竹林七賢，他們以老莊思想為核心，返璞歸真，率性自然，“放浪于形骸之外”，這種飄逸灑脫的風(fēng)神氣韻，給這個本來以污血為底色的時代加涂了一層明麗浪漫的色彩。
嵇康
魏晉南北朝時期，是一個非常紛亂的時代，翻開中國歷史名人辭典，大家會發(fā)現(xiàn)這個時期的“名人”，無論文人還是武夫，無論是美男子還是丑漢子，最后成為無頭之鬼的相當(dāng)多。用吾友赫連勃勃大王的話說就是“華麗血時代”。而此時，道家思想?yún)s又重新活躍起來，以竹林七賢為代表的人們奉行以老莊思想為核心的玄學(xué)，他們返璞歸真，率性自然，“放浪于形骸之外”，這種飄逸灑脫的風(fēng)神氣韻，給這個本來以污血為底色的時代加涂了一層明麗浪漫的色彩。
也許會有人奇怪，為什么此時老莊之說反而盛行起來？想想也不奇怪，在漢代，漢武帝用董仲舒“罷黜百家，獨尊儒術(shù)”的建議，使講究君臣父子、三綱五常的儒學(xué)大盛一時。然而到了魏晉南北朝時期，皇帝走馬燈般地?fù)Q來換去，受禪臺的使用率出奇地高，什么是君君臣臣，什么是王賊盜寇？誰抓住了兵權(quán)誰就是王侯?？梢哉f，魏晉之時，是個信仰崩潰的時代，是個迷惘的時代，所以人們似乎突然就明白了莊子書中的什么“萬物一也”、“悅死惡生”之類的思想，就像一個原本意氣風(fēng)發(fā)的男生，在失戀或事業(yè)失敗后，突然體會到什么叫萬念俱灰，進(jìn)而捧起《金剛經(jīng)》之類的書高誦：“一切有為法，如夢幻泡影……”
所以在魏晉之時，人們似乎于老莊之中更偏愛莊子。在此之前，《老子》一向被視做道家中的最高經(jīng)典，而《莊子》并沒有太多的人重視。而魏晉的名士們抓住了莊子中的齊物而觀、畸人牟天、憤激嫉俗等特色又加以“發(fā)揚光大”，從而形成了非常獨特的魏晉風(fēng)度。而竹林七賢，就是魏晉風(fēng)度的杰出代表。
竹林七賢的名單是：嵇康、阮籍、山濤、向秀、劉伶、王戎及阮咸。后人開列名單時之所以把嵇康放在第一位，大概正是因為嵇康名氣最大，知名度最高。嵇康是我國古代非常有名的美男子，如果排一個中國美男的排行榜，嵇康肯定能進(jìn)TOP10?！稌x書·嵇康傳》中說他“身長七尺八寸，美詞氣，有風(fēng)儀，而土木形骸，不自藻飾，人以為龍章鳳姿，天質(zhì)自然。”說來史書中一般是不會像現(xiàn)下的通俗讀物一樣大寫特寫一個人的相貌好惡的，相貌這方面一般根本就不提，除非帥得驚人。但就像周瑜這樣的帥哥，《三國志》里也只用了“瑜長壯有姿貌”這幾個字來形容一下就算了。而晉書用了三十多字，可謂是破天荒了。
通過上面的描述我們可以想象，嵇康身高至少有8以上，目如朗星，面如冠玉。然而，這并非最重要的，最難得的是嵇康由內(nèi)向外透出來的飄飄乎如遺世獨立的那種高華氣質(zhì)，這是一般繡花枕頭似的美男子難以企及的?？船F(xiàn)在選出來的什么萊卡加油好男兒冠軍、亞軍什么的，哪個敢說有“蕭蕭肅肅，爽朗清舉”的氣質(zhì)，哪個敢說有“巖巖若孤松之獨立”的風(fēng)采？就算他們不和嵇康比文學(xué)詩詞（他們所有人捆一塊也沒有那個膽），就算比樂器，嵇康哥哥彈上一曲人間絕響《廣陵散》，還不把評委都聽傻。當(dāng)然嵇康是何等樣人，就算能來到當(dāng)世，又哪里會參加那種比賽。
嵇康哥哥雖然不會去參加好男兒的比賽，但洛陽城里的美眉想看一下嵇帥哥的身材還是有機會的。因為，嵇帥哥有個愛好——那就是打鐵。據(jù)說嵇康原來比較窮，就學(xué)了鐵匠的手藝，后來雖然發(fā)達(dá)了，但打鐵這個事情成了他的業(yè)余愛好。每到夏天，嵇康就到一棵枝繁葉茂的柳樹下，脫了上衣，露出一身白練也似筋肉在那里“乒乒乓乓”地打鐵。魏晉時的美眉是比較“好色”而大膽的，既然敢向潘安擲果盈車，那恐怕偷看嵇帥哥的也不在少數(shù)。嵇康打鐵時有個幫忙的下手，此人也非等閑之輩，他叫向秀，也是“竹林七賢”之一。據(jù)說和司馬氏一黨的鐘會前來探訪嵇康時，嵇康依舊自顧自的打鐵，讓鐘會好生沒趣，就此埋下了殺身之禍。但最重要的因素還是司馬氏不容于他。鐘會雖然可能也說了一些壞話，但如果司馬昭不同意的話，嵇康也不會死，正像殺害岳飛的元兇并非秦檜而是趙構(gòu)一樣。文徵明《滿江紅》詞中曾說“笑區(qū)區(qū)一檜竟何能，逢其欲！”這里將“檜”字的木字旁去掉，來說鐘會，也大致不錯。
嵇康一生最喜歡的就是老莊之說。不過從嵇康一生的所行所為看，他的性格還是比較憤激張揚的。先生曾說過：“這七人中，脾氣各有不同。嵇阮二人的脾氣都很大；阮籍老年時改得很好，嵇康就始終都是極壞的。”嵇康有名的那篇《與山巨源絕交書》，就是一個最明顯的例子。
竹林七賢之一的的山濤，后來當(dāng)上了吏部尚書，相當(dāng)于現(xiàn)在的組織部，推薦官員是他的本職。后來他升職了，就推薦嵇康來接替他作這個職位，結(jié)果嵇康不但不感激山濤的“好意”，反而寫了一篇公開信，大發(fā)了一通牢騷，聲稱要和山濤絕交。這就是有名的《與山巨源絕交書》。
當(dāng)時的“名士”王肅、皇甫謐等人為替司馬氏篡位制造禮教依據(jù)，杜撰了許多湯武周孔的名言。嵇康卻在上述文章中大談“非湯武而薄周孔”，這無異于公開反對司馬氏篡魏，這無疑戳到了司馬昭的心肺之中，據(jù)說司馬昭讀畢此文，對嵇康深為嫉恨，殺心頓起。嵇康的性格按他自己的話說就是“剛腸疾惡，輕肆直言，遇事而發(fā)”，而且嵇康是魏室宗親，他的妻子是沛穆王曹林之女長樂亭主，司馬昭的瞄射鏡中早就鎖定他的身影了，就等扣板機了。
一向?qū)︼敌膽言购薜溺姇渤藱C墊了壞話，他說：“昔齊戮華士，魯誅少正卯，誠以豁時亂教，故圣賢去之?？?、安等言論放蕩，非毀典謨，帝王者所不宜容。宜因釁除之，以淳風(fēng)俗”。這段話倒道出了殺嵇康的真實原因，那就是“因釁除之，以淳風(fēng)俗”——找個碴殺了他，讓別人都聽話，不敢亂說亂動。
鐘會說的那兩個典故是這樣的，所謂“太公誅華士”是說姜太公封到齊地后，那里有個“不臣天子，不友諸侯，耕食掘飲，無求于人”的隱士，姜太公請他三次，他不應(yīng)，于是姜子牙就把他殺了（此事見于韓非子的書中，不知真假），而孔子當(dāng)了官七天就殺了少正卯，用的也是這樣“莫須有”的罪名：“天下有大惡者五，而竊盜不與焉。一曰心逆而險，二曰行僻而堅，三曰言偽而辯，四曰記丑而博，丑謂非義。五曰順非而澤，此五者有一于人，則不免君子之誅，而少正卯皆兼有之。其居處足以撮徒成黨，撮聚其談?wù)f足以飾褒榮眾，其強御足以反是獨立，此乃人之奸雄者也，不可以不除。”看來儒家的手從孔老二時就夠黑的，反正就是你太聰明了，太有思想了，太有號召力了，而且又不對統(tǒng)治者那一套唯唯諾諾地信奉，這就是最大的罪過?？桌隙€說，上面那五點，有一條就夠該死的份了——“此五者有一于人，則不免君子之誅”，我們拿上面的這五點衡量一下嵇康，恐怕也快達(dá)到“兼有之”的程度了，所以嵇康必須要死，他死定了。
嵇康臨刑前，三千多太學(xué)生為他請命，但司馬昭不許。其實看到嵇康擁有這么多的“粉絲”，更讓司馬昭覺得鐘會所說的“其居處足以撮徒成黨，撮聚其談?wù)f足以飾褒榮眾”確鑿不假。然而，唯一讓嵇康感到幸運的是，司馬昭沒有秘密地將他處死，也沒有在他臨刑前割喉管、塞竹簽什么的。嵇康在生命的最后還可以進(jìn)行一場最后的永別演出——彈那曲人間絕響《廣陵散》。彈完此曲后，嵇康長嘆說：“《廣陵散》就此絕矣！”確實，此后世上就算再有曲譜，又何處能尋得嵇康？就算能再尋得嵇康這樣出色的人物，又如何能有嵇康臨終彈此一曲的心情？
嵇康的個性偏重于高潔不辱、憤激張揚的一面，其實這也是道家思想的一個成份。我們前面說過，道家始祖中像莊子也有不少這樣的舉動。也許只有這樣，這才是嵇康。嵇康的生命被冰冷的利刀終結(jié)，但嵇康的形象卻被鮮血染得更加奪目，嵇康的思想并沒有被專制的屠刀所斬斷，反而在后世的人們心中播下了種子，許多文人都效法嵇康、阮籍之猖狂。嵇康，像一株挺立青崖間的孤松，永遠(yuǎn)傲立于史冊中，為歷代文人所敬仰。
說是“竹林七賢”，其實倒不如稱之為“竹林七怪”更貼切些。嵇康的脾氣不好，性格偏激，常有“非湯武薄周孔”、“以六經(jīng)為蕪穢，以仁義為臭腐”之類讓禮教偽君子們瞠目的奇論，但說到放浪形骸的惡搞本領(lǐng)在竹林七賢中卻是遠(yuǎn)不如二阮（阮籍、阮咸）和劉伶這三人。
莊子在《大宗師》一篇中說：“畸人者，畸于人而侔于天。”又在《漁父篇》里說：“真者所以受于天也，自然不可易也。故圣人法天貴真，不拘于俗?！倍?、劉伶正是深得道家思想這方面的“真?zhèn)鳌?，并且發(fā)揚光大，從而演出一幕幕驚世駭俗的活喜劇。
假設(shè)魏晉時的洛陽街頭就有娛記的話，那他們只需跟定竹林七賢，尤其阮籍、阮咸和劉伶就可以了。倘若當(dāng)時也有娛樂八卦版，占醒目位置的是諸如下列這樣的內(nèi)容：
● 酒店老板娘風(fēng)騷動人，阮籍天天醉臥其腳旁
● 劉伶乘車載酒決心喝死為止，命仆人帶鐵锨隨死隨埋
● 阮咸酒席間與豬共飲
當(dāng)然那時候不會有網(wǎng)絡(luò)報紙的，但是在人們的茶余飯后的談資中，肯定也少不了這三位人物的笑劇。在前面“道家思想十六觀”中的“上德不德”等篇目我們說過一些阮籍的狂放之舉，請參照來看。這里再說幾個阮籍的奇談怪行：
阮籍還有個特點，就是會做“青白眼”。注意，不是青光眼，意思是說，阮籍如果遇到不喜歡的人，他不和你答話還不算，而且將眼一翻，只露出白眼球?qū)χ?，阮籍這一手也不得了，給我們留下一個成語叫“青眼有加”，意思就是對你特別看重。阮籍做青白眼的原則是見“禮俗之士，以白眼對之”，阮籍母親死后守喪期間，嵇康的哥哥嵇喜去吊喪，雖然嵇喜和嵇康是兄弟，但性格不一樣，阮籍不待見他，就白眼看他，看得嵇喜滿身不自在，就匆匆回去了。
而嵇康聽說后，不像嵇喜一樣拿著花圈——那時沒花圏，可能是紙錢燒紙一類吧，而是挾著琴拿著美酒燒雞去，阮籍大喜，馬上黑眼珠轉(zhuǎn)過來了。像阮籍這樣的作為，當(dāng)時的禮教人士非議他的人也很多，“疾之若仇”，有人向皇帝提議要治他的罪，至少將他發(fā)配到偏遠(yuǎn)之地，以免損害所謂“禮俗”，但司馬昭很袒護(hù)他。說來阮籍的狂放之舉比之嵇康的更加厲害，不過阮籍有個特點，雖然狂放，但并不針對某個人，《晉書》云：“籍雖不拘禮教，然發(fā)言玄遠(yuǎn)，口不臧否人物”，有句話叫“寧說玄話，不說閑話”，所謂玄話，就是不著邊際的話，比如你可以罵布什也可以罵薩達(dá)姆，但如果你罵老板，那后果可就不大一樣。阮籍“發(fā)言玄遠(yuǎn)，口不臧否人物”，意思就是雖然他說的話驚世駭俗，但是卻不對身邊的人物加以評論，因此他沒有像嵇康得罪鐘會那樣樹起明顯的仇人。
阮籍對道家“韜光養(yǎng)晦”的功夫?qū)W得不錯。所以阮籍一遇到難題，裝醉（也許是真正把自己灌醉）就成了他得心應(yīng)手的法寶。這有點類似于電視劇《宰相劉羅鍋》上的那個劉羅鍋的老丈人，經(jīng)常半醉裝全醉，皇帝問到敏感話題時，就插科打諢，皇上問：“這人是殺還是留？”他就說：“皇上，臣最愛喝二鍋頭……”阮籍也與此類似，司馬昭的兒子司馬炎想娶阮籍的女兒，派人去提親，我們知道司馬炎后來成了晉朝第一個皇帝，要是一般人高興還來不及。但阮籍心里卻不愿意，但不好直接開口拒絕，于是就大醉六十日，提親的人每次登門，阮籍就醉倒在床上打呼嚕，根本說不上話，于是親事只好作罷。
阮籍的所作所為雖然像個酒瘋子，但阮籍是有才華的，決非尋常醉鬼。他的內(nèi)心中明白著呢。阮籍常自己一人駕車出游，他出游并不走大路，而是隨意鉆入山林間的偏僻小道，有時轉(zhuǎn)來轉(zhuǎn)去就走到死胡同里去了，這時阮籍就號啕大哭一場，然后才悻悻地回去。王勃的《滕王閣序》中有“阮籍猖狂，豈效窮途之哭？”就是用的這個典故。說來阮籍這種行為，看起來似乎可笑，其實也是在發(fā)泄心中有志不能伸的苦悶罷了。筆者小時候?qū)W語文時，講到先生寫的《給顏黎民的信》一文，老師讀到“古人看見月缺花殘，黯然淚下”課堂就一片哄笑，現(xiàn)在想想，古人看見“月缺花殘”而下淚，并非是完全為花為月，而是由花殘月缺勾起自己內(nèi)心中的很多悲涼之意罷了，比如夢一樣的浮生，霧一般難以看透的愛情……阮籍也是借實際中的“走投無路”，來表達(dá)自己在人生道路上的走投無路吧。
阮籍的文字其實也非常犀利，他寫過一篇《大人先生傳》，把那些“手執(zhí)圭璧，足履繩墨”滿臉假正經(jīng)，一身儒臭氣的家伙們比喻成褲襠里的虱子，他們躲在骯臟的地方，自認(rèn)為是能安樂無憂，然而，一場政治上的大火來后，必定要連破褲子和他們一起燒掉。確實歷來的奸黨和小人集團(tuán)都是得勢時猖狂一時，一旦覆滅，又是全部完蛋，枉作小人，成為歷史上的笑談。
阮籍對《莊》、《老》的研究同樣非常精深，他寫有一本《通老論》，專門解釋講述《道德經(jīng)》中的經(jīng)義?？上КF(xiàn)在已經(jīng)殘缺不全，《達(dá)莊論》則通過虛構(gòu)的一則故事，假托一群儒家“憤青”（縉紳好事之徒）來和一位得道高人辯論。開始這群家伙氣焰洶洶，質(zhì)問道家“齊死生，一萬物”的道理是否正確。文章中阮籍借這位得道高人之口極言道家之宏大，儒家之渺?。坏兰茵B(yǎng)性修真之妙，儒家沉湎世俗之苦，為莊周作了有力的辯護(hù)，說得這些儒家“憤青”們“喪氣而慚愧于衰僻”，灰溜溜地逃了。
又有一個叫伏義的人，寫信給阮籍，用儒家的觀點來批評教訓(xùn)阮籍。阮籍當(dāng)即寫了《答伏義書》，給予了回?fù)??？磥戆讶罴阕鍪堑兰业娜宋?，大致是不會錯的。好了，阮籍的事情就先說這些，我們再看看阮籍的侄子阮咸。
阮咸的趣聞也一抓一大把，比之阮籍絲毫不遜色。這個侄子在這方面比之阮籍可謂是青出于藍(lán)?！稌x書·阮咸傳》中，上來就先講了一個“阮咸曝裈”的故事。說是阮家是個大家族，其中也有富有貧。于是一條大道的北面，就形成了高級住宅區(qū)，住的全是阮姓中的富人，而道南是棚戶區(qū)，住的全是窮人。阮咸也屬于窮人這一類的，住在道南。每到晴的時候，就把家中的衣服拿出來曬。
我們知道夏天陰雨比較多，而左右基本上雨季過去了，古人住的屋子一般不是樓房，也沒有水泥地面，防潮性能很差，衣服如果不晾曬一下，會發(fā)霉的。所以“北阮”富人們紛紛晾曬衣服，一時間花團(tuán)錦繡，粲然耀眼。這既是曬衣服，也是一種變相的比富大賽。就像現(xiàn)在的有些同學(xué)會就如比富會一樣，到聚會時也不免比一下誰的職位高，誰開的車檔次高。面對“北阮”那邊的聲勢，“南阮”的窮人們都自慚形穢，不敢把自家的破衣服拿出來曬，而阮咸卻不管那一套，拿了個竹竿，把自己的粗布破褲頭子拿了一件挑了起來，也曬在路邊。人們看了，紛紛驚怪，阮咸卻不以為然地說：“未能免俗，聊復(fù)爾耳！（不能免俗，姑且這樣吧）”說來阮咸所為，好生令人佩服?，F(xiàn)在好多人，都覺得自己如果沒有錢，就低人一等似的，其實有錢的未必就高貴，他穿他的名牌西服，我穿我的破牛仔褲，他開他的寶馬，我騎我的破自行車，那又有什么？別先自己看不起自己。
所謂阮咸和豬共飲，是這樣一回事：有一次，阮家人一起吃酒席，阮咸來了后，不耐煩用小杯小碗斟來斟去的，就拿了一個盆子，盛滿了酒，直接湊到盆邊上喝。魏晉時代，是沒有現(xiàn)在這樣的高床高椅的，一般是在地上鋪一張席，跪坐在席上喝酒吃飯。想來阮咸恐怕要躺在席上喝了。想必酒席是設(shè)在室外的，像我們現(xiàn)在有的農(nóng)村過事辦酒席時也是在院子里，于是就發(fā)生了下面這一幕：有一群豬過來了，聞到阮咸盆里的酒味還挺香的（那時的酒，由于人們還不會蒸餾技術(shù)，度數(shù)都比較低，相當(dāng)于現(xiàn)在的啤酒的度數(shù)），于是就跑過去也“呱唧呱唧”地喝起來，而阮咸不知是醉得迷糊了還是怎么著，也不趕這些豬，就在豬中間擠過頭去，把嘴伸到盆里，和豬共飲。眾人大笑，傳為奇談。
阮咸雖然看起來有些瘋癲，但也有非凡的本領(lǐng)。雖然他的詩文沒有傳下來，但他的音樂才華卻是非常高的。當(dāng)時主管音律的權(quán)威是荀勗，他制造了12枚新律笛，用來校正樂音。阮咸一聽，就說他造的律尺與古尺長短不合，校得不準(zhǔn)。荀勗生氣了，就向皇帝進(jìn)言，貶了阮咸的官。后來地下挖出一把周代的玉尺，用這個玉尺一比較，果然比荀勗所造的短4分，和當(dāng)初阮咸說的一模一樣。這個荀勗其實是個大糊涂蟲，音律上低能也就罷了，在政治上也弱智，司馬炎當(dāng)時要廢傻兒皇帝司馬衷，他極力反對，結(jié)果后來司馬衷這個白癡皇帝幾乎把晉朝江山斷送掉。
阮咸在音樂史上的貢獻(xiàn)就是留下了一種叫“阮”的樂器?！缎绿茣分姓f：“有人破古冢，得銅器似琵琶，身正圓，人皆莫能辨，行沖曰：此阮咸所作器也。命易以木，弦之，其聲亮雅，樂家遂謂之阮咸?！币馑颊f是說，有人在古墳中出土了一把類似琵琶的銅制樂器，人們都不知道這個叫什么，有個叫元行沖的人說，這就是阮咸當(dāng)年發(fā)明并擅長的樂器，命人改用木材加工一把，做出來后聲音清亮高雅，因此，樂家就把這個樂器叫做阮咸。直到現(xiàn)在，我們的民族樂器中，還有“阮”這一種。說來阮咸在我國的音樂史上也是應(yīng)該有一席之地的。
再說一下酒鬼劉伶，相比于世人公認(rèn)的酒仙李太白，劉伶對于酒似乎更為癡迷和專一，不過歷代酒家做廣告時，首選的卻是李白，酒樓上寫“太白遺風(fēng)”的更多一些。如果真付廣告費的話，劉伶拿到的價位肯定要低得多，想來劉伶形象不佳，是個重要因素。
《晉書》上說劉伶：“身長六尺，容貌甚陋”。前面說過，史書上寫人，不是寫征婚啟事，多數(shù)不大寫形貌如何，除非特別帥的，或者特別丑的。劉伶就是特別丑的這類，據(jù)描寫看，劉伶相貌丑陋，又長得瘦小枯干。據(jù)說此哥們兒喝醉了和鄉(xiāng)間的老粗們拌嘴，人家揪起他的脖領(lǐng)子要揍他，他把脖子一縮，不慌不忙地說：“您看我這瘦得和雞似的肋條骨，能挨得了你的一拳嗎？（雞肋不足以安尊拳）”把人家倒給逗樂了，就饒了他。我覺得，如果有導(dǎo)演拍劉伶的影視劇，讓演《神仙喜來樂》的李保田來演劉伶這一角色，必然十分傳神，再好不過。
劉伶常乘著鹿車（有人說鹿車指一種很小的車，并非鹿拉的車），拿著酒壺，命一個仆人拿著鐵鍬跟著，聲稱什么時候我喝死了，就當(dāng)場埋掉。其實劉伶這種行為，炒作的成份居多。且不說劉伶只拿一壺酒，恐怕倒出來還沒有阮咸與豬共飲的那一盆酒多，而且劉伶想喝死就喝死唄，整天讓人拿著鐵鍬跟著轉(zhuǎn)，還沒有真挖過一回坑，埋過一回他。所以十有###就像木子美征婚一樣，賺點名人效應(yīng)罷了。
劉伶長得這么丑，居然也有老婆?？磥韯⒘嬉彩怯袔追峙吕掀诺模掀庞憛捤染?，把他的酒都潑了，酒碗全砸了。然后哭著說：“你這樣非喝死不行，以后戒了吧。”劉伶假意說：“夫人說的好，但我自個管不住自己，現(xiàn)在我要在鬼神面前發(fā)個誓，拿祭神的酒肉來?！彼掀乓詾樗锤那胺?，便匆匆到外面打了酒，買了肉來。劉伶見酒肉供好，撲通一聲跪倒在地，口中念念有詞：“天生劉伶，以酒為名，一飲一斛，五斗解醒，女人之言，慎不可聽。”說罷，端起供案上的酒一飲而盡，肉也大吃特吃，不一會兒醉倒在桌下。他老婆見狀，哭笑不得，實在無可奈何。
劉伶由于出身遠(yuǎn)不如其他“六賢”高貴，所以行為也更大膽古怪。有一次可能是夏天吧，劉伶酒后躁熱，正脫光了衣服在屋里發(fā)愣，這時來了一個客人，劉伶聽了，居然也不穿衣服，就裸體見客?？腿艘娏斯庵ü上裢柿嗣氖蓦u一般的劉伶，大吃一驚，哭笑不得。劉伶卻臉不紅心不跳，說道：“我以天地為棟宇，屋宇為裈衣，君何為入我裈中?！薄馑际钦f“我以天地為房子，屋子當(dāng)衣褲，你跑到我褲襠里來干什么？”劉伶這句話，倒也有點《莊子》中“吾以天地為棺槨，以日月為連璧，星辰為珠璣，萬物為赍送”這樣的意味。酒瘋子一般的劉伶，文采也不錯，他有一篇《酒德頌》，寫得不錯。這篇文章雖然名為《酒德頌》，但實質(zhì)上歌頌的卻是道家的風(fēng)范：
酒 德 頌
大人先生者，以天地為一朝，萬期為須臾，日月為扃牖，八荒為庭衢。行無轍跡，居無室廬，暮天席地，縱意所如。止則操卮執(zhí)觚，動則挈榼提壺，唯酒是務(wù)，焉知其余？
有貴介公子，縉紳處士，聞吾風(fēng)聲，議其所以。乃奮袂攮襟，怒目切齒，陳說禮法，是非鋒起。先生于是方捧罌承槽，銜杯漱醪。奮髯箕踞，枕麴藉糟，無思無慮，其樂陶陶。兀然而醉，豁爾而醒。靜聽不聞雷霆之聲，熟視不睹泰山之形，不覺寒暑之切肌，利欲之感情。俯觀萬物，擾擾焉如江漢三載浮萍；二豪侍側(cè)焉，如蜾蠃之與螟蛉。這個文中的“大人先生”沉醉于酒中，將天地視為一朝，日月當(dāng)窗戶，八荒當(dāng)院子，而那些貴公子們，富商名人們，都嫉之如仇，爭相攻擊他。然而“大人先生”滿不在乎，不喜不怒，無思無慮。在他面前，那些公子縉紳們算什么，小小爬蟲罷了。酒醉佯狂的背后，劉伶瘦瘦的雞肋骨還是挺硬的。
劉伶也做過一段時間的芝麻小官，他極力主張老莊的無為之治這樣的主張，當(dāng)然不被統(tǒng)治者所喜歡。劉伶沉溺于酒中，也是隱于酒中，所以《晉書》說：“伶獨以無用罷，竟以壽終?！薄獎⒘姣偘d無用，倒是平平安安地老死了。
山濤，如果按年齡來說，在竹林七賢中應(yīng)該是大哥。但是竹林七賢放浪形跡，不拘常禮，恐怕也不講究這個，也沒有見竹林七賢中的哪一位稱山濤為“山老大”。有一些人因為看到嵇康寫過的那篇《與山巨源絕交書》，所以就誤認(rèn)為嵇康和山濤真的恩斷義絕，甚至覺得山濤是竹林七賢中的敗類，是暗中加害嵇康的兇手。這未免就有點離譜了。史書上載，嵇康臨刑前對他的兒子嵇紹說：“巨源在，汝不孤矣?！憋蛋炎约旱膬鹤油懈督o了山濤，山濤不負(fù)所托，不避嫌疑，推薦嵇紹當(dāng)了秘書丞一職，走向了仕途。
嵇康的那個《與山巨源絕交書》，表面上雖然寫的是要與山濤絕交，但實際上卻是借機抒發(fā)自己的一種情緒罷了，并非對山濤深惡痛絕。文人嘛，有時候常這樣，表面上像是罵，其實倒是夸，表面上是夸，暗里卻是罵。這也算是一種文人之癖吧。
山濤和司馬氏是有姻親關(guān)系的——司馬懿是山濤的表姑夫。但山濤并沒有倚仗這層關(guān)系鉆營于仕途。山濤的政治嗅覺是非常敏感的，“司馬懿詐病賺曹爽”的前夕，山濤就敏銳地意識到，要出大事了。他半夜里，突然悟出了其間的詭異，越想越怕，連夜起身，辭官而去。沒有多久，京城里果然就演上了司馬懿發(fā)動兵變，誅殺曹爽的那一幕。山濤超乎常人的預(yù)見力實在令人佩服。就像一個炒股老手一樣，在“行情”即將有變化前，就敏感地意識到危機，這一點是很難做到的。
司馬昭決定太子之位時，山濤曾說“廢長立少，違禮不祥，國之安危，恒必由之”，從而堅定了立司馬炎為太子的決心。司馬炎繼位后，對山濤當(dāng)然十分倚重。山濤雖然深得皇帝依賴，但他深明道家思想中“持而盈之，不如其已，揣而銳之，不可長?！钡乃枷?，一直謙沖退讓。山濤任吏部尚書多年，但每選用官吏，都先探好晉武帝的意思，然后對這些候選人親作評論，供皇帝參考，時稱《山公啟事》。
山濤控制力可以說是很過人的，就連喝酒這樣的小事也不例外。據(jù)說山濤喝酒八斗以上就會醉，皇帝有意想看他喝醉的樣子，就表面上說是只喝八斗酒，暗地里卻偷偷地不斷加多了酒，但山濤飲到八斗的時候，就堅決不喝了。正所謂：“勝人者有力，自勝者強”，山濤可當(dāng)此譽也。
山濤深知急流勇退的道理，他曾多次上書要辭官?；实蹖掖渭右酝炝?。山濤堅決推辭說：“臣聞德薄位高，力少任重，上有折足之兇，下有廟門之咎，愿陛下垂累世之恩，乞臣骸骨。”在哪個濺滿鮮血、危機重重的亂世中，山濤辭官歸家后，安度晚年而逝，終年七十九歲。在竹林七賢中應(yīng)該是高壽的了。
向秀的知名度在竹林七賢中可以說是比較低的，正像他經(jīng)常在打鐵時默默地為嵇康搭下手一樣，向秀的為人比較低調(diào)。但是向秀卻是很有內(nèi)秀的一個人，他十分喜歡老莊之說，少年時就想為《莊子》做注釋。
當(dāng)時已經(jīng)有不少人給《莊子》作注了，嵇康也說《莊子》這本書是不需要作注的，注出來反而就沒有意思了。但是向秀還是堅持自己的思想，把莊子精心加以注解。完成部分后，他首先拿給嵇康看，并問：“是不是還不錯??？”嵇康也不得不由衷地贊許。由于向秀，在當(dāng)時社會上引起了讀《莊子》熱——“發(fā)明奇趣，振起玄風(fēng)，讀之者超然欣悟，莫不自足一時也”，比之于現(xiàn)在劉心武談紅樓引起的紅樓熱恐怕猶有過之。
可惜的是，向秀花了畢生心血的莊子注解文章被郭象剽竊了。向秀只活了四十六歲就英年早逝，當(dāng)時他還有《秋水》和《至樂》這兩篇沒有注完。向秀死后，他的兩個孩子年歲尚小，書稿就零落于外。郭象得到后，就自已注了《秋水》和《至樂》這兩篇，然后其他三十一篇都竊用了人家向秀的書稿。當(dāng)時雖然未必有版稅稿費什么的，但郭象欺世盜名，注莊的美名竊居了好久?！洱埼谋抻啊分械牡涔室彩钦f：“郭象注莊”，沒有提向秀的事。向秀的《莊子注》是一部非常了不起的著作，《莊子》這本書能在魏晉之時被發(fā)掘出來而重新認(rèn)識，向秀是功不可沒的。
向秀和嵇康是非常好的朋友，嵇康被殺后，他寫了一篇文章叫《思舊賦》，這篇賦很短，魯迅在《為了忘卻的紀(jì)念》中寫到：“年輕時讀向子期的《思舊賦》，很怪他為什么只有寥寥幾行，剛開頭卻又煞了尾。然而，現(xiàn)在我懂得了。”是啊，向秀有滿腔的激憤，無法寫，不敢寫，不能寫。所以他只好寫了這樣一篇言猶未盡的短賦。而我們讀了這篇賦，心中卻還是被篇中“日薄虞泉，寒冰凄然”的冷氣所浸透，耳邊也仿佛響起那讓人無限惆悵的笛音。
后來，向秀雖然也當(dāng)過散騎侍郎、黃門侍郎等官職，但《晉書》說他“在朝不任職，容跡而已?！薄龉僦皇撬囊园采淼囊粋€方式罷了，他雖然身在官場，但卻像一只網(wǎng)在籠中的野鳥一般，心在山林。
竹林七賢中的最后一個人物王戎，倒也是個很有名氣的人物。他小時候就被視為“神童”，有“幼而穎悟，神采秀徹”之稱。有人夸他兩目“如巖下電”，王戎這雙會放電的眼也不是蓋的，著名的王戎識李的故事就是由他而來的。
王戎七歲時，有一天，他和一群小朋友在大路邊玩耍。這時大家才發(fā)現(xiàn)路邊有一棵枝繁葉茂的李子樹，樹上結(jié)滿了李子。小伙伴們爭著上樹摘李子，王戎卻一動不動。別人問他為何不摘，他說：“這么大的李子，在人來人往的大路邊卻沒有人摘，這些李子必然是苦澀難吃的。”大家一嘗，果然不出王戎所料。
然而，正像聰明太過的人往往學(xué)不會“左右互搏”這樣的功夫一樣，王戎雖然聰明過人，但對于道家思想領(lǐng)會的卻遠(yuǎn)不如其他人多。
王戎為官多年，在宦海沉浮中練得周身是刀。王戎的族弟王敦很有名氣，但王戎卻總是推托自己有病而不見他，實際上是想和王敦劃清界限。后來，王敦果然叛亂，王戎因素來與王敦疏遠(yuǎn)，故得以安然無事，沒受到牽連。孫秀為瑯邪郡吏時，王戎勸弟弟王衍不要得罪孫秀，后來孫秀得志，殺了一大批官吏，王戎、王衍則安然無恙?！鞍送踔畞y”中，王戎因為出錯了主意，司馬冏震怒，旁邊的大臣也提出殺他，王戎假機要上廁所，佯裝五石散藥力發(fā)作，故意掉到茅坑里，弄得渾身屎尿，丑態(tài)百出。大家看了都哈哈大笑，倒就此罷休了。
但晚年的王戎的作為，卻不能不讓人搖頭，晚年的王戎，成了一個地道的中國式葛朗臺。王戎變得越來越吝嗇，他平生好興財利，廣為收買園田及米水碓（以水為動力的舂具），周遍天下。王戎常常手持算盤親自算賬，不分日夜地勞心算計，一點也不嫌累得慌。王戎家中生產(chǎn)香甜的李子（看來王戎確實對李子有研究），惟恐他人得到種子，于是費盡心思，每次出售前都將李核鉆壞，使他人沒法用來種李。
王戎女兒嫁裴頠為妻，曾經(jīng)向王戎貸款數(shù)萬錢，一直沒有奉還（這數(shù)萬錢相對王戎來說只是九牛一毛罷了），但王戎卻耿耿于懷，女兒回娘家時，王戎的臉拉得比驢臉還長，臉色要多難看有多難看，她女兒知道是因為欠錢沒有還的事，急忙將所借的錢全還清，王戎的臉色馬上就陰轉(zhuǎn)晴。王戎的侄兒結(jié)婚，王戎送他一件單衣，婚后又責(zé)命他交了回來。王戎對親生兒子王萬也極為吝嗇，王萬小時候過于肥胖，王戎不給他請醫(yī)生治病，而是讓他吃糠。結(jié)果把兒子弄得早早地就一命嗚呼了。他的小老婆生的孩子王興，行為不端，忤逆難馴，王戎于是不認(rèn)他為兒子。最后后繼無人，竟然以其侄王愔繼承后嗣。人們都譏笑王戎吝嗇一生，到頭來家業(yè)卻給了侄兒?！妒勒f新語·儉嗇》篇是寫魏晉時的吝嗇鬼的文章，一共９篇，王戎自個兒就占４篇，看來稱其為魏晉第一吝嗇鬼倒是名至實歸。
所以竹林七賢都應(yīng)該算是道家人物，而嵇康、阮籍、向秀這幾人更為符合老莊之說的精神，雖然他們的所為并非百分百地遵循道家的真義。
《世說新語·任誕》云：“陳留阮籍、譙國嵇康、河內(nèi)山濤，三人年皆相比，康年少亞之。預(yù)此契者，沛國劉伶、陳留阮咸、河內(nèi)向秀、瑯邪王戎。七人常集于竹林之下，肆意酣暢，故世謂之竹林七賢?！背似呷酥猓窒碌耐鈬€有那么幾個人，也很值得關(guān)注。
首先一個是呂安。正始十年(249)司馬懿發(fā)動高平陵政變、實際上控制了中樞政權(quán)之后，阮籍、山濤先后結(jié)束隱逸生涯，出仕于司馬氏，告別竹林；原先七賢中的三位領(lǐng)袖人物只剩下一個嵇康，本來意義上的林下之游已告結(jié)束，緊緊追隨他的只剩下一個向秀；這時呂安加入了進(jìn)來。這個結(jié)構(gòu)較前緊密的三人集團(tuán)或者不妨稱之為“竹林后三賢”。《太平御覽》卷四0九引《向秀別傳》云：“(向秀)與譙國嵇康、東平呂安友善。其趨舍進(jìn)止，無不畢同；造事營生，業(yè)亦不異。常與康偶鍛于洛邑，與呂安灌園于山陽，收其余利，以供酒食之費?；蚵薁栂鄶y，觀原野，極游浪之勢，亦不計遠(yuǎn)近，或經(jīng)日乃歸，復(fù)修常業(yè)?！彼麄?nèi)顺３Ｒ黄鹦袆樱谑锥悸尻栵嫡诨蛩纳疥?今河南修武)別墅鍛鐵灌園，繼續(xù)過瀟灑浪漫的隱逸生活。正是在這個“后竹林時代”，向秀為《莊子》一書作注，并且很快拿出了部分文稿給兩位伙伴看，嵇康認(rèn)為《莊子》無須加注，而呂安則贊嘆道：“莊周不死矣！”(《世說新語·文學(xué)》注引《向秀別傳》)其實向秀自有他一套，他通過注《莊》說出了自己要說的話，對莊子的學(xué)說作出了相當(dāng)?shù)男拚桶l(fā)揮。在這里莊周大約已經(jīng)半死了。呂安連這個道理都不懂，他未能正式進(jìn)入竹林集團(tuán)，成為“八賢”之一，由此正可以得到一些消息。
呂安的哥哥呂巽是個道德敗壞的色鬼，他灌醉呂安很漂亮的妻子奸污了她，事后竟利用自己的職權(quán)反誣呂安不孝，設(shè)法把乃弟流放到邊遠(yuǎn)地區(qū)去。呂安只顧追隨嵇康過浪漫的生活，不料后院出了這么嚴(yán)重的問題。于是嵇康寫信與呂巽絕交，但不料呂安這時卻寫了一封非常莫名其妙的信給嵇康，把事情完全弄糟了。呂安嚴(yán)責(zé)嵇康不來救自己，在信中一再暗示嵇康與曹魏宗室的關(guān)系，說氣話激他出來為自己辯護(hù)；又把自己描寫成反司馬氏之領(lǐng)袖的模樣，講了許多容易引起極大誤解的話。信中“蕩海移岳”、“平滌九區(qū)”等一番大話說得毫無根據(jù)，唯一的效果是引起司馬昭很大的疑慮，加速他自己的死亡，并且連累嵇康。
呂安迅即被追收下獄，將遭嚴(yán)辦。這時曾經(jīng)受到過嵇康藐視的陰謀家鐘會乘機報復(fù)，他向司馬昭告發(fā)嵇康，甚至說“今不誅康，無以清潔王道”。(《世說新語·雅量》注引《文士傳》)司馬昭聽信讒言，把嵇康也投入監(jiān)獄。這一冤獄引起普遍的不滿，太學(xué)生數(shù)千人上書請博士，又“于時豪俊皆隨康入獄”(《世說新語·雅量》注引王隱《晉書》)——許多人都想營救完全無辜的學(xué)術(shù)名流嵇康，但這樣強烈的反應(yīng)卻于無意中造成一個嵇康乃是持不同政見之領(lǐng)袖的假象，鐘會又繼續(xù)大進(jìn)讒言，從旁促進(jìn)，于是口含天憲的司馬昭倉促下令處死嵇康和呂安。等到死刑被執(zhí)行了之后，司馬昭才開始后悔，像嵇康這樣并無危險的名士其實是不該殺的；但他同所有的封建政治家一樣，決不肯公開認(rèn)錯。
與竹林有關(guān)的還有一個值得注意的人物是阮籍的兒子阮渾，他很想加入到竹林俱樂部里去喝酒清談；阮籍說侄子阮咸已經(jīng)進(jìn)來，“卿不得復(fù)爾”(《世說新語·任誕》)。他大約看出了兒子并不理解自己和林下諸人，想擠進(jìn)來僅僅為了“作達(dá)”，過一把浪漫的癮而已。
無意于加入竹林之游而與諸賢特別是與其中心人物嵇康有些關(guān)系的，另有幾位。首先有一位是同嵇康、阮籍都很熟悉的袁準(zhǔn)(字孝尼)，《世說新語·雅量》載：
嵇中散臨刑東市，神氣不變，索琴彈之，奏《廣陵散》。曲終曰：“袁孝尼嘗請學(xué)此散，吾靳固不與，《廣陵散》于今絕矣！”太學(xué)生三千人上書，請以為師，不許。文王尋亦悔焉。
袁孝尼請嵇康教他琴曲《廣陵散》的特殊演奏方法，非老朋友不可能有這樣的請求；嵇康不肯，到臨死前夕才發(fā)現(xiàn)自己的絕技后繼無人，不勝感慨——由此正可見兩人的交情。
袁準(zhǔn)與阮籍關(guān)系尤為密切，《世說新語·文學(xué)》載，阮籍為司馬昭“為公，備禮九錫”寫勸進(jìn)文時就住在袁孝尼家里，“宿醉扶起，書札為之，無所點定，乃寫付使。時人以為神筆”。阮、袁二人關(guān)系很不一般。
袁孝尼名準(zhǔn)，陳郡陽夏(今河南太康)人，乃曹魏名臣袁渙之子，“常恬退而不敢求進(jìn)。著書十萬余言，論治世之務(wù)，為《易》、《周官》、《詩》傳，及論《五經(jīng)》滯義、圣人之微言，以傳于世”。(《三國志·魏書·袁渙傳》注引《袁氏世紀(jì)》)袁準(zhǔn)見識甚高，例如他曾指出：“夫唯君子而后能固窮。故有國而不務(wù)食，是責(zé)天下之人而為君子之行也……有民而國貧者，則君子傷道，小人傷行矣?！?《袁子正書·治亂》)治國者首先應(yīng)重民生，千萬不能要求人人都是安貧君子，那是根本做不到的。君子偶爾比較窮，問題還不算很嚴(yán)重；但如果老是很窮，后遺癥就很大了，所以這樣的政策也是行不通的。袁準(zhǔn)是一個頭腦很清楚的人，這一方面他比嵇康、阮籍都要高明。嵇、阮是文學(xué)家，也是理想主義者浪漫主義者，嵇康尤甚，這樣的文學(xué)家對于實際的社會政治問題不一定能有太清楚的認(rèn)識。
同嵇康關(guān)系比較密切的有郭遐周、郭遐叔兄弟，又有阮侃(字德如)。他們分別與嵇康有詩歌贈答。二郭都覺得時事已不可為，不如隱入山林，修身養(yǎng)性。郭遐周送別嵇康時贈以五言詩三首，對嵇康不肯和自己在一起堅持隱居頗覺遺憾，贈詩其三結(jié)穴云：“勖哉乎嵇生，敬德以慎軀”，似乎已經(jīng)預(yù)感到嵇康的性格很不適應(yīng)當(dāng)前的局勢，于是特別提醒他保護(hù)好自己。郭遐叔則贈以四言一首(凡四章)、五言一首。其五言詩的結(jié)尾道：“愿各保遐年，有緣復(fù)來東。”嵇康到最后被殺時也還只有四十歲，二郭大約都比他年長，遐叔詩中的希望同樣意味深長。隱士中真有目光如炬的高人。嵇康在回答他們的詩中同樣表達(dá)了很深的友情，同時又委婉地提出，在目前形勢下單是隱居還不夠，應(yīng)當(dāng)進(jìn)而修煉神仙道教：“良辰不我期，當(dāng)年值紛華?？矇叭な澜蹋？謰刖W(wǎng)羅”——形勢極為不佳，弄不好很容易陷入無妄之災(zāi)的法網(wǎng)，既然如此，“豈若翔區(qū)外，餐瓊漱朝霞？”他離開二郭隱居的“北山阿”轉(zhuǎn)赴他方，也許是去采藥求仙吧？
阮侃其人思想上出入儒、道兩家，政治上比較接近司馬氏，入晉后官至太守(詳見《世說新語·賢媛》注引《陳留志》，又《宋書·符瑞志》)；嵇康在臨別贈他的詩中勸他不要卷入政治，以便遠(yuǎn)禍全身。阮侃在回答他的詩中一方面對嵇康的“良誨”表示感謝，但又寫道：“洙泗久已往，微言誰為聽。曾參易簣弊，子路結(jié)其纓。晉楚安足慕，屢空以守貞。潛龍尚泥蟠，神龜隱其靈。庶保吾子言，養(yǎng)真以全身?！北砻嫔虾孟裢耆怙档囊庖?，其實他還是一腦袋儒家思想，一時的退隱不過是“天下無道則隱”式的政治性退避，同嵇康的社會性哲理性退隱實際上很不同。其實就是在竹林七賢中，阮籍、山濤所實行者也是政治性退避：形勢不明朗時退出政局，保護(hù)自己；一旦混亂微妙的局面變化了，還是要出山為官的——他們只是嵇康的同路人，分道揚鑣是早晚的事情。
中古時代多隱士，其中的模式是多元的，就“竹林七賢”及其外圍人物而言，就有好幾路：二郭是老派隱士，遁入山林，遠(yuǎn)離政治；嵇康是比較新派的，既有很高的地位(中散大夫)，又以神仙道教為精神支柱，追求服食養(yǎng)生，過半仙似的隱逸生活，這樣也就遠(yuǎn)離了政治；阮籍只是一度避開政治，大部分時間仍在官場，他用不守禮法的特立獨行寄托其精神自由并發(fā)泄其苦悶；山濤基本是個官僚，但也能喝酒談玄，保留著若干道家思想；阮侃基本上也是如此；阮渾則是隱士的追星族，他后來進(jìn)入官場，毫無異常的表現(xiàn)；呂安也屬于追星一族，而以頭腦極度不清為其特色，這樣的風(fēng)雅名士歷史上頗不多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