:“沒羞的王八,你遞什么銀子在我手里,問我要銀子?我早知你這王八砍了頭是個債樁,就瞎了眼也不嫁你!這中看不中吃的王八!”
極盡挖苦打擊!
其兇神惡煞的潑婦形象實在很難用“溫婉”二字來形容。雖勉強幫蔣竹山墊付了銀子,卻很絕情地將他趕出了家門,兩個人的姻緣維持了不到兩個月。
很快蔣竹山就一命嗚呼!
李瓶兒從此更是一心想著西門慶,“又打聽得他家中沒事,心中甚是后悔”,由這一句的交待,進一步證明李瓶兒是因為西門慶卷入政治事件才匆匆嫁人的,其政治敏感度、其審時度勢的能力都讓人刮目相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