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張愛玲說,每個男人心中都有一朵紅玫瑰,一朵白玫瑰,有了紅玫瑰,日子常了紅玫瑰成了一絲蚊子血,而有了白玫瑰,日子久了就成了一粒飯粘子。
那《朱爾與吉姆》則告訴了我們一個反向的例子, 它說的是每個女人心中同樣有兩個男人,這兩個男人,一個給她穩(wěn)定安全,一個給她的是冒險與新奇。
《朱爾與吉姆》(1962)
這部電影起碼有這樣一個作用,即這種多情,其實也并非是男人的專屬能力,它看起來更像是人性中一種更原始的能量。
這是本能的一種貪婪,它既渴望安全,但它又不耐煩于安全,它渴望去冒險,去到那些未知之地,但這一切的先決條件是它知道它總有落腳之地,有一個港灣總是無論狂風(fēng)驟雨都任它??浚幸簧乳T為它留著。
這種得隴望蜀,注定了它內(nèi)心的茫然,當(dāng)它得到時,往往感受到的并不一定是得到,而是一種束縛,而當(dāng)它逃離時,也往往并非一種得到自由的快意,而是一種脫離大地的虛無感。
《阿飛正傳》(1990)
這其實是另一種完美主義, 就像王家衛(wèi)《阿飛正傳》中的無腳鳥,它只有在路上時才感到充實,在渴望中完美才真正存在,而當(dāng)一切確定無疑時,卻是死亡的開始。
二
《朱爾與吉姆》寫出那種最深處的迷茫。
它與一般三角戀最為不同的地方在于,它并來源于性饑渴性壓抑,也沒有沖破道德禁忌的快感,它更像朱爾、吉姆與凱瑟琳共同構(gòu)建的一個伊甸園,它有多美好,它的垮塌就有多震撼。
導(dǎo)演特呂弗對于性有一種罕見的寬容,就像安托萬系列中有一集,開頭就是退伍的主人公在街頭狂奔,鏡頭一轉(zhuǎn),他進(jìn)了一家妓院。那種溫情與松馳,是別的電影中難見的筆觸。而在在這部電影中,對于出軌、甚至是換妻,也是持這樣一種相當(dāng)平常的態(tài)度。
這二男一女屬于典型的知識分子和重度文青,他們天然地把自由當(dāng)成人性的最大價值,把傳統(tǒng)道德拋之腦后,而與傳統(tǒng)道德相關(guān)的相關(guān)清規(guī)戒律顯然也被置若敝屣。
這里面包括凱瑟琳的屢次隨意出軌,也包括朱爾對于她出軌的極度寬容。凱瑟琳的出軌既是她心靈與身體的放飛自我,但也是對于她身體和靈魂所有權(quán)的宣示:這是她的永久自由權(quán),由不得任何他人做主。
而朱爾的放任,既是他本身性格的溫順持重,以及他對凱瑟琳的過度愛護(hù)而產(chǎn)生的寵溺,也有他的理想主義情節(jié),他當(dāng)然不希望自己的愛情來自于一絲一毫的強(qiáng)迫,于是他不得不做無動于衷狀。
整個情況似乎在于凱瑟琳與吉姆相愛達(dá)到了一種合諧。凱瑟琳無法找到一個完美的男人,但朱爾與吉姆一起陪伴左右,似乎也間接達(dá)到了這個效果。
朱爾通過放棄對凱瑟琳的專偶權(quán),也得到了凱瑟琳的尊重,也不至于去承受凱瑟琳離去這個他無法承受的痛苦。而吉姆也在不傷害友情的情況得到了他的夢中情人。
還有比這種更理想的情況么?
沒有。
但一點(diǎn)小事破壞了這種和諧,凱瑟琳和吉姆想要個孩子,但孩子遲遲沒有到來。凱瑟琳一往無前的世界里似乎某個地方破裂了。她第一次發(fā)覺,她并不能主宰一切。
而這種猶疑就似一種致命的病菌,漸漸侵蝕了她那曾經(jīng)不可一世的自信,她第一次感受自己會老,而隨之而來的是她自信所擁有的魅力亦會消失殆盡,而吉姆對她的依戀也就變得岌岌可危。
這時,在她以前看來是致命吸引力的吉姆的風(fēng)流倜儻成了她最大的心病。而她的疑心,又讓她的魅力真正開始打折,讓她變得平庸,這讓吉姆更愿意退守到另一個一直溫柔嫻靜的女子身邊。
所謂的烏托邦就此破滅。
而凱瑟琳最后的勇氣,是攥上吉姆,開著汽車,踩死油門,栽到河里,按下永恒的暫時鍵,將她的愛情傳奇永恒地定格在這一刻。
這個真正如風(fēng)般的女子,也得服從自然的節(jié)律,當(dāng)她從山川大河上輕盈拂過時,誤以為擁有一切,但當(dāng)生命的源動力開始衰竭時,她回顧自身,才發(fā)覺空無一物。
三
這顯然是個悲傷的故事,但特呂弗卻并沒有顯得苦大仇深,甚至可以說,他的態(tài)度有點(diǎn)俏皮。
這也是特呂弗的特異之處,他當(dāng)然知道這是個悲劇,但這也是出喜劇。
影片中那群智商和情感過剩的智識分子將自我粉飾得太好, 以至于認(rèn)為自己能超越凡俗,那種虛張聲勢的多愁善感,顯得造作的奮不顧身,在一個更樸實且更真實的旁觀者,顯然有著一種讓人不禁莞爾的拿腔拿調(diào)。
但又不能否認(rèn)這種做作里,有一種認(rèn)死理的真誠,有一種自我陶醉的單純。
特別是對凱瑟琳那個既有著母獸般的俗望與絕決,同時又有著老人的滄桑的女人。他當(dāng)然知道她在作,且知道她不作就不會死的命運(yùn)邏輯,但也明了作是她逃不出的宿命,她注定橫沖直撞,注定燃燒自己也灼傷他人,注定以火焰的方式終結(jié)這一生。而這種火焰在這世上又如此稀缺。
所以特呂弗的鏡頭里,總是溫柔與譏諷同在,冰涼與熱情同爐,靈動之中總有種宿命的巨影籠罩其上。
這種極度的多愁善感,以及極度的鐵石心腸,就像影片中交替出現(xiàn)的主觀鏡頭與上帝俯瞰鏡頭,它們是這部影片糾纏在一起的主基調(diào)。它們一起為朱爾、吉姆、凱瑟琳的三人行譜寫出一首悲欣交集的小夜曲。
這個變種的「紅玫瑰與白玫瑰」的故事,酸楚而又戲謔地說出了人性里面那最空幻卻又最執(zhí)著的追求。在這追求里,最強(qiáng)大的自私其實是自由的變種,而理想從某種程度上只是偏狹的代名詞。他們?yōu)閻鄱鴲郏赃h(yuǎn)離自然的方式去追求自然,以壓榨對方自由的方式去捕捉自由。
占有欲與不安全感,熱情與虛無,完美與束縛……這些悖反而又豐富的情感,耗盡了他們的生命,也豐富了他們的生命,這是驚心動魄的被浪費(fèi)的時光,也因為這種有恃無恐的浪擲而顯得有種讓人不敢逼視的華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