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博主注:之前的省略了
在公元1849年到1852年期間,也就是王孟英四十幾歲的時候,他的朋友們幫助他刊印了《回春錄》、《仁術(shù)志》、《溫?zé)峤?jīng)緯》等書。
在公元1851年的時候,王孟英的老母親去世了。母親的去世給王孟英的打擊很大,母親在臨終的時候讓他把自己葬在皋亭山,說這是回海昌老家的便道,方便以后孩子們來祭拜她。
這是那年的夏天。江南天氣濕熱。王孟英跪在母親的墳?zāi)骨?。突然,他感覺自己開始思念家鄉(xiāng)了,那里,是安葬著他祖輩的地方。其實,王孟英也思念故鄉(xiāng)很久了,此時太平天國的隊伍已經(jīng)要打過來,杭州城內(nèi)的物價飛漲,像王孟英這樣的貧困人家已經(jīng)開始感到無力支撐。
但是,老家海昌祖上留下的幾間房子已經(jīng)被族人給分了,自己回去沒地方住啊,怎么辦呢?
這時候,一位叫謝再華的朋友出現(xiàn)了。這位謝再華是怎么回事兒呢?原來,他是住在杭州城的保佑坊那里的,不知道怎么就和王孟英認識了,有一天王孟英就對謝再華說,你住的這個地方會有火災(zāi),希望你趕快搬家,這位謝再華也特聽話,回家收拾收拾打個包就搬走了,等到了秋天,果然保佑坊那里發(fā)生了火災(zāi)(反對中醫(yī)的人一定認為是王孟英放的火,否則不會這么靈),謝再華僥幸躲過了,從此對王孟英感謝異常。在他聽說王孟英想要搬回海昌老家,卻沒有房子住以后,就開始東奔西跑,為王孟英打探消息,結(jié)果功夫不負有心人,沒多久,他領(lǐng)來了一位叫管芝山的朋友,介紹給王孟英,說:這位管芝山就住在海昌,他們家在海昌北鄉(xiāng)的渟溪,那里風(fēng)景非常的漂亮,民風(fēng)也淳樸,如果您愿意回去,他可以帶您去,你們可以做鄰居。
王孟英大喜,有人帶路,當(dāng)然大大的好,也沒客氣,就立刻跟著管芝山,乘船來到了故鄉(xiāng)海昌,一看,果然是世外桃源,于是,就租了一個姓朱的人家的房子,然后,立刻行動,就把家人(此時只有老婆和幾個女兒,根據(jù)文獻分析,可能還有幾個侄兒)帶來定居了。其實,王孟英此時返回故鄉(xiāng),是很凄涼的,因為他的家里基本上是一貧如洗,什么都沒有,值錢的家當(dāng)也就是個硯臺,我估計他搬家肯定特簡單,也甭什么搬家公司了,自個兒包了幾件破衣服,手里端著個寶貝硯臺,就算搬家了,他說他在父親去世以后,“即攜一硯以泛于江,浮于海,荏苒三十余年,僅載一硯歸籍”,所以后面出版的一本醫(yī)案集的名字他就給起成了《歸硯錄》。
這一年,王孟英五十一歲?!∫粋€五十一歲的人,在江湖上混了幾乎一輩子,最后家當(dāng)卻只有一個硯臺,從我們現(xiàn)在以金錢來衡量一個人是否成功的角度看,他活得太失敗,幾乎可以做為成功學(xué)勵志講座的反面典型了。
但是,他卻為我們留下了大量的精彩的中醫(yī)著作,卻救治了那么多的瀕于死亡的患者,從這個角度來說,他是成功的。
至少,他實現(xiàn)了對父親的承諾:做個對世界有用的人?!拇?,王孟英開始了在海昌的行醫(yī)生涯,但是,由于杭州等地的人都知道他治病治得好,所以還常請他過去,于是我們再看這個時期王孟英的醫(yī)案,經(jīng)??梢砸姷剿?#8220;游”這兒、“游”那兒的,其實什么游啊,您以為王孟英窮得只剩個硯臺了還旅游呢?就是去看病,古代人特文雅,喜歡用個體面的詞兒。
匯報一下這個時期王孟英的診療工作吧。
有位姓呂的女士病了二十多天了,請王孟英來診病,王孟英來到患者的家里,一進屋,嚇了一跳,原來這位女士光著身子躺在床上呢(裸衣而臥),雖然神智不清,但還知道來了人,自己拉個被蓋在了胸口。
有的朋友問古代診病如果患者是婦女,是不是就不能診脈,隔著簾兒,還需要拉根絲線?。繌倪@則醫(yī)案來看,似乎民間沒有那么多的講究,這還有一光著的呢。
王孟英于是就診了脈,脈象是細而無神,再看這位患者,最突出的癥狀就是渾身大汗,似乎是熱的,但是身體的肌膚很涼,咽喉痛,不能喝下水,眼睛也看不見東西了,還心煩。
王孟英分析,這是外假熱,內(nèi)真寒啊,是腎陽極虧,虛陽外越,所以才在外面表現(xiàn)得像是熱證似的,其實不是啊。于是開了熟地一兩、肉桂、附子各一錢,菊花三錢,藥熬好后,等到晾涼了再給患者服用下去,一付藥以后,患者的癥狀就消失了(諸病如失),當(dāng)天就可以喝粥。
繼續(xù)服用藥物十天后,就痊愈了。
各位,我為什么要從眾多的醫(yī)案中拿出這個來呢?因為這個醫(yī)案王孟英使用的是傅青主的治療方法,熟地一兩、桂附一錢,這是傅青主開方的典型特征,對于需要補的,加大份量集中火力,有的時候傅青主熟地開到三兩(如我經(jīng)常使用的傅青主引火湯),對于引火下行的桂附等藥,經(jīng)常是一錢就可以了,這種方子對證后,常在一二付間大效。
王孟英是帶頭不承認《傅青主女科》是傅青主寫的,他認為該書文筆不好,玷污了傅青主的名聲,但他認可陳士鐸,認為陳士鐸的方子好,可為什么陳要假托神仙呢?王孟英說他也不懂,其實他哪里知道清朝初年微妙的政治形勢???再匯報一位,這次是王孟英去梅涇的時候,王孟英的朋友呂慎庵請他去診的病,患者是沈則甫的夫人,這位婦女兩年前患了帶下病,從那以后,就開始總是瀉肚子,這一年夏天尤其嚴(yán)重,癥狀是每天早晨瀉的嚴(yán)重(注意,這樣的患者現(xiàn)在也很多),腸鳴,胸悶,有時嘔,夜里睡眠不好,形色消瘦,月經(jīng)漸少。
王孟英診脈后,認為是脾胃虛,肝木來侮,生化無權(quán)(中醫(yī)術(shù)語,意思是脾胃虛,吸收的營養(yǎng)不夠,人體就沒有生長的物質(zhì)基礎(chǔ)了),氣血將要枯竭啊。
于是開了寒熱并調(diào),攻補兼施的方子:黨參、山藥、赤石脂、禹余糧、茯苓、白芍、煨訶子、橘皮、牡蠣、烏梅肉炭、酒炒黃柏、熟附子、炙甘草,米湯煎藥,細細呷服。
開完了方子,王孟英就回海昌了,后來在曹靄山茂才處聽說,患者喝了四付藥,病就好了。
再后來,患者家屬還以詩什、芽茶為贈。其實,現(xiàn)在這種慢性腹瀉的人也特別的多,西醫(yī)對這個病基本是沒有辦法,我在肛腸醫(yī)院的朋友經(jīng)常抱怨,說很棘手,而王孟英的這個方子是張仲景烏梅丸的思路,按照這個烏梅丸方的思路來調(diào)治,效果非常的好,我曾經(jīng)治療了許多這樣的患者,很快就痊愈了。
就在王孟英給各處的患者看病的時候,洪秀全可就打過來了,公元1860年,杭州失守,王孟英的弟弟是在半夜從城墻搥根繩子跑出來的,最后也跑回了海昌。
我不知道史學(xué)界對太平天國運動最終是如何評價,似乎他們的政治綱領(lǐng)里也有給老百姓分田地這一說,按說應(yīng)該還是不錯的,可是我從王孟英醫(yī)案里看到的卻是,從此物價飛漲,饑荒遍地,老百姓在逃亡中死去無數(shù)。
這個時候,海昌也數(shù)次預(yù)警,王孟英就帶著家眷跑到了濮院的朋友那里居住,濮院這個地方在嘉興、桐鄉(xiāng)之間。從此,王孟英開始了他的長期的動蕩的生活,在以后的日子里,他將不在有家的概念,他將到處流浪,隨處安家,他給自己的書齋起名叫“隨息居”,其實哪里還有書齋啊,就是睡覺的地方,“隨息”的意思就是隨處休息。從今以后,王孟英的生活狀態(tài)是十分悲慘的,在動蕩的生活中,一面要考慮妻子孩子的生活,一面要給人看病,但是,看病的患者也都是貧苦的老百姓,哪里還有多少診費收呢?
所以王孟英是經(jīng)常餓著肚子從患者家里出來的。此時物價已經(jīng)漲到了一石米要八千錢,一斤咸菜要四十錢,王孟英在書中寫到:“茫茫浩劫,呼吁無門!”以王孟英家里一貧如洗的狀態(tài),哪里買得起米呢?
當(dāng)他餓著肚子給患者診病的時候,難道就不知道為自己發(fā)愁嗎!這是怎樣的一種醫(yī)生呢?難道他們的心中,除了生存之外,還有其他東西嗎?
記得我在讀博士二年級的時候,回到家里,有一天飯后,我坐在母親的對面,問我的母親,我的外祖父是一個怎樣的人呢?他是怎樣行醫(yī)的呢?在以前,我從來沒有問過此類問題,在我的心里,一直認為他是鄉(xiāng)村老中醫(yī),所受的教育不多,醫(yī)學(xué)知識絕對趕不上我們。在我到了這么大的年齡的時候,才突然很想知道他的細節(jié),我讓母親告訴我她能回憶起來的細節(jié)。
于是母親就開始給我講。她說外祖父那時治病,要翻山越嶺,到患者的家里,那時候人都很窮,有時候給患者治完了病,看到患者家里一貧如洗,就不收錢,也不吃飯,收起針灸的包,就往回走。
母親說,有一次外祖父走在山梁上,實在餓得不能支持了,就餓昏了過去,在那里不知道昏迷了多久,等到太陽慢慢地升高,照到他的身上,暖了過來,就又醒了,然后爬起來再往回走,回到家時,餓得幾乎要虛脫了。
“這種情況,為什么還要去治呢?”“因為人家有病,而你是醫(yī)生啊。”
那天,就在那天的傍晚,在吃完飯的飯桌旁邊,我流著眼淚聽著一件件外祖父的故事,心中終于明白了什么是醫(yī)道,醫(yī)道,是一種境界,一種悲天憫人、一心赴救的境界,一種即使你的生命受到了死亡的威脅,你卻仍然毫不顧忌地去拯救別人的境界。
王孟英此時已經(jīng)沒有糧食吃了,他吃的是什么呢?文獻中為我們留下了記載,他吃的是麩子。麩子,就是米剝下來的那個殼,也叫糠,我們通常用來做枕頭的填充物。有的時候,糧食剝得不干凈,會在里面剩下些碎米屑。王孟英就是用這種東西來充饑,同時還給別人看著病。
在看病的同時,晚上卻“閉戶忍饑”,還寫著書,他說晚上“悠悠長夜,枵腹無聊”于是就寫了一本書。
什么書呢?就是中醫(yī)歷史上最著名的一本食療的書籍,叫《隨息居飲食譜》。書中參考各種古代文獻,結(jié)合自己以往的經(jīng)驗,列舉了三百三十多種食物在養(yǎng)生中能夠起到的作用,是一本非常有價值的養(yǎng)生食療書籍。
比如在果食類中,他就論述了梅、杏、桃、李、栗、棗、梨、木瓜、石榴、橘、金橘、橙皮、柑、柚、佛手柑、枇杷、山楂、楊梅、櫻桃、銀杏、胡桃、榛、梧桐子、桑椹、荔枝、橄欖、龍眼、檳榔、無花果、蒲桃、西瓜、甜瓜、藕、芡實、百合、甘蔗等五十四種食物的食療養(yǎng)生作用。
我以前,一直以為這樣的書是在面前擺滿山珍海味的情況下寫的,當(dāng)我看到原來王孟英是在吃著糠,餓著肚子寫的這本書的時候,心中真得非常不是滋味。
王孟英自己說自己是:“畫餅思梅,篡成此稿”。
這本書,他顯然不是寫給自己的。
而是寫給后世,能夠吃到各種山珍海味的,我們。
這個時候,王孟英已經(jīng)無法負擔(dān)家里人的吃飯問題了,于是就把三女兒、四女兒嫁了出去,而四女兒嫁給的姚家,是在嘉興邊上比較僻靜的地方,當(dāng)年的四月份,太平軍打到了王孟英居住的梅涇,“闔鎮(zhèn)皆逃”,就是說老百姓都跑沒了(太平軍不是人民的隊伍嗎),于是王孟英沒辦法,就帶著老婆,和剩下的五、六兩個女兒,一起跑到了嘉興的親家姚氏家里,住了下來。
這時,上海那邊的朋友多次請他去看病,于是王孟英把老婆孩子托付給了姚姓親家,來到了上海。
公元1862年,在陰歷五月初三那天,五十多歲的王孟英一人來到了上海,呈現(xiàn)在他面前的是一個前所未見的繁華都市,他在自己的書里記載到:“不但滄海漸變桑田,中原宛如外國”,“帆檣林立,踵接肩摩,彈丸小邑,居然成一大都會矣”。剛到上海,王孟英先是住在一個叫周采山的朋友開的“德泰紙?zhí)?#8221;內(nèi),這個周采山的四弟曾經(jīng)患病,想請王孟英來上海診病,但是當(dāng)時王孟英沒能來,等到現(xiàn)在來了,這個患者已經(jīng)去世了。
但是王孟英本著走到哪里,診病到哪里的精神,在周家還是診了大量的患者,當(dāng)然,其中也包括周采山和他剩下的兄弟姐妹。周采山這個人喜歡喝酒,總覺得心下(胃那個部位)有塊地方堅硬得像有個盤子,吃飯很少,這兩天忽然大瀉,不想吃飯,王孟英診脈后,開了補氣滌痰、通陽化濕的方子,幾付藥就痊愈了。
王孟英治療周采山弟弟妹妹的病案我就不給大家舉例了,也都是藥到病除,所以周家兄弟都特佩服王孟英。
這里,有一個人要說一下,這個人叫陳春泉,這位陳同志的小女兒才三歲,患了病,癥狀是身上忽冷忽熱,肚子脹,瀉肚子,醫(yī)生給治療了很多天,小孩子的脖子都已經(jīng)軟了,四肢開始抽搐,涕淚全無,大家這個時候開始害怕了,有醫(yī)生試著給服用了溫補的藥物,結(jié)果變得神智都不清了,這幫醫(yī)生心里也沒譜,又懷疑是邪氣內(nèi)閉,于是又用了犀角等藥試試,結(jié)果病還是一天天嚴(yán)重,家里人已經(jīng)急得要瘋了,這么試著治病哪成啊?東試驗一下,西試驗一下,您當(dāng)我們家孩子是實驗室的小白鼠啊?您幾位都回去吧。但是送走了醫(yī)生,陳同志卻仍然束手無策。
這時,有人說王孟英來上海了,于是陳同志就找到了周采山,求他讓王孟英來給看看,于是王孟英來到了陳家,一診斷,就很輕松地說:這個孩子是飲食不節(jié),脾胃不和罷了。
???這么簡單?不可能吧,看這個病情可是嚴(yán)重得要死掉啦。
王孟英告訴陳同志,怎么不可能,你仔細想想,她病前是不是吃什么過量了?
陳同志仔細回憶,噢,對啊,那時候“因失恃無乳,常啖龍眼、棗脯等物以滋補也”。
這就對了,就是這個原因!于是王孟英就開了一些消食導(dǎo)滯、清熱利濕的藥物。
只喝了一付,就見到了效果,幾付藥以后,就痊愈了。天哪,這可真是高手??!我們的陳同志佩服得簡直是五體投地,眼淚都流出來了,前面的那些醫(yī)生和眼前的這位怎么比啊?感激之余,陳同志真夠意思,立刻提出,自己在黃歇浦西(估計就是現(xiàn)在的浦西,房價特高)有三間房子,王先生您要是不嫌棄,您就在那里住下吧。
就這樣,王孟英在上海解決了住房問題,沒多久,他就把妻子和兩個女兒給接來了。這三間房子開始熱鬧了起來,患者不斷登門,各類朋友紛至沓來,好多人都是原來看過王孟英的書,這回原版真人來到了這里,于是一時間“虛室生白,人皆羨之”。
在上海,王孟英遇到了西方醫(yī)學(xué)。
其實王孟英很早就遇到了西醫(yī),到了上海以后,則可以更加近距離地感受西醫(yī)了,那么王孟英對西方的醫(yī)學(xué)是什么看法呢?歷來大家認為中西醫(yī)是兩門不同的學(xué)說,兩者格格不入,不大好互相交流。但是,我們從清末民初的中醫(yī)學(xué)人的態(tài)度來看,大多數(shù)中醫(yī)對西醫(yī)是非常的包容的,是抱著學(xué)習(xí)的態(tài)度的。從文獻中看,王孟英就曾經(jīng)很詳細地研究過西醫(yī)的解剖學(xué),他認為西醫(yī)的解剖做得非常的好,比如傳統(tǒng)中醫(yī)認為思考問題的地方主要在心,而王孟英在《重慶堂隨筆》中就論述了西醫(yī)在這方面是對的,“腦為主宰覺悟動作之司”。
終其一生,王孟英都在和霍亂做斗爭,但卻只能做到拯救半數(shù)偏強的患者,如果他知道日后西醫(yī)有補充體液和糾正電解質(zhì)紊亂等手段,能夠為治療搶得時間、降低死亡率,他又怎么能夠不接受呢?
在他的心里,只有救治患者是第一位的,并沒有中西醫(yī)的分別,只要是對救治有利的,就是他要學(xué)習(xí)的。
這就是個正確的態(tài)度。
霍亂,是王孟英在上海遇到的最大的敵人。
其實王孟英住在濮院的時候,霍亂就又開始流行了,等到他來到上海,“則沿門闔戶,已成大疫”,“死者日以千人”。上海那時候也亂著呢,不像現(xiàn)在這么繁花似錦的,那時雖然也有很多洋人,但老百姓居住的地方還是一個字兒,“臟”。垃圾成堆,王孟英曾經(jīng)評價上海“臭毒”最厲害,垃圾都釀成毒氣了,您說這該臟到個什么程度吧。王孟英剛到上海,住在周采山家的時候,就開始挽起袖子治療霍亂了,當(dāng)時有家住了南潯的兩個客人,都患了霍亂,一個姓韓的,“須臾而死”,沒給王孟英勻出下手的機會;另外一個叫紀(jì)運翔,才十七歲,病情也特重,這位周采山也是個熱心的人,就拉著王孟英去給診治。
王孟英一看這位患者,此時是手和臉都黑了,眼睛也陷下去了,四肢冷,嗓子啞,尿也沒有了,脈也摸不著了,大汗淋漓,舌紫苔膩,完全處于病危狀態(tài)。
那也得治啊,王孟英判斷,此時還沒有到芒種,“暑濕之令未行”,不是暑濕的病證(各位注意,這就是中醫(yī)的時間辨證,根據(jù)節(jié)氣和當(dāng)時的天氣狀況來判斷病因),這是個伏邪晚發(fā)的病例(伏邪,是溫病理論中的特殊概念,認為有些外邪可以潛藏在人體內(nèi)部,等到機會適合,會自里向外而發(fā),這個理論在現(xiàn)代治療肝病、腎病等方面都有特殊的意義),于是就急忙在患者的曲池、委中兩個穴位刺血,出來的血都是黑色的。然后開方:黃芩、梔子、豆豉、黃連、竹茹、薏苡仁、半夏、蠶矢、蘆根、絲瓜絡(luò)、吳茱萸,熬好冷服,等到藥服下去了,患者就不吐了。
第二天的時候患者的脈象稍微明顯了一些,又喝了兩劑后,身上的黑色淡了些,但是開始煩躁了,眼睛也紅了,王孟英認為,這是伏邪從里面發(fā)到外面了,就于前方去調(diào)吳茱萸、蠶矢,加上連翹、益母草、滑石,服下以后,患者就開始全身發(fā)斑(這也是伏邪外發(fā)的表現(xiàn)),但是四肢開始溫暖了,小便也通暢。
然后王孟英又開了些清熱化毒的藥物,患者就痊愈了。
這個病例的確是從死亡的邊緣把患者給搶了回來,周采山同志看了以后很高興,反正自己是開“紙?zhí)?#8221;的,紙有的是,就拿來把王孟英的這個治療方法印了好多,當(dāng)傳單給發(fā)了,不知道效果如何。
從治療了這個紀(jì)運翔患者以后,王孟英的名聲就開始傳開了,于是有很多人,患了霍亂,立刻就跑到這里來請王孟英出診。
王孟英說一開始效果還不錯,可是到了夏至以后,天氣也熱了,內(nèi)外合邪,這病情可就一個比一個重了,“非比往年之霍亂”。這使得王孟英必須小心謹(jǐn)慎地隨證而變,“甚費經(jīng)營”,最后治療好了很多重癥患者。
但是,在王孟英的書里,也列舉了很多最后功敗垂成的失敗病例。
比如王孟英的親家褚子耘茂才家里的使女,患了霍亂,王孟英去診病的時候身體已經(jīng)開始發(fā)硬了,王孟英趕快用奪命丹給灌入口中,然后開了解毒活血的藥物,幾付藥以后就活過來了。
但是,后來,王孟英聽說她仍然是“淹纏不健而亡”,可見治療并未成功。
這個時候,有位叫做金簠齋的同志找到了王孟英。
一見到王孟英就說:“我終于找到組織了!”原來,這位金簠齋同志是個心腸慈悲的人,看到上海霍亂流行,可是清政府卻“罔知所措”,每天都要死亡那么多的人,就傷心不已,就到處收集王孟英三十多歲時在杭州寫的那個《霍亂論》,但是當(dāng)時的版都不好了,就沒有找到個合適刊行的?,F(xiàn)在,居然聽說王孟英這個人的原版正身居然來到了上海,天啊,這種機會能夠錯過嗎?于是就四處尋訪,終于最后給他找到了。
就這樣,他們兩人促膝長談,原來王孟英寫的書這位金簠齋居然都讀過,追星已久,現(xiàn)在居然能夠相見,實在是緣分??!兩個志同道合的人,從此成為好友。金簠齋同志來見王孟英的一個重要目的,就是想請王孟英把《霍亂論》重新勘定,再出版一次,給各地的醫(yī)生一個指導(dǎo)。但是,王孟英由于太忙,并沒有立刻做這件事。
直到兩個月后。兩個月后的一天,是八月二十八日晚,這位熱心幫助霍亂患者的金簠齋突然開始瀉肚子,人也感覺精神疲憊,等到第二天天亮,把王孟英請來的時候,已經(jīng)無藥可救了,在二十九日當(dāng)天去世。
金簠齋應(yīng)該說是王孟英在上海的最好的朋友之一了,也是在抗擊瘟疫中的重要戰(zhàn)友,他的去世,讓王孟英感到了從未有過的悲憤。然而,上天仿佛是覺得這樣的打擊還不夠,就又給王孟英一記驚雷。
在九月初,王孟英接到了老家來女婿來的信,信中告訴他,他的二女兒定宜,在八月二十九日那天患霍亂去世。就在那同一天,王孟英失去了自己最好的朋友和女兒,因為同樣的霍亂。
王孟英的二女兒定宜嫁給了一戶姓戴的人家,這個戴家是個家風(fēng)非常好的醫(yī)生之家,在八月二十三日的時候,定宜突然開始瀉肚子,然后四肢冰冷,脈伏,請來個崔姓的醫(yī)生,認為是寒證,用了附子理中湯加減,但是泄瀉仍未停止,舌苔卻變得干黑,嘴唇也焦了(這都是熱證的表現(xiàn)),于是就開始用犀角、石斛等藥,仍沒有控制住,最后用的是溫補的桂附八味湯,二十九日舌焦如炭去世。
在女兒去世前的最后時刻,她對丈夫說:“吾父在此,病不至是也。”
王孟英聽到這個消息后,曾經(jīng)哭得昏倒在地。
他甚至有些責(zé)怪親家:你們也是醫(yī)生,我寫的醫(yī)書你們家都有,怎么也不至于讓我王孟英的女兒被溫?zé)崴幒λ腊。?br> 在凄涼的秋風(fēng)中,這位老人寫下了一副給女兒的挽聯(lián):
垂老別兒行,只因膳養(yǎng)無人,吾豈好游,說不盡憂勤惕厲地苦衷。指望異日歸來,或藉汝曹娛暮景;
瀕危思父療,雖曰死生有命,爾如鑄錯,試遍了燥熱寒涼諸謬藥,回憶昔年鞠育,徒傾我淚灑秋風(fēng)。
其滿腔悲憤,盡露筆端。
擦干眼淚后,王孟英開始回到書房,整理紙筆。
別人都奇怪,這個時候整理紙筆要干什么?
王孟英:我要寫書,我要重新寫《霍亂論》!
至此,王孟英開始向霍亂全面宣戰(zhàn)!
在經(jīng)過了多少個不眠的日夜后,王孟英寫出了我們現(xiàn)在看到的《隨息居重訂霍亂論》一書。
在書中,王孟英提出了許多與現(xiàn)代防疫概念相同的理論,比如他提出預(yù)防的重要性,認為水源、空氣等的污染是導(dǎo)致霍亂流行的主要因素,他說上海“附郭之河,藏垢納污,水皆惡濁不堪”,一定要“湖池廣而水清,井泉多而甘洌”,應(yīng)該“疏浚河道,毋使積污,或廣鑿井泉,毋使飲濁”,并提出了要在水里放置藥物,進行消毒的概念。
他還提出了房屋要通風(fēng),改善居住條件等預(yù)先防疫的觀念。
這些措施,絕對是防止霍亂的最重要的條件,當(dāng)時的清政府根本就不可能做到,因此,王孟英等醫(yī)生只能退而采取自己的診療手段,從死神的手中搶救生命。
在建國后,二十世紀(jì)六十年代霍亂曾經(jīng)在世界范圍內(nèi)大爆發(fā),曾于1961年和1963年兩次逼近我國南方,但都沒能進入,只因為新中國的政府的防疫措施得力。
但是那個時候,王孟英這樣的醫(yī)生是沒有政府的支持的,他們只能憑著自己心中的信念,獨自去救治一個個生命。
那個時候,醫(yī)生的風(fēng)險是非常大的,比如王孟英就記載了一個醫(yī)生,叫余小坡,是個進士,擅長醫(yī)藥,當(dāng)時也投入了救人的隊伍,一天,在給人看病回來后,餓了,就隨手吃了一小盅的蓮子,吃完后,就開始感到不舒服,隨即就吐瀉轉(zhuǎn)筋,馬上讓人來找王孟英,王孟英還沒到呢,人就去世了。
其奪命之速如此。
王孟英對此不是不知道,但是,他寫完書后,就從此放開手腳,接診更多的患者。
別人都問,王孟英怎么了?不要命了?
他的家人也很擔(dān)憂,一旦你有個三長兩短,剩下孤兒寡母該如何生活?
但是,王孟英已經(jīng)無法想那么多了,他的眼里,只有如何讓每天死亡的一千多人再少些,再少些。
這場同霍亂的戰(zhàn)斗,與在戰(zhàn)場上廝殺的死亡概率差不多,因為那個時候還沒有很好的醫(yī)生保護措施。
但是,如同一個真正的戰(zhàn)士一樣,王孟英義無反顧,揮劍而上,投入了短兵相接的戰(zhàn)斗中。
從此以后,王孟英從文獻記載中消失了。至今醫(yī)史文獻界還在爭論,王孟英到底是什么時候去世的,怎么去世的?有的人說,是在六十一歲時與霍亂的戰(zhàn)斗中自己也被感染,不治去世的,有的說,他活到了八十多歲。但是,兩者都沒有確切的文獻證據(jù)。
從感情上講,我寧愿相信后者,相信王孟英和妻子平安地白頭偕老,享受了人生的快樂。
但是,從理智上來分析,我卻更相信前者,因為以王孟英的創(chuàng)作速度,如果他活到八十多歲,那他還能寫出十幾本醫(yī)案書來。“將軍百戰(zhàn)死”,我想,對于一個真正的戰(zhàn)士來講,最光榮的死法,就是死在戰(zhàn)場上。
讓我們憑借想像,來重現(xiàn)一下王孟英最后一次離家的情景吧。
那是個清晨,薄霧還沒有散去。王孟英被急促的敲門聲驚醒。他穿上衣服,就要隨著患者的家屬出診。
王孟英的妻子送他到了房門外,把他的藍布大褂掖了掖。王孟英盯著妻子的面龐,凝神地看了一眼,仿佛在說:這輩子,辛苦你了! 然后毅然轉(zhuǎn)過身去,向著薄霧中走去。在薄霧中,隱約顯露的是無數(shù)的死神猙獰的面孔。王孟英無所畏懼,消瘦的身軀挺得筆直,大步而去……
王士雄,字孟英,他從小體弱,家境貧寒,但是,他憑借自己心中的信念,扼住了命運的咽喉,最終成為一代溫病大家,為中醫(yī)理論的最終形成做出了巨大的貢獻,他一生救人無數(shù),但是自己卻一貧如洗,人們在看到醫(yī)案書中他談笑風(fēng)生、雷霆霹靂的時候,卻很少有人了解他在背后卻是忍饑挨餓、吃糠度日。在瘟疫來臨的時候,他憑一己之力,向著世界上最兇惡的病魔——霍亂宣戰(zhàn),從病魔的手下?lián)尵瘸隽藷o數(shù)的生命。做醫(yī)生若此,實在是一生無憾!
后記
北京,櫻花東街。
老廣酒樓。
那天,我的一些朋友來找我,我們在這里吃飯。
朋友們叫了一桌子的菜。
然后挨個問我,他們的身體適合吃哪個,哪個對他們養(yǎng)生最好。
這是這兩年大家找我的最主要的話題。
似乎大家突然關(guān)心起食療來了。
于是我就開始介紹:這個茼蒿,是可以清心養(yǎng)胃的,可以利腑化痰,肥胖的人可以多吃點兒,那個竹筍,是可以升清降濁的,可以開膈消痰,但是中醫(yī)認為是發(fā)物,如果有手術(shù)后或者大病后的患者是不適合吃的……
介紹介紹著,一瞬間,我突然感覺有點恍惚了。
我似乎覺得,眼前的景物都開始模糊。
代之以另一幅畫面:清冷的月光下,一個消瘦的老人,他的旁邊,放著剛剛吃過一半的麩皮。
他用羨慕的目光,望著豐衣足食的我們。
然后,繼續(xù)低下頭,用毛筆寫著一個食物又一個食物的食療功用。
我的介紹,似乎都是在朗讀著他所寫的內(nèi)容。
念著念著,在眾人詫異的目光中,我的眼淚,緩緩地流了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