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正可以稱之為思想的思想，一定是在一個人的心靈主觀范圍之內(nèi)展開的思想。所有以集合的人、群體的人、社會的人、時代的人為范圍的思想追問，都是雕蟲小技。在這個意義上，中國傳統(tǒng)的所謂”經(jīng)世致用“的學問，根本就不能稱之為思想。如此，在過去幾千年，中國文化傳統(tǒng)可能連一個像樣的思想家都沒有出現(xiàn)過。
是的，做學問，最大的難題是怎樣回到心靈之中，而不被外在的各種誘惑牽制。這種關(guān)于思想的邊界意識如果沒有建立起來，思想家就會被熱鬧而膚淺的外部世界所吸引。如此，這樣的局面不僅阻撓了原創(chuàng)思想的興起，而且導致我們對西方思想史產(chǎn)生了嚴重的誤讀。
比如康德的三大批判，在很多中國學者的眼里，康德幾乎就是一個人類主義的思想家，他的視野不僅是國家的，還是人類的，康德屬于真正意義上的宏大敘事。
這是天大的誤讀。在這里，有三個命題需要辨析。
第一，圣經(jīng)傳統(tǒng)秩序下的人，都是個體意義上的人，全部人類的意義體現(xiàn)在一個人的身上，一個人的生命體現(xiàn)的是整個人類的生命。因此，個體之人是整個西方思想史的最穩(wěn)定的基準前提。
we are the one。上帝創(chuàng)造人，創(chuàng)造的是一個人，而不是一群人。上帝是惟一的上帝，人是惟一的人，救世主是惟一的救世主，上帝之子是惟一的兒子。在這個世界上，每個人都是惟一的，無論是外表，還是靈魂，這個世界上即使有一百億人，一千億人，也不可能找到一個完全和你一模一樣的人。
所以要記住，你是惟一的，我是惟一的。這是我們的生命之所以珍貴的全部理由，也是我們展開我們的思想必須要守住的惟一的個體之人的觀念前提條件。如果你失去了人的個體性的觀念前提，就意味著你徹底地、永遠地丟掉了思想。
康德的全部思想都建立在這樣的觀念秩序之上，這是那個時代的歐洲敬虔派基督徒普遍接受的觀念前提。作為知識人的康德，可能會對教會的治理方式提出批評，可能會對某些神學家的思想局面提出批評，但他不可能離開基督信仰的傳統(tǒng)觀念秩序而思考。因為這是一套信仰生活，經(jīng)由一千多年的時間已經(jīng)完全內(nèi)化為一種觀念方式、思維方式和行為方式。按照托馬斯阿奎納的解釋，上帝的話語已經(jīng)完全“灌輸”到所有人的心靈之中。
第二，康德的三大批判，不是三個分散的思想體系，而是一個三一論的知識秩序。個體的人的意義，被康德細分為理性的人，倫理的人，美的人等三個維度。而三個維度意義的人，又被康德綜合判斷為一個惟一的個體之人。
康德的《純粹理性批判》，思考的是一個由上帝創(chuàng)造的個人怎樣展開他一個人的理性能力，即一個惟一的人存在于這個世界上，如何展開他惟一的思想的張力。如此，一個人得以把自己建構(gòu)成一個”理性的人“。
康德的《實踐理性批判》，思考的是一個由上帝創(chuàng)造的個人，如何在他一個人的內(nèi)心深處，完全服從于上帝的絕對命令，對他一個人的內(nèi)心秩序，展開他惟一的心靈動機的追問，一個惟一的人必須每天追問自己，每天審察自己，自己惟一的內(nèi)心深處是不是順服了上帝的絕對命令。如此，一個人得以把自己建構(gòu)成一個”倫理的人“。
康德的《判斷力批判》，思考的是一個由上帝創(chuàng)造的個人，如何在他的一個人的內(nèi)心深處，完全立足于上帝創(chuàng)造的目的性，從而使得自己的心靈秩序呈現(xiàn)為一種“美的人”。這種美的崇高目標，就是合乎上帝創(chuàng)造的目的意義?！叭耸悄康摹?，而不是手段。美學的崇高目的，就是熱愛每一個個體的人。
這是上帝的命令?！叭绻粋€人說，我愛上帝，但他卻憎恨他的弟兄，那么這個人就是撒謊者?！睙釔凵系鄣淖畲蟊碚?，就是人和人彼此相愛。所以，當我們討論美學的合目的性，我們是在討論愛的意義。最崇高的美，就是愛。這是一個上帝創(chuàng)造之人關(guān)于美學的惟一意義。
第三，當我們把康德的三大批判看成一個整體的思想體系，聰明的人們會驚訝地發(fā)現(xiàn)，康德不是在思考整個人類的命運，而是在思考，一個惟一之人的生命意義如何成為可能。理性的人、倫理的人、美的人，構(gòu)成一個惟一個體之人的三個要素條件，而這三個要素條件合為一體，成為一個三一論意義上的“自治之人”。
一個在上帝創(chuàng)造的意義之下詩意存在的健全之人?？档氯康乃伎?，都是致力于一個個體之人的靈魂與精神的想象。所以，康德在《實踐理性批判》的末尾，像一名詩人一樣說出了這樣的格言：“有兩樣東西，人們越是經(jīng)常持久對之凝神思索，它們就越是使內(nèi)心充滿常新而日增的驚奇和敬畏：我頭上的星空和我心中的道德律?！?/span>
對于任何一位中國式的學者而言，如果他具有一定程度的基督信仰體驗，如果他理解了康德的思想事實上都是在一個個體的人的靈魂范圍之內(nèi)工作，那么他可能會被康德對人的理性、倫理和美的研究深深震撼，并由衷地嘆息，這真是一個努力認識自己的人，一個偉大的哲學家。某種意義上，康德的工作可能就是發(fā)現(xiàn)了上帝的一面鏡子，當人們遇到了這面鏡子，愿意站在這面鏡子之前，他會比較清晰地在鏡子里看見自己。
但是，如果一個中國式學者，不具備一定程度的基督信仰體驗，如果他理解不了康德在一個個體的人的靈魂范圍之內(nèi)的思考的問題意識和邊界意識，那么他肯定會認為，康德的思想不如中國人的“天道意識”來得神秘，不如“天人合一”的哲學想象來得宏大，也沒有中國思想“學以致用”的明確傾向。更重要的是，他們可能認為康德的思想無法發(fā)展出一套治國平天下的宏大謀略體系。所以他們會認為，一個人的思想總是致力于個體之人的心靈秩序在思考，這實在是太不大氣了，視野太不開闊了，康德的思想不是黃鐘大呂，僅僅是一種從心靈深處緩慢流淌出來的涓涓細流。
正是在這個意義上，我非?？瘫〉卣J為，熊十力、牟宗三、唐君毅、李澤厚、俞吾金、鄧曉芒等中國式的康德研究者，都沒有進入康德的思想之門。這樣一群看上去聰明絕頂?shù)娜A人知識精英，一生飽讀詩書，不僅無法理解人如何認識自己的命題，甚至無法真正回到自己的心靈秩序之內(nèi)。這到底是一種怎樣的悲愴人生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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