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段時間，上海久牽服務(wù)社創(chuàng)始人、剛獲得國內(nèi)教育創(chuàng)新最高獎“全人教育獎”（←點擊閱讀獲獎報道）的張軼超老師和“爸爸真棒”合作舉辦了一次被“秒殺”的活動——用歷史教育訓練孩子的批判性思維。張老師在平和雙語任教，深耕TOK（知識論）10余年，對于批判性思維的理解自然不在話下，但十分難得的是，他居然能把批判性思維這個“高深”問題給現(xiàn)場10歲左右的孩子們講得清清楚楚，而且從活躍的互動中可以看出，這些“小”孩子真正理解了批判性思維的含義。
由于場地限制，這次活動的名額不多，不少沒搶到的家長都極為遺憾。于是，我們今天特地請了在IB國際學校任教，還寫過《美國有家組織40年來只教孩子歷史，以及思考世界的方式》的何玉帛老師將活動內(nèi)容整理成文。各位希望跟孩子討論批判性思維的家長，可以從本文中獲得“秘籍”。
From 爸爸真棒
自從有了孩子，對于那種能“大而化簡”的事物都特別感興趣。如何跟小朋友們聊批判性思維，也是讓我非常好奇的事情之一。暑假期間在上海久牽志愿者服務(wù)社聽的一場講座，頗有感觸，不僅主講者的才學風采令人折服，而且在場小朋友的思考和對話能力也不容小覷。
這次講座一共談了4個主題。在進入每個主題之前，張老師都提出了一個有趣的問題，并結(jié)合大量的歷史、地理小故事，一步步揭示出批判性思維的特征：
1
問題一：狼好還是羊好？
不去討論對錯，而是關(guān)注結(jié)論背后的理由
2
問題二：龍一定是高貴的，豬一定是低賤的嗎？
沒有什么是一成不變的
3
問題三：為什么歷史上總是先有詩歌后有小說？
萬物皆有其理
4
問題四：為什么寫出《史記》的是司馬遷，而不是其他人？
任何事都是偶然與必然的結(jié)合
▲張老師在講課。
“想想看：狼和羊這兩種動物，哪種動物是好的，哪種動物是壞的？”
在正式開始介紹歷史和批判性思維之前，張老師先拋出了一個關(guān)于狼和羊這兩種動物誰好誰壞的問題。在場的小朋友很快就形成了三派：
人類中心說：“狼壞、羊好，因為狼要吃掉羊，而羊?qū)ξ覀內(nèi)祟愑泻锰帯！?/span>
生存不易說：“兩種都是好的，狼吃羊也是為自己的生存負責任?！?/span>
天道循環(huán)說：“沒有好壞，都是一樣的：狼死了之后，它的肉會腐爛，會被草吸收了，然后羊就吃草，羊（等于）是吃了狼。”
張老師在回應(yīng)和概括了各位小朋友的觀點之后指出：
“批判性思維非常非常重要的一點就是：我們不去討論對錯，而是要看你得出這樣的結(jié)論的背后的原因、理由是什么。”
針對“生存不易說”，張老師還提到了如來佛祖以身飼鷹的故事，并說自己5月份的時候去印度，大街上經(jīng)?？梢钥吹接腥四猛把b肉，拋向空中喂鷹的習俗。
所以這個小朋友的觀點跟佛教的觀點是一樣的：所有的一切生靈，它為了生存所做的努力都是正確的，不是錯的。”
▲不管是孩子還是家長，都聽得全神貫注。
“其實，還有各種各樣的觀點都可以去解釋這一現(xiàn)象。所以批判性思維的重點在于：我現(xiàn)在得到了一個觀點，但我得出這個觀點背后的理由是什么呢？”
張老師還拿小朋友在家里最經(jīng)常跟爸媽發(fā)生的三類“小沖突”來當例子：
去哪里：小朋友說我要去迪斯尼，爸媽說我們還是去動物園吧；
買什么：小朋友說我要買芭比娃娃，爸媽說還是買個變形金剛吧；
做什么：小朋友說我要去玩《王者榮耀》，爸媽說你還是做幾套奧數(shù)題吧。
“如果不去用批判性思維來進行討論的話，爸媽就會說：我這是為你好啊，你一定要去學奧數(shù)??！但如果是用批判性思維的話，你們就要各自說出在邏輯上能夠成立的理由：為什么你要去動物園？為什么你要買變形金剛？為什么你要去玩《王者榮耀》？……大家把各自的理由說出來，如果發(fā)現(xiàn)各自的理由旗鼓相當?shù)脑挘憔妥鹬貙Ψ健Ｈ绻l(fā)現(xiàn)有一方的理由是比較弱的話，那么可能另外一方就成功地說服了對方。”
用“狼與羊”的話題熱完了身后，張老師給出了跟歷史相關(guān)的三個主題，讓小朋友們從中選一個先開始講：
小朋友們率先選中了“龍和豬”這個問題。
“請思考：為什么我們覺得豬是比較低等，而龍是比較高貴的？ ”
對于張老師提出的這個問題，小朋友七嘴八舌，想出了龍貴而豬劣的N種原因：
豬是實實在在的，總被人吃（食物鏈段位低），天天在泥坑里（生存環(huán)境糟糕），罵人時會說你就是豬；
而龍是人想象的，不能被吃，活在天上，總被皇帝拿來自稱……等等。
張老師從“葉公好龍”、“屠龍之術(shù)”的成語和“周處除三害”的故事說起，提示小朋友們：龍在歷史上的形象，至少在戰(zhàn)國和三國兩晉時期，并不是從來就那么高貴祥瑞的。
“如果皇帝是龍的象征的話，他不會允許屠龍術(shù)這樣的說法的。所以說，‘屠龍之術(shù)’這個成語產(chǎn)生的時候，龍還并不是一種高貴的生物。龍成為中國的皇帝的象征，其實要到元代的時候，然后清朝是最盛的時候，那時，任何人如果家里有任何關(guān)于龍的裝飾，就是要殺頭的；但是在‘葉公好龍’的時代，你在自己家里面可以任意地畫龍，不會有任何人覺得這有問題?！?/span>
▼所以，龍在歷史上的形象經(jīng)歷了以下的變遷過程：
接著，張老師又給大家看了上海博物館里展出的早期玉器——龍豬玉，以及印第安人將他們吃的玉米當成神靈崇拜的圖片，讓小朋友理解到：關(guān)于豬，也不能簡單地把它當成一個比較低等的、下賤的、骯臟的動物，至少古人不會這么看待。大概距今五六千年前的中國人是崇拜豬的，豬是我們的圖騰。感謝有了豬，我們祖先才可以活下來。
▲大家都覺得龍和豬一個高貴，一個低賤，可是“龍豬玉”的存在該怎么解釋呢？
“所以，歷史教育，就是通過去追述一個事物在整個人類歷史長河中的發(fā)展變化，來告訴我們：人類對同樣一個事物的看法是在不斷變化的。沒有什么事物是從來不變的，不管是豬還是龍，還是各種各樣的其他的動物，植物，包括我們?nèi)吮旧恚覀兊纳鐣?，人類社會的各種法律，各種道德，其實在整個歷史中都是在不斷的變化的。”
比如，無論生男孩還是女孩，放在今天一般都會很開心；放到500年前，就會因為幼兒普遍存活率不高以及男孩才能傳宗接代的思想而更加偏愛男孩。再比如，狼可能永遠覺得羊是可以吃的，但人類將來卻有可能有一天不吃豬了，改吃（小朋友提議的）“合成豬”，或是嶄新的食品。
哲學家黑格爾有一句很著名的話，他說:一切都是合理的，但是合理的一切都必將被消亡。就是說所有的事物都有它的合理性，就像剛才，不管你們覺得狼是好的還是壞的，都有合理性，但這個合理性不表示它是真理，它隨著時代發(fā)展，不停地發(fā)生變化、反轉(zhuǎn)?！?/span>
▲因為《狼圖騰》一書，不少人對狼的印象也很好。
“不管是東方還是西方，是亞洲還是非洲，所有民族最早的文學形式都是詩歌而非小說，這是為什么？”
▲世界上大部分古代文明最早出現(xiàn)的文學形式都是詩,如中國的《詩經(jīng)》，印度的《羅摩衍那》，希臘的《荷馬史詩》，英國的《貝奧武甫》。
因為詩歌很押韻，人們都是先吟唱順口，就像小孩子先學會兒歌，再學會說話一樣?！?/span>
在張老師和小朋友一問一答的互動中，思路漸漸明晰：人類傳播知識的方式，最初就只限于口口相傳，后來才有抓龜取殼、泥板刻字，但是龜殼和泥板有一個共同點——寫起來都很麻煩。因此在上面記載的都是極其重要的東西，根據(jù)孔子《左傳》里面說的“國之大事，祀于戎”：
第一是跟神靈禱告（祭祀）；
第二就是打架（軍事）。
“而人類最開始口口相傳的詩歌，一般是什么內(nèi)容呢？就是普通人的勞動和情感。無論是自己辛勤勞動的作品（事業(yè)），還是‘誰喜歡誰’這些強烈的情感（愛情），都是對于我們普通人而言非常重要的事情，要把它給記錄下來，但是普通人又沒有什么龜甲、泥板，而且沒有受過教育，不會寫字，怎么辦呢？所以只能通過口耳相傳。”
“你們自己說，是背一篇課文容易，還是背一首詩容易呢？肯定背詩容易，因為詩押韻呀！因為這樣的原因，最早的文學形式注定了一定是詩歌，不可能是別的東西?！?/span>
張老師說，小說則是要到印刷術(shù)比較普及，即普通老百姓都可以很方便地買到便宜的紙張、筆的時候，才會出現(xiàn)、普及。唐代雖然有點小說，還有三國兩晉的《世說新語》，但那些都非常短??；一直到了明清代，紙張印刷術(shù)非常普及了，才有動輒就是幾百萬字的長篇小說。
從歷史角度去討論“為什么先有詩歌再有小說”，其實是為了說明：
一個事物之所以出現(xiàn)，或者說在特定的時間、地點出現(xiàn)，都是有特殊的原因的，沒有一樣東西是莫名其妙跳出來的。這是批判性思維的一個很重要的前提：萬物皆有其理。
而當你把這個“理”找出來了之后，就可以理解事物；找到它的合理性之后，我們也就能夠去判斷它在未來的趨勢。
比如在今天這個時代，很多人說“詩歌已死”，就是看詩歌的人越來越少了，為什么呢？因為詩歌的最重要功能——抒情——已經(jīng)被取代了。
我們?nèi)杂星楦幸惆l(fā)，但今天這個時代我們的書寫載體已經(jīng)極大地豐富了，我們可以去編一個戲劇，去導演一部電影，寫一本小說等等。當然還是有一些人喜歡詩歌，但它已經(jīng)不構(gòu)成我們生命的大多數(shù)內(nèi)容了。
在唐代的時候，基本上每個人都會寫詩，都能夠隨口來幾句詩，因為在那個特定的時代、特定的條件下，使得當時的人，即使只有如今小學生的受教育程度，也都能夠?qū)懺姟?/span>
“在司馬遷之前，寫歷史的人有很多，比如說孔子。但是只有司馬遷前無古人地寫出了《史記》，這又是為什么呢？”
▲司馬遷肖像和《史記》封面拼圖。
“在司馬遷之前，人們是怎么寫歷史呢？” 首先，通過張老師的講解，小朋友了解到：司馬遷以前的歷史都是“流水賬”，即按照時間線一件事接著一件事來寫的，看不到圍繞某一個人、把這個人的生平給講出來的寫法。
那么，為什么司馬遷之前的人都只寫流水賬，不寫故事、也不寫人物呢？對于這個問題，小朋友依次給出了“文化層次低”、“腦洞不夠大”、“受命于朝廷”等原因，都被張老師用孔子和司馬遷的例子給反駁了。
有一個小朋友根據(jù)上一個主題里提到的書寫工具的思路，說到了點子上。因為之前的寫歷史是要“刻”的，很慢很煩，而且又沒有那么多甲骨跟金屬用來刻字，這就意味著只能去寫最重要的東西。
因此，沒有辦法去記每個人物故事，只能把有限的書寫的空間用于記“祀與戎”這些東西。等到孔子寫《春秋》的時候，他能看到的歷史資料就都是這樣的流水賬了。
▲龜甲和竹簡。
張老師說：
（孔子）他做不了別的事情，就只能把這些事情稍微做下整理、抄下來，因為有些古代的東西，就是比較早、西周的東西，可能已經(jīng)散亂不全了。
但到了司馬遷這里，他就有了一個非常龐大的資料庫，他看到了很多很多的竹簡，可能有幾萬片！他把這些竹簡都看完了，腦子里面就出現(xiàn)了一個個的英雄人物的事跡。
春秋戰(zhàn)國時期的思想家非常多，有孔子，孟子，莊子，還有老子、韓非子、荀子、朱子……于是，司馬遷看到了大量春秋戰(zhàn)國時的人用竹簡記錄下來的、非常生動豐富的精彩故事；
同時，他也能看到秦楚漢相爭的時候，劉邦跟項羽達成了共識……他看到的都是很精彩的東西。
另外司馬遷當時是“太史令”，全國所有的書籍、竹簡都必須是要抄寫一份到太史令這邊的，可以說當時可以看到全國上下所有的書籍的只有兩個人，一個是宰相，第二個就是太史令。所以，司馬遷擁有這個國家當時所有的史料，因此他才擁有這么多人物故事可以寫。
▲現(xiàn)場的小朋友與張老師的互動也十分踴躍，孩子們的理解力和豐富的歷史知識讓在場的大人都十分驚訝。
但是，司馬遷是漢武帝時的人，漢武帝之前的漢文帝，漢景帝等等也都有太史令呀，為什么偏偏到司馬遷才有了《史記》呢？
張老師個人認為，這跟司馬遷父親司馬談的關(guān)系很大。司馬談也是太史令，其實已經(jīng)在開始寫《史記》了，但是沒有完成。令小朋友們再次出乎意料的是，司馬談沒有完成《史記》的原因是，他被漢武帝“氣死”了——
漢武帝去泰山封禪，當時對于國家而言，這是最重大的祭祀活動。太史令是管所有祭祀活動的，但是漢武帝居然沒有邀請司馬談！所以他認為這是對自己極大的羞辱，就氣死了。臨終前他跟兒子說：你一定要完成我的遺愿，完成一部《史記》。
除了來自父親的感召，司馬遷完成《史記》的另一個動力，可能是因為他被漢武帝給宮刑了——他為李陵辯護，漢武帝很生氣，判他死刑；漢朝的時候被判了死刑之后有兩個辦法，第一花錢贖命，第二個就是宮刑。司馬遷又沒有錢，又不想死，就只能接受宮刑。宮刑之后，他就寫了《史記》。
所以說，為什么偏偏是司馬遷完成《史記》呢？除去歷史的“必然性”，也有個人遭遇的“偶然性”。
張老師認為：
所有的歷史教育都應(yīng)該貫穿這樣一種思考：去理解歷史人物、歷史事件有它的合理性所在。你了解它的合理性并不是說就認為它是對的，對錯并不是最重要的，最重要的是我們明白了它為什么會是當時的那個樣子，然后我們也就明白了，為什么今天不再是那個樣子。所以，理解歷史就是理解我們當下。”
最后，張老師問大家：什么是“批判性思維”呢？小朋友七嘴八舌地說了起來：“不去論對錯”、“要講邏輯”、“沒有什么是一成不變的”、“事情背后都有原因”、“可以跟爸媽講道理”……在場的家長們臉上露出了亦驚亦喜的表情——大概和我一樣，覺得今后育兒的道路，還有很長的路要走。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