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其雄，守其雌，為天下谿。①為天下谿，常德不離，復(fù)歸于嬰兒。②知其白，③守其黑，④為天下式。為天下式，⑤常德不忒。復(fù)歸于 無極。⑥知其榮，守其辱，為天下谷。為天下谷，常德乃足。復(fù)歸于樸。⑦樸散為器，圣人因之，則為官長，⑧故大制無割。⑨
【注釋】
①王弼曰：“雄，先之屬；雌，后之屬也。知為天下之先也，必后也。是以圣人后其身而身先也?！彼纬Ｐ窃唬骸靶鄞贫?，不可概 于一端，天下萬物，皆有雄雌之理；天下萬事，皆有雄雌之道。雌者，陰也；雄者，陽也。陰主乎靜，陽主乎動?！逼湔f是也。
谿，景龍本作“蹊”，景福本作“溪”，敦煌本作“奚”，下并同。
②羅振玉曰：“為天下谿，敦煌本無此句。”朱謙之謂：“遂州本亦無。”王弼曰：“谿不求物，而物自歸之，嬰兒不用智，而合自然之 智。”蘇子由曰：“譬如嬰兒，能受而不能用也?！焙┥皆唬骸皨雰?，柔和之至也。”王純甫曰：“嬰兒，言其和也?！彼纬Ｐ窃唬骸皨雰簞屿o無 心，皆有自然之道。”
③易順鼎曰：“按此章有后人竄入之語，非盡老子原文?！肚f子·天下篇》引老子曰：‘知其雄，守其雌，為天下谿；知其白，守其 辱，為天下谷?！死献釉囊?。蓋本以‘雌’對‘雄’，以‘辱’對‘白’。辱有黑義。儀禮注：‘以白造緇曰辱?！斯帕x之可證者。 后人不知‘辱’與‘白’對，以為必‘黑’始可以對‘白’，必‘榮’始可以對‘辱’，于是加‘守其黑’一句，于‘知其白’之下，加‘知其榮’一 句，于‘守其辱’之上，又加‘為天下式，為天下式，常德不忒，復(fù)歸于無極，四句以葉黑韻，而竄改之跡顯然矣。此自周至漢古義，而 彼不知，其顯然者一也?！疄樘煜仑G’，‘為天下谷’，‘谿’‘谷’同義，皆水所歸?！疄樘煜率健?，則即‘溪’‘谷’不倫，湊合成韻，其顯 然者二也。王弼已為‘式’字等句作注，則竄改即在北魏之初，幸賴《莊子》所引，可以考見原文，亟當(dāng)訂正以存真面目。”茲從通行 本，錄此以供考證者用。
馬敘倫曰：“易說是也……古書‘榮’‘辱’字，皆‘寵、辱’之借，本書上文‘寵辱若驚’，不作‘榮辱’，亦妄增之證。然《淮南·道應(yīng)訓(xùn)》已引：‘知其榮，守其辱，為天下谷’，則自漢初已然矣?！?/font>
蔣錫昌曰：“按易說是。四十一章‘大白若辱’，‘白’‘辱’對言，此文應(yīng)作‘知其白，守其辱’之證也?！?/font>
高亨亦認(rèn)為然，兼采易、馬說而補正之，除意同者外，其易、馬未及者有：“……‘復(fù)歸于嬰兒，復(fù)歸于樸’，意（忄旨）相同，人性未漓為 嬰兒，木質(zhì)未散為樸，間以‘復(fù)歸于無極’一句，則與嬰兒及樸不類?！痘茨稀さ缿?yīng)訓(xùn)》引《老子》曰：‘知其雄，守其雌，為天下谿?！?又引《老子》曰：‘知其榮，守其辱，為天下谷。’而未引‘知其白，守其黑，為天下式’句，蓋淮南所見本無此句也。且所引‘知其榮，守 其辱’，原作‘知其白，守其辱’，今作‘榮’者，妄人依誤本《老子》改之也?！?/font>
叟案：辱，《廣雅·釋詁·三》：“辱，污也?！薄蹲髠鳌は迦辍罚骸笆垢髯尤柙谕磕嗑靡印！贝恕叭琛奔础拔邸币??！端貑枴?、《黃帝內(nèi)經(jīng)》、《氣交變大論》：“黑氣乃辱?！惫嗜栌泻诹x。（黑辱），《玉篇》：“垢黑也?！惫剩ê谌瑁┯泻诹x。四十一章“大白若辱”，河上公、王弼、景龍本作“辱”，傅奕、范應(yīng)本作“（黑辱）”。范曰：“（黑辱）音辱，黑垢也。古本如此，河上本作‘辱’?！弊阕C“辱”、“（黑辱）”義通也。按易說改正，文極簡古， 義極樸質(zhì)，遠勝增文矣。故從之。
④宋常星曰：“天下萬事萬物，皆有白黑之理，不可以白黑二字，專指二色言之也?！?/font>
呂吉甫曰：“白于色為受采，于物為明，于行為金，于數(shù)為四。黑于色為不受染，于物為晦，于行為水，于數(shù)為一?！逼渌浴昂凇保?亦通于下文之“辱”。
⑤為天下式，景龍本無此句。魏稼孫曰：“為天下式，‘谿’、‘谷’二句重，此句不重，蓋脫。御注三句皆重?！?/font>
⑥得，景龍本作“德”，古字通。忒，差也。敦煌本作“貸”。章炳麟《新方言》曰：“《月令》注：‘不貸，不得過差也，“貸”本作 “忒”?！睙o極，天玄子曰：“無極即道?！?/font>
⑦德，景龍本同上文作“得”。樸，景龍、景福二本作“樸”，下“模”字同。御注作“樸”。此從王弼本。《史記·文帝紀(jì)》：“示敦樸為天下先?！倍貥悖炊貥?，古通用。樸，老子借以喻道也。
⑧景龍本作“樸散為器，圣人用為官長”。文簡古，此從通行本。王弼注云：“樸，真也。真散則百行出，殊類生，若器也。圣人 因其分散，故立為官長?！庇衢袚?jù)此，謂“用”當(dāng)作“因”，王所見本，當(dāng)為“因”，茲從改。
⑨景龍、敦煌二本作“是以大制無割”。河上、御注、景福及今通行本作“大制不割”。古王本、傅、范本作“無割”。易順鼎曰： “‘不割，當(dāng)作‘無割’，王注云：‘以天下之心為心’故無割也?！阕C王本作‘無’。《道應(yīng)訓(xùn)》作‘大制無割’，此作‘不’者，后人因下文 有方而不割之語改之。”呂惠卿曰：“樸者真之全而物之渾成者也，渾成未為器，則無施而不可?！舴虮阋灾铺煜抡?，視天下之理。猶庖丁之解牛，游刃有余地，何事于割哉?”斯言得之。
總闡“四三圣教”玄要第一
老子于上章示以圣人修道五善法門，以為行道之準(zhǔn)則；唯聞道行道不易，而守道尤難；守道無離，方為要妙。故孔子一則曰：“朝聞 道，夕死可矣?！痹賱t曰：“道不可須臾離，可離非道也。”道不可須臾離，則貴知有所守。守而無離，守而勿失，守而行之，行而成之，方與 道合，而得證道矣。所謂“四三圣教”者，乃本章“三知三守三為三復(fù)”之大道玄要也。道體虛無，不可言說，故舉事為喻以譬之，俾世 人之易曉也。
夫道之為物，如環(huán)之無端，圓成無礙。物不可極，極而復(fù)反。有無(陰陽)相對，亦復(fù)相涵相合，相生相反，相反相生，相生相成，相成 相克，相克亦復(fù)相成。凡百事物，莫不相對而相為因果者也。故圣人之于天下也，欲成之于此者，必先事之于彼；欲得于正者，必先守 諸其反；正行反反，反行常正；亦猶欲得其果者，不先為之于其因，而能有得者，未之有也。且正正為反，反反為正，乃自然之公律也。此 老子“用反原理”與“反用原理”秘義之所根。本章“圣人三守玄要”之開示，亦即基于此一原理而建立也。
圣人修道行道，固須先明三守而篤實踐履之，然于三守之前，尤須能明三知；三知之后，尤須能明三為；知之于此，而守之于彼；明之 于彼，而為之于此；一以貫之為用，方為要妙。所舉雖僅“四三圣教”，推而廣之，萬事萬物萬理萬行，莫不然也。
知其雄，知其白，知其榮，此三知者，圣人之大知也，所以明白四達，朗照天下，洞燭萬類，前知后知，而無或遺也。守其雌，守其黑， 守其辱，此三守者，圣人之大守也，所以柔弱自處，愚昧自全，卑下自居，光而不耀，仁常不仁，順物委蛇，不與世競，與時偕行，而應(yīng)化無 窮也。為天下谿，為天下式，為天下谷，此三為者，圣人之大行藏也。圣人道超天地，智周萬類，德冠群倫，學(xué)絕今古，而能卑下自持，藏身 于虛，應(yīng)物而無傷也。復(fù)歸于嬰兒，復(fù)歸于無極，復(fù)歸于樸，此三復(fù)者，圣人之大休歇處也。以嬰兒為法守者，中和之至也；以無極為法 守者，虛無之至也；以素樸為法守者，全真之至也。斯乃返本還元，復(fù)歸于道也。能全斯“三知、三守、三為、三復(fù)”之“四三圣教”，而行 于天下。則自能范圍天地而不過，曲成萬物而不遺，肆應(yīng)萬事而不失，化行萬世而不名。因物自然，與時推移，無作無為，行乎天道，而 合于天理之固然矣。故曰：大知無知而自知，大守?zé)o守而自守，大為無為而自為，大復(fù)無復(fù)而自復(fù)。是以老子終之曰：“大制無割?！狈虼?道渾全，圓而不方，無善無惡，無成無毀，無彼無此，無分無合；若割，久矣其細也夫！
夫曲則全，反則成，此天道也。就雄雌而言，非純指雄雌之為物與性也。凡無與敵、可雄視于天下者，皆可目之為雄，反之則為雌。 故推而衍之，則尚可得數(shù)法則以為世守。嘗試言之曰：知其強，守其弱；知其剛，守其柔；知其尊，守其卑；知其貴，守其賤；知其大，守其 小；知其多，守其少；知其難，守其易；知其進，守其退；知其先，守其后；知其福，守其禍；知其利，守其害；知其得，守其失；知其有，守其 無；知其實，守其虛；知其正，守其反；此”十五守”者，無莫非不可或違之天道也。推而至于無窮相對之理事，亦莫不皆然。余故曰：老 子以守反為教，而以用反行反為道。是故天下人皆欲者，我獨不欲；天下人皆爭者，我獨不爭；我獨異于人，故天下莫能與之爭，以人天 交歸也。
參證章旨第二
本章主旨，全在教人以“三知”為三大前提，以“三守”為三大綱領(lǐng)，以“三為”為三大功夫，以“三復(fù)歸”為三大道樞。就儒門言，“三 知”屬于道問學(xué)之事，“三守”屬于尊德性之事，“三為”則屬于自處卑下與“反地”之事。而“三復(fù)歸”則屬于上超圣域而與道合一之事。 二千余年來，對于“復(fù)歸”二字，多懵懂含混過去，以其全系修持“圣功”“道功”“神功”之過程與境界，于功夫修持，未入門或入門而未透 關(guān)者，概無法心領(lǐng)神會。以凡過來人，確能實知修圣功者，自有其圣化歷程與最后境界；修道功者，自有其道化歷程與最后境界；修神功 者，自有其神化歷程與最后境界。唯此中三昧，只能與功夫過來人道，而不能與文字漢言也。蓋文字漢既未入門做功夫，自不能體、不 能信，亦不能通，更不能化，豈可望其能有驗有證哉?
雄雖強，天下之伏雄者唯雌；雌雖弱，天下之役雄者唯雌。雌雖靜以自處，天下之就雌者為雄；雌雖后而不先，天下之歸雌者為雄。 汝為雄乎，為雌乎?當(dāng)知所以自取矣。以其如此，故能為天下谿。既能為天下之谿，故能常德不離，而復(fù)歸于嬰兒。嬰兒一團天理，一 任天真，渾全無缺也。
知白守黑，知之易而守之難。黑白，非指色言，乃近取譬也。晝夜明暗、美丑善惡、是非進退、利害得失、禍福成敗、長短高下、曲直 方圓，無不可以黑白之理喻之也。凡世之所貴所好所趨者，白也；凡世之所賤所惡所避者，黑也。世人皆貴取白，老子獨貴守黑。守其 黑，黑中生白，而黑復(fù)返白；守之于此，則生之于彼；守之于此，亦復(fù)成之于彼。居天下之反，處眾人之所惡，不求歸而天下自歸之。猶 海不求水，而水自歸之；谿不求物，而物自歸之也。以其虛己以待物，復(fù)自居其惡，以善讓人；自居其害，以利讓人；自居其禍，以福讓 人；自居其失，以得讓人；長短高下，曲直方圓，進退成敗，凡百事物，莫不如之。是以故能為天下式。既能為天下式，則常德不忒，而復(fù) 歸于無極矣。無極者，天地未形，萬物未生時之象也。
知榮守辱，理亦如之。榮為上，辱為下，欲榮者務(wù)高，守辱者務(wù)卑；欲榮者尚華，守辱者務(wù)實。知其位高身危，則自處卑矣；知其華而不 果，則自務(wù)實矣。辱生于榮，榮反為辱；榮亦生辱，辱反為榮；故知榮之將反，何若守其辱?守其辱，為天下谷。谷虛而善盈，無而善用，故為 天下谷，常德乃足。常德既足，復(fù)歸于樸。樸者，質(zhì)也、實也、全真也、無名也。道為無，名樸。故復(fù)歸于樸，亦即復(fù)之于道之始也。
嬰兒，人成形之始也；無極，萬有成形之始也；樸，物成器之始也。三者皆喻道之初，復(fù)于此三者，返本還元，歸根復(fù)命，復(fù)于道之 始也。萬象萬殊，萬事萬理，無所窮極；故必歸之于一，復(fù)之于無，簡之貫之，統(tǒng)之化之，所以務(wù)本守母也。故治天下理萬民者，必盡功于 致虛極，守靜篤，因以觀萬物之“復(fù)”。復(fù)之于一，獨立不改，則可執(zhí)一御萬；復(fù)之于無，清靜無為，則可因無御有；執(zhí)一而后能無不執(zhí)，無 為而后能無不為。莽莽蒼蒼，林林總總，若不歸之于一，復(fù)之于無，復(fù)何以守之哉?無為之為，斯為善行；不言之教，斯為善言。故由樸 散為器，圣人因之為官長，是則執(zhí)簡御繁，握本治末，使物各遂其所生，器各盡其所用，百姓各順其性，而皆自然。故萬象萬殊，其理則 渾然不二，故曰“大制無割”。大制無割，猶言“大道無分”也。如何知之、守之、為之、復(fù)之、歸之于道，則全屬圣教功夫中事矣。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