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簡介|盧滿愿,39歲,寶雞扶風絳帳鎮(zhèn)人。西北大學新聞學本科畢業(yè),心理咨詢師?,F(xiàn)居住楊凌農(nóng)科城,就職于西北農(nóng)林科技大學幼兒園。喜攝影,愛寫作。
熗菜
誰沒有青春呢?誰沒有難忘的回憶呢?仔細想想,蹲在絳帳高中二道塬上,迎著西北風就著熗菜吃糝子還真是值得回憶的事情。
會做飯的人,一聽這“熗菜”二字,還就納悶了。聽過熗醋,熗魚,熗鍋菜,那這熗菜是一道工藝呢?還是啥名菜呢?其實,關(guān)中道的農(nóng)村人還真沒有不知道熗菜的,就算沒吃過也絕對聽人說過。
熗菜呀是關(guān)中人過冬時的一道好菜。雖然名字聽著沒有雪里蕻那么洋氣,吃著沒有蘿卜絲那么爽脆,但是它能“嗆”人呀!說它是好菜,有兩個原因:首先,它是根、莖、葉同食,特別能耐饑;其次,冬天下飯,它那特有的味覺刺激,帶給人的暖和氣兒,光想想就上頭呀。
其實,熗菜的原材料就是芥菜,在北方人稱芥疙瘩。芥菜從食用的部位不同可以分為兩類。一種是吃籽兒的,為花葉芥菜,它的種子軋出的油就是芥末油。一種是根、莖、葉全能吃的圓葉芥菜。其實這哥倆變成熗菜的過程,還真是像極了曹植的一句詩“煮豆燃豆萁,豆在釜中泣”。
話說初冬天氣,被霜殺過的圓葉芥菜已經(jīng)沒有秋日里那么旺梢了,但是那種綠在北方的冬天里還是很搶眼的。選個暖和的午后,席片大一方子芥菜就被收割了,這菜在地皮子上長著,入土不深,輕輕一拔,就出了土。露出地面的桿桿和葉子有半尺來長,底下拖個圓錐形的根,根卻是極白的。長得好的根部能有碗口大,小些的有兒臂粗。
收獲后,將葉、莖切掉,將根上的須根粗皮刮掉。隨后,莖、葉一同洗,球形根一同洗。洗凈泥土,去掉枯葉,瀝干水。莖葉切5分長段,根切成條形,粗細若筷子,長約3-5分。入鍋煮,先下根,待根煮到8-9成熟,入莖、葉,待葉熟后,撈出瀝水。將花葉芥的種子即熗子放入鍋中小火略微翻炒2-3分鐘,出鍋。或搗或磨成末,待煮好的芥菜涼下來后,將芥末拌入其中,同時下鹽、十三香,拌均,入瓷壇封口2-3天,即可取食。
20年前上高中那會兒,灶上吃得伙食并不怎么好。但是一個個小伙子大姑娘,正是長身體的時候,吃飯都是吃搶食,餓得慌。另一個吃搶食的原因與學校的地形有關(guān),絳帳高中順著塬邊建成。從最低處的操場到最高處的學生飯?zhí)霉灿腥儡本€落差有十來米。學生上課、早讀都在二道塬上,吃飯鈴聲一響,比運動場上的發(fā)令槍還管用,一個個胳肢窩夾著洋瓷碗,比美國的橄欖球隊員跑得歡拾多了。其他季節(jié)還好些,冬天可就不一樣了,那頭一碗熱糝子,對一個小伙的吸引力遠大過小姑娘的紅嘴唇子。
那一陣農(nóng)村學校根本就沒有暖氣,老師們也是用蜂窩煤取暖。更何況住在教室的學生娃們了。早上6點起來,冷水在臉上胡抹兩下,就當把臉洗了。夾著書拿著碗往路燈地下或者老師宿舍門外面,借光早讀。到7點10分左右,快開早飯時,腳凍麻了,手凍木了,清鼻長淌,一想到熱糝子啥都顧不上了。有心眼兒的同學拿著書順著青磚臺階邊讀邊向飯?zhí)梅较蜻\動,鈴一響,書往窗臺一撂,撒歡地朝飯?zhí)门?。冬天的熱糝子,偏偏就只開一個打飯窗口,一瞬間就被“餓神們”里三層,外三層地包圍了。
那陣吃飯還是有分工的,跑得快得,能擠著插隊的,光管打飯。體質(zhì)弱的,跑不快的,還有女生,就負責給打飯地同學拿饃拿菜。第一個跑上去的同學,端著多半碗熱飯,找地方拿菜,拿饃。一邊泡饃,一邊就菜,就吃上了。不到十分鐘,露天水泥地面的廣場上,男男女女就蹲滿了。三五個人圍一圈,個人面前擺著從家里帶來的下飯菜,有帶豆豉的,有帶辣子醬的,有帶腌蘿卜絲的,有帶涼拌洋蔥的,有帶生調(diào)蘿卜絲的,有些女生也帶些炒洋芋絲等下鍋菜。不管啥菜,一律兒用裝罐頭的玻璃瓶子裝著。這個時候,辣子醬和熗菜就最受歡迎。也是每個小團隊里最先被大家刮分完的菜。冬天辣子醬夾饃又暖和人又美味,而熗菜既能夾饃,又能下飯,就然糝子吃最美。
熗菜妙在一相嗆字。性子急的人,等菜瓶瓶剛一打,猛地抄一筷子就著一口熱糝子,送到嘴里,三嚼兩不嚼,蹲著地人緩緩地站起來咧,站著人地眼神迷離咧,胡球張望開咧。有經(jīng)驗地人悄悄背過身去捂了嘴,偷著笑。他們呀,不是玩深沉,而是被嗆著了,鼻子被熗子味充滿了,嘴里又含了一口飯,咽不下,吐不出,被憋成了燒雞大窩脖。等熗子味散盡了,其他同學飯也吃完了,菜瓶瓶都收走了,他只好繼續(xù)就自己的生調(diào)綠辣子下飯。
其實,有一個辦法可以讓熗子性子綿下來,還陡增它的香味兒。那就是放些紅辣子面兒,再用熱油潑,那個半生不熟的芥末經(jīng)著熱油一澆,也熟一大半兒,還浸出來些芥末油,再經(jīng)辣子一激,那個綿和勁兒和香氣兒,就是粉蒸肉夾熱蒸饃也難比得。
糝子其實就是玉米,經(jīng)水一煮,清甜味兒全出來了,再經(jīng)過堿面一熬,還帶著然乎勁兒,與帶點苦味兒,有帶些辣味兒的熗菜一結(jié)合,堪稱最佳拍檔了。我記得趙文虎、張建軍、王明科等同學好像都帶過熗菜,雖然菜切得大小不一,顏色深淺不同,但都沒有失了熗菜的共同點——嗆。因為那時,吃到的熗菜還是個半成品。即便是這樣,仍然讓人難以忘懷呢。
那陣子除了侯家、古水等本地學生不用住校,其他村里鎮(zhèn)上的學生不論男女離家遠些的都要住校。每個周六下午放學,周日晚上上自習。住校的同學回家除了換洗衣服,拿些生活費,再就是背饃,拿菜。同樣是玻璃瓶瓶裝著,里面裝啥菜,好吃不好吃,不僅能顯示家庭情況的好壞,更能顯示家庭主婦的能耐。男孩子無所謂,女同學就有些計較了。所以,往往是女同學可以夾男同學的菜吃,男同學吃能遠遠看一下女同學的菜瓶瓶。但是,無論瓶瓶里裝地啥菜,也無論口袋里背地啥饃,中午最后一節(jié)課,一邊聽課一邊在口袋掐著吃饃的人還不在少數(shù)。為啥,餓得么。有兩個女同學我記得很清楚,到了周六就不太上灶了,寧愿餓著,都要等周六下午回去吃她媽做的飯。一個是惠瑞寧,一個是高曉琴。當然,她們的媽媽做得飯究竟有多好吃,不得而知,我想也許還是想家的因素更多一些吧。
雖然高中畢業(yè)已經(jīng)快二十年了,雖然好多同學都二十年沒有再見了。青春就那么匆匆忙忙地被二道塬上的西北風吹散了。但是,一想起來那些個冬天,一千多號子人,蹲在地上,就著各樣的菜,吃著熱糝子時,我就想起了熗菜,想到了熗菜,我就想起了那些青春少年,那些笑靨如花的同學。同學你如今還吃糝子么,同學你如今還吃熗菜么,同學你還記著從家?guī)У拇诪r兒么,同學你吃過我的辣子醬呀……
我常常會想起當年的同學,想著當年學校門前的橋上,塬上土槐下面我們的身影,我們的歡歌笑語,我還想到了那些匆匆離我們而去的同學。
此刻地我,正似那急性的同學,狠狠地抄了一筷子熗菜,含在口中不得下咽,我地淚水被熗出來了,順著臉頰,打濕了胸前的衣服,我不想擦,我只嫌那菜里熗子放得太少,我就這么一直嗚咽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