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來自豆瓣)
來源:https://movie.douban.com/review/9737269/
去年在影院看《岡仁波齊》,中間睡著了一次,醒來滿屏寂靜的雪山,沒有聲音,好像回到了去羊湖的汽車上,一路都是蒼涼的山,睡得昏天黑地。觀看這部電影的行為本身就像是一趟夢中旅行,再度親近西藏的土地與人,感念其中美好。
因此對于《岡仁波齊》,我很難將之作為一部電影來評價,說它是偽紀(jì)錄片,它又過于精巧;說它是劇情片,它也不具備完整的故事。導(dǎo)演盡量從容平淡地記錄了一次集體磕長頭的朝圣之旅,一次全景式的寫真,這種不煽情的講述贏得“克制”的美名,也突破了西藏題材慣用的神化模式。然而平淡本身有反煽情的刻意,從而又創(chuàng)造了新問題。只是同類電影太少了,缺乏參照的情況下,除了贊美它的誠意與突破,似乎也無從談起。
還好,有了《阿拉姜色》,終于可以把《岡仁波齊》的問題講清楚了。
同樣是藏人磕長頭去拉薩朝圣的故事,全景式的《岡》,是一種旁觀者對藏民的景觀化視角。信仰的堅純雖然是用平淡的鏡頭語言講述的,信仰的分量卻在其中被無限放大,大到模糊了人性的細(xì)節(jié)。在《岡》里,所有人物都遵循“虔誠”的人設(shè),塑造得刻板化,與其說人物塑造上是情感克制,不如說根本沒有真正進入。因此看完后回想不起任何一個人物的具體性格,眾人汲汲營營,像一杯平淡的水流走。信仰支撐的旅程抹平了一切艱難,沒有沖突,實現(xiàn)了為今天城市人所稱道的“佛系生活”。這是對藏人生活的過分文藝的解讀。《岡》不是壞電影,亦不乏用心良苦,但它是用風(fēng)光片的手法來呈現(xiàn)人物,使觀者看到的是藏文化符號,不是血肉。
有趣的是,在《岡》熱映之后,導(dǎo)演為大眾所矚目的卻是一段艷聞,“佛系文藝女青年”要與他共赴前世的愛情盟約。面對鏡頭聲淚俱下的女孩,似乎也是這部電影精神外延的一部分——精心營造的克制,對應(yīng)瘋狂的放縱。
看《阿拉姜色》,才真正進入一個“磕長頭去朝圣”的故事,貼近當(dāng)中人物的悲喜心跡。信仰不是故事主線,而是人物的背景,萬千家庭的生活指南,既是宗教的,也是民俗的。在信仰的背景下,人們生病了要去寺院祈福,死后要請喇嘛念咒超度,行動須擇吉日,“去拉薩”這種誓言不可以隨口說出,中途而廢是丟臉的事。許多細(xì)節(jié)串成了一個生動的藏地生活圖景,使觀者也如在其中。
電影的前半部,鏡頭的凝視,一直帶觀眾走進俄瑪?shù)膬?nèi)心戲,而她的丈夫羅爾基,在前半部是被擋在大門之外的,一個無辜又無奈的旁觀者。俄瑪在得知自己時日無多后,隱瞞所有人,踏上朝圣之路。而臨行前,種種帶有訣別意味的溫情相依,從背后抱住丈夫的戀戀不舍,走出父母家后的流淚跪拜,花積蓄給親人們買衣服鞋子,都讓人感受到此行的痛苦。又難免隨羅爾基的無奈,對俄瑪?shù)膱?zhí)拗產(chǎn)生一絲反感。朝圣不再是一件單純的事,而是和家庭責(zé)任、家人的情感交織。為什么她不能好好去治病、非要拋下家人去磕長頭?在前半部分,這種焦慮一直在觀影體驗中揮之不去。
沖突之一是她重病纏身,隨時可能倒下。之二是家人的不解與牽掛。無論如何,這是不合適的時機。善良的羅爾基一臉愁容,騎著摩托車來勸阻她停下,但拗不過俄瑪?shù)囊灰夤滦?,他不得不加入,成為妻子的隨行照料者。俄瑪?shù)牡艿苡炙蛠砹怂酿B(yǎng)在父母家的、上一段婚姻里的兒子。于是關(guān)系復(fù)雜的一家三口,在遠行的路上首次朝夕相對。
一點一點地,鏡頭轉(zhuǎn)向了羅爾基和諾爾吾,他們的情感滲入故事框架,不再是俄瑪?shù)膬?nèi)心獨白。羅爾基不解、埋怨卻又無條件地支持著妻子的選擇,即使在知道妻子是為圓對前夫的一句承諾后,生氣吃醋也不改初衷,像大地一樣寬厚。而自幼缺少父母關(guān)愛的諾爾吾,孤閉,不喜歡繼父,逃避著一切交流。
劇中最溫馨感人的一幕,是夜色下的篝火,俄瑪和羅爾基一左一右看著悶悶不樂的諾爾吾,為了哄他,便用石頭做道具,唱起了祝酒歌《阿拉姜色》,那歌詞是“干了這杯美酒啊,這一杯你一定要喝下”。在火光中,石頭酒杯被傳來傳去,諾爾吾的心扉也悄然開啟。三人終于有了一家人的感覺??吹竭@一段,忍不住流下熱淚。旁觀者如我,知道俄瑪?shù)纳呀?jīng)走到了盡頭。塵世間的溫暖相聚,是如此短暫,明朝又將踏上冰冷的路途。
寫死亡,《阿拉姜色》的鏡頭是緩慢的。如同用最慢的速度撕開皮肉,慢到無法逃避,在每一秒里感受那沉鈍的痛。緩慢之余,又是簡練寫意的。俄瑪病發(fā)身亡,鏡頭在她哭著說“不要讓我看到你流淚”后,就再也沒有拍到她。俄瑪無聲逝去。鏡頭一轉(zhuǎn),是羅爾基再次出現(xiàn),從此刻起,朝圣的主體悄然變更,他成為了主角。
我在第二次看《阿拉姜色》的時候,仍然有些驚異,似乎無法順暢地接受,俄瑪真的死了。羅爾基失去妻子,諾爾吾沒有了媽媽,她在下半部里再也不會出現(xiàn)了。而這種突兀的離別,不正是電影試圖呈現(xiàn)的真實無常,觸動人類情感之底的疼痛。
很難相信容中爾甲是第一次演電影。他的表演有層次,也有深度。俄瑪去世后,羅爾基仿佛一下子老了,走在路上,顯得灰頹瑟縮,一種輕松的神氣從他身上消逝。在帳篷里,與妻子的遺體最后一晚獨處時,他默默地流著眼淚,沒有多余的悲傷,是一種準(zhǔn)備好了接受死亡、但心被離別碾壓的感覺。天明之后孤獨的生活仍將繼續(xù)。
諾爾吾沒有為母親痛哭。有一段戲,他呆呆地坐在河邊,看著一只小驢和驢媽媽的尸體。當(dāng)羅爾基走過來時,諾爾吾淡淡地說:小驢的媽媽死了。宛如胸口被重錘擊打,沉悶的痛。這一幕令我感到熟悉,事后才想起這種情感的表達,在多年前的日本電影《情書》里見過。劇中少女時代的藤井樹參加完父親葬禮后,呆呆地看著一個死在雪中的蟲子,輕聲說:爸爸死了。人世間生死大慟,往往是說不出口也哭不出來的。小驢的媽媽死了,借眼前景,才能道出心中一二。
由此也感到,藏人與日本人之間,有一種內(nèi)核的神似。對自然與神明的敬心與禁忌,對命運的體認(rèn),對死亡的親近,在這部電影里微妙相通。
羅爾基與諾爾吾沒有血緣之親,甚至到最后,我也不覺得那是一種父子情。他們的聯(lián)系全因俄瑪而生,才會共同面對至親的離喪。失去妻子的男人,和失去母親的男孩相逢,是男性的成長主題。他們對同一個女人有著不同的愛,是這種愛使他們相連、必須要共同去化解痛苦。而磕長頭去拉薩,信仰的意義淡化,療愈、悼念和完諾的意味超越了宗教,從而血肉豐滿。
容中爾甲的表演,讓我想起《飲食男女》里的父親。但他所呈現(xiàn)的人物層次更豐富,情感更厚重。在后半部分,是一步步往深處走,背負(fù)著喪妻之痛,去與倔強的繼子言和,一路扮演父親角色細(xì)膩照顧,情感的張力始終緊緊繃住。到最后一刻,望見拉薩,弦也沒有松。實在是出色的天賦演員。他在現(xiàn)實中是一位歌手。
《阿拉姜色》我在短時間內(nèi)看了兩遍。細(xì)細(xì)地體會著慢鏡頭與特寫中的情感。我甚至有些沮喪。說到中國電影,人們的觀念里只有華語電影,沒有其他語種電影的席位。而《阿拉姜色》以其成熟的電影語言、對人類共通情感的探索,證明了藏語電影正在打開一扇通往世界的大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