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小健家里的死了。
小麥抽穗揚花時節(jié)，郭固集傳統(tǒng)的百年古會四月會就要到來從而使郭固集人異常興奮的時節(jié)，郭固集南北街村民小健家里的死了。一個明媚的初夏之夜，年僅四十三歲的小健家里的神不知鬼不覺人也不曉地死了，死在了自己的家里，一個人，孤零零地，死在了自己家里的大床上。她死的時候，大床上只有她自己，她的丈夫小健不在她身邊，小健在一萬里之外的內(nèi)蒙古打工；她的一雙兒女不在她身邊，女兒幾年前就出嫁了，兒子比他爹稍晚一點出外打工了，只是和他爹的方向掉了個個兒，他爹一路北上，兒子一路南下，在一萬里之外的廣東。
小健家里幾點死的，或者說，她到底是前一天夜里死的還是第二天早晨上午死的，死前口渴了沒有，死前喊人了沒有，死前哭了沒有……等等等等，許多問題神不知鬼不覺人也不曉，她的丈夫小健和他們的兒子不知道，他們的女兒不知道，街坊鄰居不知道，村干部不知道，派出所不知道，除了死去的可憐的小健家里的自己知道，其他的，誰也不知道，而且永遠(yuǎn)地成了謎，成為郭固集漫長歷史中幾乎全部消逝了的歷史中的又一個謎。當(dāng)大家都知道的時候，她已經(jīng)變成了一具躺在自家大床上的冰冷尸體，這名年僅四十三歲的年輕農(nóng)婦，這名活著的時候精靈鬼一樣伶俐并且吃苦耐勞勤儉持家的看上去只有三十四歲的年輕農(nóng)婦，孤零零地、鼻口竄血地死在了自己家里的大床上。
誰殺死了小健家里的？
奇怪的是，對于這樁可以被每一名作家和記者以及每一名聞聽者想象得神秘恐怖的離奇命案，卻無一人報案，聞訊而從中國最北部跋涉一萬里失魂落魄趕來的小健沒有報案，看他的樣子，他連想派出所一下都沒想；聞訊而從中國最南部跋涉一萬里一萬里哭哭啼啼的兒子也沒想到報案；他們那哭了三里路而來奔喪的女兒更沒想到報案；街坊鄰居沒有想到報案，村干部沒有想到報案，總之，全村老少爺們百姓干部沒有一人想到要報案。因為大家都知道，小健家里的是怎么死的；換句話說，鄉(xiāng)親們知道，是誰殺死了小健家里的。
小健今年四十五歲，小健家里的像大多數(shù)中國農(nóng)村媳婦兒一樣比丈夫小兩歲，今年剛剛四十三歲。正月還沒過完，小健就扛著行李，跟著鄰村一個包工頭和幾名本村的中老年鄉(xiāng)親一起，離開郭固集，一路正北到一萬里外的內(nèi)蒙古刷油漆去了；正月過完，兒子跟著本村一個包工頭和幾名外村的年輕鄉(xiāng)親一起，離開郭固集，一路正南到一萬里外的廣東深圳制造手機(jī)去了。本來，四十三歲但看上去三十四歲的小健家里的也要到往東五千里到海邊去刮魚鱗，但看到家里那幾畝正在泛青的小麥，看到彎著再也直不起來的腰的七十多歲的老公公，小健家里的只好留守下來，一邊伺弄那一畝三分地，一邊伺候彎腰駝背的老公公。盡管駝背但看上去還算硬朗的老公公在隔開半道街的老院子一個人住，媳婦兒在自家剛蓋沒幾年的兩層樓房里一個人住。在郭固集，七十歲的老人一個人住，誰也不會對兒女說三道四；四十三歲的小健家里的一個人住，更沒有誰說三道四：沒有誰對著把媳婦兒一人兒撇在家里的小健說三道四，也沒有誰對著把年輕的娘一個人撇在家里的一雙兒女說三道四。咱是莊稼人，皮實得很，不管多大歲數(shù)，一個人孤零零，但有手有腳的，自己能照顧自己。主要的是，不出去打工找點錢，單憑那每人一畝三分地，除了喝玉蜀黍糊涂就是喝清湯面條。
02
不過，讓小健擔(dān)心的是，媳婦兒盡管看上去比歲數(shù)大小差不多的鄰居更活蹦亂跳，其實，她在去年曾經(jīng)因為高血壓導(dǎo)致了一條腿暫時性不會動彈。這年月，全國人民的生活水平都大大提高了，咱農(nóng)村人也不例外，生活一天比一天好過，吃的喝的在過去連想都不敢想。吃的好了喝的好了，原來只有城里人才得的富貴病，像什么高血壓腦溢血之類的，在農(nóng)場也越來越多了，而且越來越年輕化。小健家里的盡管只有四十三歲，卻被高血壓這鬼東西瞄上了。
想到媳婦兒的病，小健外出是有些猶豫的。媳婦兒大大咧咧地說：“沒事兒，我命硬得很，你放心出去掙錢就是了，別管我那么多?！笔前?，莊稼人命硬！再說了，媳婦兒畢竟只有四十三歲，況且還有東街坊西鄰居呢。郭固集不像城市里，城市里對門鄰居也沒多少熱乎勁，人死在家里一年半載都沒人知道，咱郭固集的鄉(xiāng)親們總是相互照顧的。
即便這樣，小健還是隔三差五地往家里打電話。也許這對老夫老妻通過電話在偷偷傾訴遠(yuǎn)隔萬水千山的相思之情，但更可能是傳達(dá)一個信號：喂，你還活著吧？
這天，街坊有家辦喜事，小健家里的和村中幾名留守農(nóng)婦帶著她們的留守兒童，隨了一個街坊禮，然后吃酒席。時代不同了，男女都一樣，以前只有男丁才有資格隨禮坐席，今天，老少男丁都出外打工了，家里只剩娘們小孩，又不能失了鄉(xiāng)親禮數(shù)，于是，女人們充當(dāng)起了男人們的責(zé)任，拋頭露面，隨禮坐席。感謝社會進(jìn)步，正是社會的進(jìn)步，讓農(nóng)村女人們有了更多的社會活動機(jī)會，從某種意義上說，這也是提供給了婦女們參政議政的機(jī)會啊！
小健家里的隨了街坊禮，和一幫留守婦女留守孩子們喝酒吃肉。吃了席，天色已晚，閑著無聊，就和鄰居幾名同樣的留守婦女一起搓麻將，好打發(fā)漫長燥人的暮春初夏大好時光丈夫卻不在身邊的寂寞長夜。夜里十二點，麻將散場，小健家里的據(jù)說還贏了十塊錢，美滋滋地回家了；第二天一大早，小健從一萬里之外的內(nèi)蒙古打來電話，無人接聽；也許小健想著媳婦兒在孤寂的昨夜一個人孤零零地失眠現(xiàn)在正在睡懶覺，他也就沒太在意；中午十二點，又打，還是無人接聽，也許小健想著媳婦出去忘帶手機(jī)了；下午后半晌，小健又打，依舊無人接聽。小健有點慌了，他把電話打到了鄰居家里。鄰居家里只有一個更年輕的留守婦女帶著一個剛剛會走路的留守嬰兒，這個小媳婦兒聽到小健顯然有點慌亂怪異的電話，心里有點發(fā)毛，她抱著孩子去小健家，只見大門緊鎖。這下，鄰居小媳婦心里更發(fā)毛了，不但心里發(fā)毛，她的面色還發(fā)白了。她抱著孩子跌跌撞撞地跑到村里僅存的幾名年輕男丁之一的村長家里，結(jié)結(jié)巴巴地陳述了前因后果。
村長是一名大老爺們，聽到小媳婦兒哆哆嗦嗦的話語，看到她蒼白發(fā)黃的臉色，大老爺們心里也有點發(fā)毛發(fā)慌。他又喊上村里僅存的幾名年輕男丁之一的另一名鄰居，狂敲小健家的鐵大門，院子里卻無聲無息。兩人于是翻墻而入。只見小健家的屋門從里面閂得死死的。又是一陣狂敲，屋里鴉雀無聲，不見一點動靜。兩男丁遂踹掉屋門，走進(jìn)屋內(nèi)，頓時大驚失色：小巧玲瓏的或稱瘦小的小健家里的躺在那張她和小健結(jié)婚時打制的寬大雙人床上，鼻口竄血，一動不動——這個可憐的女人，這個可憐的留守婦女早已不知在什么時候變成了一具冰冷的死尸！
03
街坊鄰居手忙腳亂一陣子后，很快就穩(wěn)住了神。大伙兒給遠(yuǎn)在南北各一萬里之外的小健和兒子報了喪，給三里外的兒女報了喪，給親戚報了喪。然后，一切按照傳統(tǒng)喪葬禮數(shù)，張羅著給這個年輕的亡婦辦喪事。鄉(xiāng)親們自然會對過早去世的可憐女人的死議論紛紛。她的死的確很可憐，她死的時候身邊沒有一個人，丈夫在距媳婦兒死亡地點正北一萬里之外，兒子在距媽媽死亡地點正南一萬里外，女兒倒是不遠(yuǎn)，只有三里地，但早已出嫁成了人家家里的人。她死前、臨死的時候、咽下最后一口在人世間的氣息的時候，是一幅幅什么樣子呢？她想喝水，但從她大腦動脈里溢出來的血液粘住了她的腦神經(jīng)，讓她動彈不得；她想喊，聲帶和嘴巴卻不聽使喚；她想哭，聲帶和嘴巴還是不聽她使喚；她的腦袋好像被閻王爺給磕開了，她撕心裂肺地感到痛苦的折磨，卻只能躺在床上，聽?wèi){閻王爺一點點地取走她的小命兒，也許取了三個時辰，也許五個時辰，也許從前天夜里十二點一直到第二天黃昏，就這樣漫長的折磨，任憑閻王爺一點一點取走她的小命兒……
可憐的女人?。∧愕降椎米锪苏l，竟使你年輕的生命在臨終之前遭受如此的戕害！
盡管鄉(xiāng)親們議論紛紛，盡管小健家里的死前痛苦但凡是個人都能感受到，但是，沒有一個鄉(xiāng)親埋怨活著的人——沒有人埋怨小健，也沒有人埋怨他們的一雙兒女——不出去打工，光靠那一畝三分地，除了喝玉蜀黍糊涂，就是清湯面條了；女兒嫁出去了，離娘家再近，總不能天天守著娘，她們還要過她們的日子??；再說了，小健家的只有四十三歲，還算是年輕人啊，總不能找個人專門照看著她吧。鄉(xiāng)親們只能嘆氣：唉！要埋怨就埋怨自己，誰讓咱沒本事嘞，誰讓咱不出去打工就沒錢花嘞。這是咱莊稼人的命?。?/span>
小健家里的死，就像村里那些一個接一個因為年老多病或無疾而終的老人死去一樣，在鄉(xiāng)親們看來，都是命，是自然而然的事情，不值得大驚小怪。因此，鄉(xiāng)親們該隨禮的隨禮，該吃席的吃席，小健家里的喪事辦得有板有眼，甚至熱熱鬧鬧。
吃了席，鄉(xiāng)親們肯定還是會時常想起這個可憐的媳婦兒的，想起這個總是像只小跳蚤一樣蹦蹦噠噠的媳婦兒。與十五歲就可以只手舉起加重架子車轱轆的高大威猛但沉默寡言得有點木訥的小健相比，小健家里的小巧玲瓏，能說會道，機(jī)靈能干，小圓臉上總是掛著甜甜的自來笑。當(dāng)年她從車毛家嫁到南北街，也算得上南北街?jǐn)?shù)得著的漂亮媳婦兒。她的機(jī)靈從她過門那天開始，就被南北街的鄉(xiāng)親們廣為傳誦。過門那天正午，鄉(xiāng)親們?nèi)タ葱孪眿D兒。新媳婦兒正在吃飯，看到有鄉(xiāng)親進(jìn)來，有點不好意思。新媳婦兒過門那天的白天一般是不宜吃東西的，否則，被人看見，多囧??！她靈機(jī)一動，先是裝作扭臉看中堂畫，一邊看畫一邊快速咀嚼，但足夠看完三幅中堂畫的時候過去了，她嘴里那口花糕還沒嚼完咽下；于是，她又彎下腰，裝作撿地上的一塊喜糖；等她起身將喜糖塞給一位近門大娘懷里的小孩子時，她嘴里已經(jīng)嚼完咽凈，從而可以坦然地露出她的一口白白的整齊的小牙，沖著鄉(xiāng)親們甜甜地笑。
“小健家里的可真是一個精明人兒麻利人兒?。 毙〗〖依锏木?xì)和機(jī)靈就是這樣從過門第一天就被郭固集南北街鄉(xiāng)親們認(rèn)識的，她甜甜的微笑也從這一時刻開始，深深印在了鄉(xiāng)親們腦海中。此后的家常歲月中，鄉(xiāng)親們發(fā)現(xiàn)，這個看上去小巧玲瓏得有點瘦削的矮個子女子，的確是一個喜歡笑的女子，的確是一個聰明伶俐的女子，同時也是一個吃苦耐勞、勤儉持家的能干媳婦兒?？恐鴥煽谧忧趧诘碾p手和精明的大腦，靠著幾畝田地尤其年復(fù)一年的外出打工，他們蓋起了兩層樓房，將一雙兒女養(yǎng)育成人。
而幸福生活剛剛開始的時候，中年的兩口子正進(jìn)入另一個人生黃金能干時期的時候，這個苦命的女人卻悄悄地離開了她操持半輩子的家，離開了尚未完全脫離爹娘的一雙兒女，讓她的丈夫也一下子成為中年喪妻的不幸者。她臨死的時候，身邊沒有一個人；她叫天天不應(yīng)，哭地地?zé)o聲，只能聽?wèi){閻王爺一點一點地取走她可憐的小命兒……
是誰殺死了小健家里的？鄉(xiāng)親們，你們知道嗎？你們真的知道嗎？
小健家里的本不該死的，她有足夠的活下去的理由和機(jī)會。
而她卻這樣孤零零地、悄沒聲地走了！
高血壓不是殺害小健家的兇手。
兇手是誰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