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啟陣
崔顥因為詩中有“十五嫁王昌”的句子,遭到李邕的呵斥。
其實,不光是崔顥,李白也不怎么受李邕的待見。
早在開元八年(720),李白20歲那年。李邕做渝州(今重慶市)刺史時,李白去拜訪過他。現(xiàn)存一首《上李邕》詩。詩是這樣寫的:
大鵬一日同風(fēng)起,扶搖直上九萬里。
假令風(fēng)歇時下來,猶能簸卻滄溟水。
時人見我恒殊調(diào),聞余大言皆冷笑。
宣父猶能畏后生,丈夫未可輕年少。
李邕看到這詩后,是什么態(tài)度和反應(yīng),不得而知。但李白在詩中透出來的信息,有三點:一是超級自負(fù),二是對當(dāng)時人充滿憤激不屑之情,三是對前輩文豪李邕頗為傲慢無禮。從“宣父猶能畏后生,丈夫未可輕年少”兩句看,這似乎不是向李邕求見時呈遞的詩歌,更像是初次見面沒有受到李邕禮遇、賞識之后,心有不甘、不平,再次遞交的作品,有表示抗議的意思。
二十五年以后,天寶四載(745),李白跟高適、杜甫等相約游山東,在濟南再一次遇到李邕。他們陪李邕同游歷下古城,登李之芳修建的新亭、平陰亭(也許跟新亭是同一座亭子),在歷下亭參加當(dāng)?shù)毓賳T李之芳做東的宴會。當(dāng)然,李邕因為年壽職位高,名聲大,是這次游覽、宴會的主賓,主角。有人說,這次聚會的緣起是,李邕在北海太守任上聽到杜甫等人到了濟南的消息,于是從青州興匆匆趕到濟南,跟他們會合。我不贊成這種說法。事實很可能是與此相反:杜甫等人得知李邕正在濟南,于是趕過去跟他會面。理由有三:一是當(dāng)時李邕名滿天下,情況跟我們現(xiàn)在多數(shù)人只知有李白杜甫不知有李邕的情況不同;二是李邕當(dāng)時已經(jīng)年屆古稀,長途跋涉有相當(dāng)困難,而李白44歲,高適42歲,杜甫33歲,都是青壯之年,行動方便。三是當(dāng)時李白杜甫等人無官無職,都是閑人,可以到處游逛,有的是時間,不像李邕,身為朝廷官員,行動不太自由。
同游、宴會之后,李白、高適、杜甫都留下了相關(guān)的詩篇。李白留下的是《東海有勇婦》,贊頌當(dāng)?shù)赜楷F(xiàn)的一個不惜犧牲性命為丈夫報仇的婦女的壯烈事跡,其中跟李邕有關(guān)的是“北海李使君,飛章奏天庭。舍罪警風(fēng)俗,流芳播滄瀛”四句。這四句詩固然有贊頌李邕德政的意思,但只是捎帶腳,不是正面贊頌。不同于杜甫、高適的把李邕作為主賓、主角加以描寫,贊頌。杜甫《陪李北海宴歷下亭》:“東藩駐皂蓋,北渚凌清河……蘊真愜所遇,落日將如何。貴賤俱物役。從公難重過?!遍_篇兩句描寫李邕來到宴會場所歷下亭時的隆重景象,最后四句表現(xiàn)自己跟李邕的惜別之情。其中“貴賤俱物役”,貴指李邕,賤指自己。高適《奉酬北海李太守丈人夏日平陰亭》:“天子股肱守,丈人山岳靈。 出身侍丹墀,舉翮凌青冥……谷永獨言事,匡衡多引經(jīng)。兩朝納深衷,萬乘無不聽。盛烈播南史,雄詞豁東溟……”,高適大概是初次拜見李邕,因而不同于杜甫的以敘舊情為主,全是歌頌之詞??吹贸鰜?,高適對李邕評價很高,推崇備至。
李白在濟南逗留期間,有一組詩,叫《陪從祖濟南太守泛鵲山湖三首》。詩題中的“從祖濟南太守”是何許人,不得而知,應(yīng)該不是李邕,也不是李之芳。當(dāng)時李邕是北海太守,李之芳是員外郎。也就是說,李白在濟南,有一位輩分比他高很多的姓李的太守(大概只是常言所說的五百年前是一家的姓李之人),招待過他。從第二首詩中“湖西正有月,獨送李膺還”兩句看,這位李白的本家太守似乎也不是等閑之輩。李白用的是《后漢書·郭太傳》的典故:一個叫郭太(字林宗)的人,游覽洛陽,前去拜見河南尹(相當(dāng)于今天直轄市長官)李膺。李膺跟他一見面,就很欣賞他的才華,對他非常友善,郭太因此名震京師。后來郭太要返回家鄉(xiāng),當(dāng)時許多達官貴人文人學(xué)者都送他到黃河邊,他只跟李膺同坐一船。眾人遠(yuǎn)遠(yuǎn)看去,羨慕不已,覺得有如神仙一般。細(xì)品詩句,我覺得李白這是在報復(fù)李邕,向李邕示威,仿佛是說:你李邕不欣賞我,自有欣賞我的人!
跟李白的情況完全不同,杜甫對李邕,那是視為知遇恩人的,打心眼里尊敬他,感到無比親切。
作于天寶七載(748)的《奉贈韋左丞丈二十二韻》,有“李邕求識面,王翰愿卜鄰”兩句??梢?,在青少年時期,杜甫就已經(jīng)在詩壇嶄露頭角,并受到了李邕、王翰等前輩的青睞。這是杜甫引以為榮的事情。須知,這個時期,杜甫也是自負(fù)、自信到爆棚的青少年,“讀書破萬卷,下筆如有神。賦料揚雄敵,詩看子建親”,“自謂頗挺出,立登要路津。致君堯舜上,再使風(fēng)俗淳”。但是,他不同于李白,自負(fù)、自信的同時,還能對文壇前輩懷有敬意。從這一點上說,杜甫的情商比李白要高一些。
杜甫作于代宗寶應(yīng)(762-763)、廣德(764-765)至大歷(766-779)初(當(dāng)時杜甫50歲出頭)的《八哀詩·贈秘書監(jiān)江夏李公邕》,更是全面、充分地表達了對李邕的敬仰、同情、懷念之情。“長嘯宇宙間,高才日陵替。古人不可見,前輩復(fù)誰繼”,“情窮造化理,學(xué)貫天人際”,“嗚呼江夏姿,竟掩宣尼袂”,“伊昔臨淄亭,酒酣托末契。重敘東都別,朝陰改軒砌”?!耙廖襞R淄亭”以下四句,翻譯成現(xiàn)代漢語,大致是:從前在歷下亭聚會,酒酣耳熱之際,我也不客氣地以您的忘年知己自居。講起我們當(dāng)年在洛陽分別以后的事情,簡直有說不完的話,不知不覺間,太陽的光影已經(jīng)從東邊移到了西邊。
當(dāng)然,李邕是否賞識,對于我們評價李白杜甫的詩歌藝術(shù),沒有也不應(yīng)該有什么影響。同時代人的交往,講的是性情趣味是否投緣。投緣的奉為珍寶,不投緣的視同野草,有緣千里來相會,無緣對面不相逢,半點都強求不得。
寫這篇文章,挖掘陳年往事,不過是為茶余飯否提供談資而已。當(dāng)然,如果有讀者借此緬懷古人,緬懷大唐盛世,以暫時忘卻現(xiàn)實生活的種種不如意,我也是沒有意見的。
2017-9-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