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我有記憶起，姥姥走路就搖搖晃晃地，為何？因為她裹著一雙小腳。
姥姥出生在晚清，女性纏足在清代可謂到了登峰造極的地步。在辛亥革命以前的中國，社會各階層的女子，不論貧富貴賤，都紛紛纏足，女子受到了前所未有的崇拜與關(guān)注。那時，腳的形狀、大小成了評判女子美與丑的重要標準，作為一個女人，是否纏足、纏得如何，將會直接影響到她的終身大事。
那時的女孩一般在五六歲時就開始纏足。其方法是用長布條將拇趾以外的四個腳趾連同腳掌折斷彎向腳心，形成“筍”形的“三寸金蓮”，其慘其痛、可想而知。纏足大都是在長輩的逼迫下進行，女孩因疼痛晝夜啼哭與哀嚎。母親或祖母不顧孩子的眼淚與喊叫，以盡到她們的責任，并以此保證孩子未來的婚姻生活。
姥姥說：“那時，都用漿好了的家織布纏，省得打褶。把布剪成這么長，這么寬的條?！崩牙驯葎澲?，估計有五六尺長，二三寸寬。
我問：“都誰給您兒纏呀？”
“我媽，有時，我爹也幫忙?！崩牙颜f：“他們用手把腳背和4個腳趾頭硬向下彎，直到腳趾頭夠到腳心，然后用準備好的布條上下、左右、前后緊緊地纏、使勁地裹，約莫有十幾個來回吧?！?/p>
“疼嗎？”
“咋不疼！疼得一身汗。他們咬著牙使勁勒，一層一層地纏，直到腳趾不能動彈為止。當時，無論我咋哭都沒用。我媽邊纏邊呵斥我：“閨女不裹腳，長大沒人要。只能做苦工，嫁不上好男人?！比缓?，姥姥哼起了一首歌謠：“裹小腳，嫁秀才，吃饃饃，就肉菜；裹大腳，嫁瞎子，吃糠菜，就辣子?！边€有一首歌是：“三寸金蓮多好看，腳長一尺最難看；莫說公子看不中，牛郎見了回頭轉(zhuǎn)?！崩牙崖牭酱笕藗兊膭裾f，只好乖乖地讓爹娘給裹上。
“那不疼嗎？”我問。姥姥說：“咋不疼哩！疼得鉆心，哭得死去活來。我爹一聽見我哭就發(fā)脾氣，瞪著眼睛罵我：'憋住！再哭，就再纏緊點?！瘡哪翘炱?，裹腳布一天比一天緊，腳是一天比一天疼?。【瓦@樣，一根丈把長的裹腳布終于勒斷了我的腳骨，把那八個腳趾頭生生地折斷在腳板子底下了?！?/p>
姥姥還說：“每次把兩只腳纏好，用針線縫好，就逼著我下地走路。剛開始還能穿著鞋走，可慢慢地就走不了了，兩只腳腫得老高、又疼又癢。慢慢地從腳趾開始爛啊，一直爛到腳梁面。沒法子，我爹每天進出都背著我?！?/p>
白天一雙腳痛得寸步難行，到了晚上一雙腳放在被窩里不但痛，而且燠熱如蒸，有時簡直像炭火燒灸一樣痛苦，疼得睡不著時，常常半夜坐起來撫腳痛哭。然后把腳架在窗臺上，讓涼風吹吹感覺會稍微好些。
有時疼痛難熬，自己偷偷解開裹腳布，但被發(fā)現(xiàn)了就是一頓毒打，然后再狠狠地地纏回去，纏得更緊更狠。直纏到最后第三、四、五的腳趾關(guān)節(jié)嚴重地扭傷甚至脫臼。扭傷脫臼的時候腳會腫得很厲害，皮膚也變成瘀紫色，痛苦至極，但是裹得仍是日緊一日，直到腫消了腳趾都纏到腳底下去，這才算完成了裹尖的工作，接著繼續(xù)進行裹瘦裹彎的工作。
裹瘦的時候，裹腳布纏到最緊，整個力量又特別著力在小趾跟的部位，往往因為血液循環(huán)不良，造成小趾跟部也就是外把骨的位置壓瘡潰爛。
裹彎的過程靠的是在纏的時候把腳跟往前推，把腳背往下壓，前后施力束緊，大拇趾經(jīng)此一束，立刻向下低垂，腳心慢慢現(xiàn)出凹形，再用勁去纏，弓彎愈甚，大約半年左右腳就可以纏成弓形。
聽姥姥說，還有的人家腳纏得不稱心如意時，就用石板去壓。石板壓腳最常用于腳向內(nèi)歪、內(nèi)拐的情況。壓腳時，將雙腳置于硬木板上，用重石板放上去壓，剛壓上去，彎曲的腳掌受壓迫，當然十分痛苦，壓過一個小時以后兩腳從膝蓋以下就麻痹了。有時怕石板的重量不夠還要用手按在石板上增加重量，讓內(nèi)拐的腳掌矯正回來。通常每天這樣壓，持續(xù)一兩個月才能顯出效果。腳經(jīng)過這樣壓迫以后，除了內(nèi)彎的情況改善，腳掌變得較纖瘦，腳趾蜷彎的程度也較理想，同時腳變得兩側(cè)平直周正。
聽姥姥說，如果女人天生一雙大腳，想纏小腳就會格外費力。她的表姐因為腳大，讓最會纏足的奶奶都感到犯難，雖然用了最大的力氣仍然臃腫難看。她媽念叨：你這雙男人的腳，咋還不爛？她奶奶也說：難爛了，該使法子了。于是，她媽在她奶奶的指導下，找來半個瓷碗，砸成碎片，放在她的腳底、腳腰、腳面上，再用纏足布包裹起來，套上小鞋，讓她下地行動。她的腳被劃破了，血從纏足布中滲透出來，變黑、發(fā)腥、發(fā)臭。表姐疼得臉色蒼白，精神恍惚，一個月掉了十幾斤肉。
這樣造就的小腳如果去除裹腳布，從正面看，像燒傷之后，脫去陳皮爛肉，露出變形、變色的一個肉疙瘩。只有一個翹起的趾頭，依稀可辨上面的指甲；其它，一概呈現(xiàn)出可憎的模糊輪廓。不知美在何處？
姥姥還說，有的女孩子在纏足時，哭叫閃躲不肯纏裹，為人母者屢勸不聽，往往拿起鞭子藤條氣得到處亂抽。甚至有人為了裹瘦，用寸許粗的木棍朝著腳趾用力捶打，打到讓腳趾骨折脫臼。這樣的例子多是妓院鴇母飾雛用的手段，也有繼母這樣對待女兒的，可以說比酷刑還要慘毒，像是犯了什么滔天大罪接受酷刑一般。
纏腳成功時，由于四個腳趾連同腳掌折斷彎向腳心，從此腳底就多出了一塊異物。突起的異物墊在腳下，走路咋能平衡？骨折伴隨著肌肉、韌帶、神經(jīng)的拉伸，每走一步都感到鉆心地疼，而且這種疼痛要維持終身。
姥姥常說的一句話是：“小腳一雙，眼淚一缸”?？上攵@“三寸金蓮”的美名，是女性用血淚換來的。
為了不使纏好的腳回彈，就需要長期地、自早至晚地用一條狹長的布帶，將婦女的足踝緊緊縛住。絕大多數(shù)婦女從四、五歲起便開始纏腳，直到老死之日。這種毫無實際效用，又使承受者極端痛苦的事，在舊時代普遍流行，成為社會風俗，綿延數(shù)百年。
我的表嫂估計屬于中國最后的小腳了。表嫂是大舅的大兒媳，皮膚白皙、身材嬌小玲瓏，眉眼也很秀氣。1965年我參加工作時，她也就三十五六歲，應該是在1930年左右生人。民國初期，就已立法嚴禁纏腳了，不知道為啥那么晚了她還要纏腳？表嫂的老家在雁北的山區(qū)，估計由于貧窮落后與信息閉塞，文明進程在她們那里非常遲緩。
一般人洗腳是一件很簡單的事，但是對纏足婦女來說，洗腳卻是生活中一件頗為重要而費時的事。纏足婦女的一雙腳猶如性器，最怕人看到。所以洗腳的時候，一定是躲在房間里，緊閉房門，生恐別人意外闖入。燒一盆熱水，準備好洗腳用的浮石、干布、剪刀、礬粉、裹布，然后坐在小椅子上把腳上的腿帶、弓鞋、布襪，一層一層地解開。解開裹腳布的時候，因為血液會隨著裹布解開沖進腳掌，麻痛異常，所以需要慢慢地解。尤其到了最后一層，往往因為汗水，裹腳布緊粘在腳掌的皮膚上，撕開來異常難受，所以要解得更慢。
洗腳水愈熱愈好，可以促進血液循環(huán)，使足部柔軟。久纏的腳，腳上有一種特殊的黏性，用手慢慢地把那層黏黏的洗掉，扳開畸形的足趾一折一縫清洗。再用浮石磨去腳趾上的硬皮，用長針挑去或用小剪刀修掉雞眼。塌陷的腳心和藏在腳心里的小趾是最難洗的部位。趾端往往陷在腳掌皺折里，趾甲一長出來就會刺到肉里。所以得把拗折畸形的腳趾一只只扳出來，把腳趾修得極短再放回陷窩里。大拇趾為了裹得纖巧動人，兩側(cè)承受極大壓力，很容易被趾甲刺破造成甲溝炎，所以大拇趾趾甲尤其需要認真修剪。腳洗完，用干布擦拭后，姥姥還要在腳上灑上白礬粉。尤其趾縫里要灑多一點，說是可以除去濕氣，腳不容易爛。
以上程序完成后，要換一條干凈的裹布纏起來。纏的時候每一層都要勒緊，因為鞋很小，如果小腳裹不緊，就穿不進去。著襪著鞋也都極為費時，洗一次腳至少要用去一兩個小時。
姥姥洗腳、修腳從來不回避我。按理說女人的腳是不能隨便讓人看的，我為啥能看見？一來姥姥已七十高齡、二來我是她嫡親的外孫。
據(jù)考證，以人工方法強行纏足始于五代。南唐李后主“令宮女嬪妃以帛纏足，屈作新月狀，著素襪行舞蓮中，四旋有凌云之態(tài)?！遍_始只不過是跳舞時裹，后來竟時時裹。開始只是跳舞的宮女裹，后來上行下效，很快普及到民間。從成人裹，演變成從娃娃抓起，到宋時已經(jīng)頗為普及了。后來雖王朝更替，但裹腳這種摧殘人性的東西卻頑強地生存、流傳下來，并成為我們民族文化的一個組成部分。
中國一直是一個農(nóng)業(yè)國家，生產(chǎn)是在分散、獨立的情況下完成的。相互之間很少有實質(zhì)性的來往，更缺乏經(jīng)濟、文化等方面的流動與密切接觸，毋需防范女人紅杏出墻。且農(nóng)業(yè)生產(chǎn)需要勞力，把婦女變成手不能提，肩不能挑的廢人，讓男人獨自在田間勞動，實在令人費解。
古圣人言：“暴殄天物﹐害虐蒸民”都是極大的罪惡。世界上的一切物種，都是上蒼的造化物，每一種天物都有其功能和存在的必要。無辜殘害都是罪惡。
神說：人啊，你們改悔吧！
后記：
李漁在《閑情偶記》中道：“予遍游四方，見足之最小而無累，與最小而得用者，莫過于秦之蘭州、晉之大同。大同名妓的蓮足柔若無骨。與之同榻者，撫及金蓮，令人不忍釋手，覺倚翠偎紅之樂，未有過于此者。”可見“大同金蓮”之名，當是域內(nèi)叫得響的。
據(jù)傳，舊社會山西大同市曾經(jīng)有這么一種怪俗：每年都照例舉行一次別開生面的“晾腳會”。到晾腳會那天，已嫁或者未嫁的少婦少女們，帶著高矮不同的兩個凳子，到早已固定了的而且人人都知曉的那條街道上去，坐在高凳上脫鞋解株，連裹腳條子一齊解，然后把腳放到面前的矮凳子上任來來往往的與會人們參觀、品評。這種“晾腳會”，可以說是大同獨有、世上無雙的奇俗。
近讀《民國山西讀本》，王耀成在所著《大同游記》中提及：“是日，適當陰歷六月六日良辰也。婦女填街塞巷，或臨城垣、或坐門首，美服盛飾，以絕纖之足，夸示于人。余嘗聞大同一帶，有所謂晾腳會者，今則不期而遇也矣?！?/p>
王耀成何人？著者似未蒐得履歷。該日記游體從中華書局1921年5月《新游記匯刊》中輯錄。陰歷六月六日之“良辰”說法，似與佛教曬經(jīng)節(jié)無涉，或與民間嫁女回家歇夏的習俗有關(guān)？和尚曝經(jīng)、女兒曬腳，也合義理。
關(guān)于大同晾腳會，聶翠青在《民間文學論壇》上也有專文論及。
晾腳會肇始于何時，已不可考據(jù)。相傳清朝年間，當?shù)匾恍┦考潱柚淮未笪烈咴斐鲋{言，說女人們赤腳在光天化日之下可以避免疫癥蔓延，于是大同人每年一度的“晾腳會”就這樣荒誕離奇地誕生了。（作者 韓麗明）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