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爾日曲、渡口 日期:2005-9-23 15:19:28 出處:零度論壇 審稿:武原
閱讀:242次
什么是寫作——讀《符號學原理》(羅蘭·巴爾特著,李幼蒸譯,三聯(lián)書店)有感
爾日曲
這本書選譯的有巴爾特1977年的在法蘭西學院文學符號學講座就職講演、一些包括寫紀德、艾菲爾鐵塔等的文學隨筆、還有“寫作的零度”、“符號學原理”,并附錄蘇珊·桑塔格及克莉思蒂娃物關(guān)于巴爾特研究的論文。
羅蘭·巴爾特所處時代是世界正處于風云突變的年代。其中最受人注目的就是權(quán)勢的變化。這本書中不斷提到這個字眼:權(quán)勢。
當時社會主義、資本主義正受到深刻沖擊,思想界漫延起懷疑、顛覆的思潮。原來尚存一些斗士具有明晰的反資本主義的方向,但當社會主義的黑暗面被嚴酷的事實所證明后(如斯大林的大清洗),真理性體系進一步遭人否定,許多人頓時陷于彷徨。外在的唯一的客體世界崩潰了,代之而起的是內(nèi)在個人的存在世界。同時而興起的,還有語言學的轉(zhuǎn)向:生命世界不僅存在于個人之內(nèi),還存在于語言之中,人與世界不能離開語言而存在。語言成了本體性的存在,凡事都須從語言角度出發(fā)。再次,是對自由的眷顧。在價值重估的口號下,不甘于平庸的人力求從審美中尋找價值寄托,價值的終極,似乎就是自由。在現(xiàn)實的重軛之下,思想者渴望自由的意愿更加強烈。這是因為在災難重重的時代,思想者們對權(quán)勢、對體系性重軛的束縛力量有了越來越(甚至是空前的)敏感的體悟或醒悟。在重軛之下,個人的力量顯得是如此之單薄孱弱,也由此加強了對自由渴望的反彈。自由是面對縱橫無羈的權(quán)勢而說的。資本主義的、社會主義的、宗教信仰的、科學理性的、歷史的文化的種種權(quán)勢,一起突顯在人的眼前,讓人猛省人性之遭受不自由的壓抑也久矣。人性在種種權(quán)勢的重軛之下,從對權(quán)勢的追求,到對權(quán)勢的破壞與對新權(quán)勢的追求,再到對所有權(quán)勢的厭惡與渴望超脫,這是個痛苦的歷程。但在權(quán)勢的包圍下如何超脫、如何追尋自由?這仍是個問題。如何理解自由,仍眾說紛紜。到此,生命內(nèi)在的體驗(存在主義)——語言之本體——自由之生命渴求,這三者,一下子在歷史的重要當口被聯(lián)系在一起了,而三者需共同對付的,就是一個:權(quán)勢,種種體系性的制約。整個時代就此反映出這樣一個關(guān)于生命受到壓抑之焦慮的呼吁,這個全球性的呼吁一直隱隱地從生命底層中冒出,不斷震撼著人的靈魂。敏感的思想者很早就開始這樣的吶喊了,也就是說,這呼吁很早就開始了,從過去一直到現(xiàn)在,然后再延續(xù)到以后相當長的時段。只是從近幾世紀開始這種呼吁的頻率越加急促。而近世紀中最引人注目的一聲呼喊,是從尼采那兒來的。后來眾聲喧嘩,羅蘭·巴爾特也參與這樣的呼吁,并以自己的方式尋找出路。他是從寫作角度來作探求的。
近幾世紀的一大群思想者就在這樣一個非常時期中,通過相互影響、鼓勵或爭斗,為自己尋求精神出路。羅蘭·巴爾特在他的文字中提及許多當時尚在世的與已不在世的思想者。他自然受著他們的影響。我特別注意到其中如???、尼采、馬克思、紀德、薩特、加繆、馬拉美等人,并努力從中尋找到巴爾特思想的來源。在前述的簡要的時代背景下,在一群如??碌热说乃枷胝甙鼑拢_蘭·巴爾特形成了他的關(guān)于符號學的想法。符號學,若把這東西看得再深些透些,會發(fā)現(xiàn)其實他也并不是專注于“符號學”(雖然他寫過《符號學原理》,其實他并不想做此中的學者、做類似的學術(shù)研究),他的“符號學”也仍是他所表述的一種特殊想法的“符號”,這個特殊想法或“符號”的含意,就是一種中性的自由的可以擺脫權(quán)勢重軛的語言烏托邦——是一種不再顯示出任何權(quán)勢傾向的純粹語言符號,僅僅是一種關(guān)于生命自我表述的真實狀態(tài)的“符號群”。我們可別被他的《符號學原理》的“符號學”所蒙蔽了。他的符號學原理,對他來說并不重要或并不主要。重要或主要的,他其實是在暗示特別的符號,是一種中性的可以相抵為零的符號。語言,原本是一種不依附任何權(quán)勢的純粹符號,它們僅僅是生命的中性的自我表現(xiàn)。語言——中性符號。如此而已。把巴爾特的一系列文章歸之于一個“符號學原理”的書名框架中,或把巴爾特歸于之于結(jié)構(gòu)主義者,我以為都是對他的一種誤解。他的要旨是爭取一種能掙脫權(quán)勢的中性的因此也是自由的合乎人之本性的語言天地。從這角度看,倒是可以把他歸入“后結(jié)構(gòu)主義”中,歸于解構(gòu)者的行列中。如德里達的解構(gòu)主義,就是在努力尋求一種可以被稱之為“根本自由”的東西。
顯然,巴爾特的一代人深受時代風云變化的巨力抽打。他們都有各自對“力”的深刻感受。如何駕馭力、如何認識力、如何從力中超脫出來,這就是他們對待“力”的不同態(tài)度。馬克思力圖從歷史的必然性中把握住力,尼采力圖擺脫任何外在的體系性的力而竭力喚起內(nèi)在的生命之力,薩特希望能找到內(nèi)在自由之力施展的合理方向,??聞t審視這力與文化的關(guān)系、審視人性如何遭受文化權(quán)勢之力的任意塑造而為人性叫屈,并以自己的個性之力進行反抗,而馬拉美、紀德、加繆等人則開始冷靜地或許也不無困惑地力圖從現(xiàn)實的力的漩渦中脫身出來,尋求更為超脫的價值。巴爾特是追隨其中最后的那些人的。
巴爾特與上述提到這些思想者們的思想都發(fā)生過關(guān)系。(當然還遠不止這些人?。┰诋敃r的局勢下他沒有像薩特那樣卷入得深。他終于也像福柯那樣冷靜地審視無處不在的權(quán)勢之力,并力圖更為冷靜地從這種審視中尋找脫身而出的路徑。??略谖幕?#8220;邊緣”中追求他的自由,這是對文化的種種權(quán)勢的抗爭。而巴爾特則在文字中,在語言的中性符號中追尋他的自由,這是另一種抗爭。
他在法蘭西學院講演時提到與福柯的友誼(正是??绿崦尠蜖柼刂鞒诌@樣一個符號學講座。在反抗權(quán)勢的斗爭中,福柯跟他是站在一起的)。這篇演講中反復提到“權(quán)勢”,自然,這是指一種生活中到處浸潤著的文化權(quán)勢,而這種權(quán)勢,正是??滤恢绷粢獠兰訉徱暤?。這權(quán)勢自然也涉及到語言。“在人類長存的歷史中,權(quán)勢于其中寄寓的東西就是語言……”(P.4)巴爾特就是希望從語言中擺脫權(quán)勢,尋找語言的自由,從語言之本體中尋求語言的烏托邦,(為了把握語言之本體,他也從索緒爾、胡塞爾與存在主義者中吸收了許多東西)希望能在一個充滿世俗權(quán)勢的紛爭中,尋找一塊凈土。這凈土是什么,他認為是語言的符號,寫作的符號、交錯作用下歸結(jié)為零的符號。
他認為文學有三種力量,即科學性、模仿性與記號性(P.7)。前兩個容易跟權(quán)勢結(jié)合在一起,而只有符號,才有可能被看作是空的。某些“本文”應當可以成為“非權(quán)勢”的(P.15)。處于“延異”中的“本文”將是永無定性或定格或定型的,它一直處于變異中,什么也不是。(“延異”是德里達創(chuàng)造的一個術(shù)語,說明“本文”的不定型狀態(tài)、永遠處于不斷的詮釋與再創(chuàng)造、不斷的解構(gòu)與建構(gòu)之中。而這里譯文中使用的“延擱”,不知是否就是“延異”的另一種譯法?是否就是指的德里達的意思?
P.15)純粹虛擬的符號、虛擬的文字、虛擬的文學,就如艾菲爾鐵塔,它可以象征巴黎、現(xiàn)代、通訊、科學、火箭、樹干、起重機、陰莖、避雷針或螢火蟲,它只是一個記號,卻又什么也不是。在巴黎無法避開艾菲爾鐵塔,不管你在哪里,鐵塔很容易就映入你眼里。但據(jù)說莫泊桑就常在這鐵塔上用餐,為的是“這是巴黎唯一一處不是非得看見鐵塔的地方”。應當把這符號看作是一個零。“記號應當最好被看作(或被重新看作)是空的。”(P.15)。與零相處吧??梢允裁炊际?,卻又什么也不是。在這個零里或許可以擺脫權(quán)勢,沒有無理的干擾與被干擾、沒有對人性的有意或無意的壓抑,或許這里可以找到真正的自由與超脫。——這種語言的烏托邦是可能是的嗎?他以為在紀德、馬拉美、加繆等人的文字中就可以存在這樣中性的零度性的寫作,甚至暗示在如馬拉美的“失寫”在紙上留下一大片空白,也有著特別的零度的意味。這零度不是單純的空無,而是一種文化上悖論的表現(xiàn),也是生命中悖論的表現(xiàn)——在無中體現(xiàn)出有來。這里面恰恰暗示著一種根本自由,超脫性的自由。當?shù)吕镞_在表述他的文字“延異”性質(zhì)時,也是在力圖暗示一種不可捉摸的自由。悖論是屬于“后結(jié)構(gòu)主義”的,是對無結(jié)構(gòu)的結(jié)構(gòu)的一種忖度。
巴爾特所處的時代特點,至今尚未成為過去。巨大的權(quán)勢的力量依然炙手可熱、無處不在。自由仍處于虛無飄渺中。世紀性的困惑與焦慮仍在延續(xù)。文學不是進入商業(yè)的權(quán)勢范圍就是進入意識形態(tài)的權(quán)勢圈。很難有真正的文學,文字一直被權(quán)勢所利用,被染上種種色彩而無法恢復原始的白色。除了孤獨的寫作。只有為自己自由呼吸的孤獨的寫作,才有可能產(chǎn)生純粹的透明的文字。獨自言語,寫下宇宙混沌、自然神秘、生命困惑等等的自言自語,把生命的當下狀態(tài)表述出來。當然也可以寫人類,寫歷史,因為我們自己就處在人類中與歷史中。但一旦“真實”地寫出來時,會發(fā)現(xiàn)什么都處于悖論中。你寫了說了,卻又什么也沒寫沒說,往往無法肯定你所說所寫的結(jié)論一定是這樣而不是那樣。往往你既寫了是又寫了非,既寫了這樣又寫了那樣,你覺得一切都重要,而一切又都在模糊中。角度略有變化,同一個對象隨之變得面目全非。最后,一切都前后抵銷,成了零了。正如立體派的畫,把一切角度疊合在一起后,這圖象會變得難以辨認,畫了一切,卻又什么也沒畫出來。我們一直是倒騎毛驢,既進又退地在寫與說。真實的生活,一定是悖論。時空一直在跟我們開玩笑。熟悉歷史的會覺得歷史時常捉弄人,最終把每個人的追求都顛覆了,每個人都成了一定意義上失敗了的悲劇性人物,誰也沒有達到他原來所求的目的。而有博物知識的人對地球上巨大空間的各種事物作了充分比較后,發(fā)現(xiàn)無奇不有,并不存在人為框定的標準事物,一切都處于模糊的過渡狀態(tài)。在這方面,作家博爾赫斯的時空角度的雙重探險確實極有成效,他最終提供給我們讀者的,就是時空的巨大的神秘的零,把我們置于久久的恍惚中。真實的寫作,也一定是零度寫作,是純凈的呈露、透明的表述、是無有偏倚的竭盡前因后果的錯綜復雜的立體的綜合的可知又不可知地全部呈現(xiàn),那一定是如風吹過、陽光射過,什么都在又什么也不剩地展示。你能說出這顯露出來的一切一定是這樣而不是那樣、一定是對的而不是錯的?不,什么也不是。什么也不是,這才是真實。世界就是巨大的零,生命就是巨大的零。寫作也應當寫出一個零。若單個作者寫不出零、只善于寫某一視角某一偏執(zhí)的形象的話,那么眾多的寫作者的眾多的寫作結(jié)果的疊合,一定是疊合出一個綜合的模糊形象、乃至一個透明的零來。
羅蘭·巴特的思想深處,是否也正是如此想的?這是我的猜度,我的演繹。可能我對“零”的理解已大大擴充了巴爾特原來的設(shè)想。我從巴爾特的“零”中感覺到了他的憂郁,感受到他對生命的、大概也是對寫作的憂郁的情緒,——這是從尼采那兒感染到的?但尼采似乎一直在顯露他的昂揚振奮的呀。或許尼采內(nèi)心深處卻是憂郁的呢?尼采宣稱他全部的理論重心或出發(fā)點,即是生命的“永恒復歸”。這是一種死而復生,反復的死,又反復生的理念,如是泥地上的一棵草,春風吹又生,反反復復。別去想到死,只去想那一次次頑強的生,排除所有障礙去生長吧。尼采希望自己是生死場中的強者?;蛟S這是一種自勉,是為自由尋找一種力量的支撐、是為了趕走內(nèi)心深處的對死、對虛無的憂郁?但人只要一不小心,仍會不由想起與反復的生同時相伴的,那即是反復的死、反復的病痛與苦難、反復的虛無。當我們一想到生命的中止、生命的災難,這種憂郁會油然而生。當巴爾特在被車禍撞死的前三年,就是在這次法蘭西學院演講的結(jié)束前,談起他一次重讀托馬斯·曼的小說,那篇籠罩著病魔、瘋狂、死亡氣息小說的《魔山》,閱讀中發(fā)現(xiàn)了三種時間的重疊,似乎隱隱顯示出一種尼采式命運的“永恒復歸”。《魔山》中寫到療養(yǎng)院里一個肺結(jié)核病患者(事情發(fā)生在第一次世界大戰(zhàn)前夕),而巴爾特自己也患過這種?。òl(fā)生在第二次大戰(zhàn)期間),這是在兩種時間里發(fā)生的事件,而當他在閱讀這本書的第三個時間里,覺得三種時間一下子回歸到一起,疊合起來,疊合在人體的疾病與世界的疾?。ǖ谝?、第二次世界大戰(zhàn)與繼續(xù)著的世界性對抗)之中。疊合,復歸。生與死、權(quán)勢與災難、生命的騷動與病痛,這一切糾纏在一起,結(jié)果是什么,就復歸成零么?但他巴爾特,為了新生,必須忘卻陰郁的記憶,仍希望從積極的角度去理解命運的一次次重疊、一次次的永恒復歸,仍希望能在“零”的悖反的重疊中保持一種積極的“零度”寫作姿態(tài):“毫無權(quán)勢,一些知識,一些智慧,以及盡可能多的趣味。”(P.20)或許這是唯一可寄予希望的寫作者的出路。從中可見巴爾特的愿望并不很大,只是為了求得一絲平靜中的逸趣,一小點自由。雖小,這在紛亂的局勢中也是難能可貴的呀。“毫無權(quán)勢,一些知識,一些智慧,盡可能多的趣味”——內(nèi)中的憂愁恍然可見!讀到他讀《魔山》以及讀到這最后一句話時,我真的有點憂傷了。
寫到此,寫的都是對這本圍繞巴爾特的論文小冊子的猜度性、演繹性的釋讀,其中不免有許多主觀之見。我一味希望能進入巴爾特的思想核心處,掏摸他的要旨。這要旨即是他對自由的理解與追求:零。一種零的境界。若真是如此的話,我以為這境界是高的。這是一種超脫。但決不是遁世,而是一種悲憫。這是入世的洞察與真誠的告誡。但這似乎很難被人理解,它只能如是隱語式地出現(xiàn)于人的耳目之前。理解了,是你的福分;不理解,他也無能為力。
從中可以啟發(fā)出許多問題,如寫作的意義是什么,該怎么寫作才是有價值的。實在說,這跟怎樣做人有關(guān)。換句話,也可追問,做人的意義是什么,該怎樣做人才是有價值的。這是同樣的問題。做人跟寫作是一樣的。人的最高品位的追求,就是自由。不受權(quán)勢的制約。這首先就得不受自己成見的制約、不受媚俗的習慣所制約。任何有執(zhí),都是成見。而真正的自由是無執(zhí)的平等、是對立中的平等。這是對悖論的體悟。無執(zhí)之執(zhí)就是悖論,對平等之執(zhí)也是悖論。悖論是一種特殊的零。這是終極狀態(tài)。因為一切的追問都到此為止了。
“本文”的“延異”,就是無數(shù)讀者對印刷于文本上的文字內(nèi)容的詮釋、解讀、內(nèi)容解構(gòu)、有選擇地吸收、與其他知識結(jié)合在一起的再創(chuàng)造、再詮釋、再解構(gòu)與再建構(gòu)等等,乃至無窮無盡的在時間與空間上擴展、散播、播撒過程中所產(chǎn)生的“不定型性”狀態(tài)。不要以為眾目睽睽之下存在著的本文,就一定是固定的定型化的“實體”。不,在本質(zhì)上,其中的信息內(nèi)容永遠無法定型,永遠處于變異的不可最終琢磨與捉摸的模糊狀態(tài)之中。問題是,事情還不止于此,推而廣之,本文是如此,意識也是如此,語言也是如此,生命也是如此,人也是如此,一切事物其實都是如此。整個世界就是一條永遠流淌不止的琢磨與捉摸不定的河流。任何事物、任何個人,都是其中不可最終定型的、處于流淌之中的河水中之不可捉摸的一滴。每顆塵土都在不斷變異,可謂瞬息萬變。我們得不到自身所處世界的最終“確切消息”,甚至也不了解自己,一切都無常,否則為何蘇格拉底要求人們?nèi)?#8220;認識自己”呢?其實蘇格拉底要求我們的,是探求那最終不變的“我”,那個躲在“無常”背后的“常”,剝?nèi)訉用婢吆蟊┞冻鰜淼哪莻€、不可名狀的不受無常制約的最終的生命自由。
當我們在做人中逐漸體悟到一種無執(zhí)的零狀態(tài),自然會對周圍有執(zhí)之人的有執(zhí)行為產(chǎn)生悲憫。當對自己也對他人悲憫、在覺悟與悲憫的同時,制約人的種種權(quán)勢之力,頓時化作粉齏散滅了。而寫作,也當如是做人,該寫出零的狀態(tài)。寫出零狀態(tài),其實就是對生命的自我認識。
悲憫是對悲劇的洞察。對立狀態(tài)極有可能因沖突尖銳化而產(chǎn)生悲劇。因為處于對立狀態(tài)中就看不到彼此的平等,只看到自己有執(zhí)的一端。而對無執(zhí)狀態(tài)(無定型狀態(tài))的不斷追問,最后就落在平等、乃至零、乃至悖論上,落在一種最終不可名狀的即有即無的空明狀態(tài)中。若做人的方式落實于具體的寫作上,那么這種追求零度的寫作,就是一種真正做人的修煉。這樣的寫作,是宗教式的修行,是充滿宗教式人文關(guān)懷的,因為它涉及到自己與他人,涉及到自身所處的人間世界及天地宇宙一切生靈。悲憫如光,普照一切。
不過,這樣的議論實在是太高了,在實踐中難以企及。這里論說管論說,且先紙上談兵一回。此后大概也只能心向往之。不過也不能完全放棄吧,因為這世界就是如此,身處世界還是得去面對,你逃避不了。還得去與虛無作抗爭。于是還是不得不修煉。直到修煉得能擺脫虛無而進入充實的自由狀態(tài)。每個人按自己可能的方式修煉。想寫作的,就努力去寫出一個零來。呵,盡力吧。
(*
注:博爾赫斯——若把大部分作家比喻為慣于常態(tài)的儒家的話,那么博爾赫斯就如是一個不斷探險的道家式的作家,他總是能發(fā)現(xiàn)許多奧秘。畫家中的達利也是這樣一個好探險的道家式的畫家,總是與不可琢磨的時空一起玩耍。)
2005-9-9(10-5修改)
爾日曲兄:好!
你這篇讀書札記,我反復讀了好幾遍。甚是驚嘆:羅蘭-巴特那么幽玄的語言秘密讓你大致解讀了出來。它跟歷史的關(guān)系,跟其他一些重要思想家、作家和他們文本的相互關(guān)系,你都點到了。你之能一觸即悟,跟你長期來的宗教、哲學和人生思考有關(guān),就像你早些時候?qū)懙挠嘘P(guān)薩特的隨想帖子一樣,讀了讓人受益頗多。坦率說,我在這方面要遲鈍得多,往往有所感,而又仍在云里霧里。
我覺得后結(jié)構(gòu)主義(解構(gòu)主義)的文本很有一種禪的智慧,它揭示世界的悖論性與解析的辨證機智,跟禪宗很接近,只不過它從西方的思想中脫胎,以他們的話語方式來表現(xiàn)罷了。西方思想一向好走極端,將一極之說登峰造極,創(chuàng)造出一個又一個體系,讓人目不暇接;到了解構(gòu)主義那一代思想家,終于出現(xiàn)了一次很有沖擊力的大反思和大解構(gòu),給人們慣有的思維模式帶來了不小的沖擊。
我對解構(gòu)主義的文本也很感興趣,可惜更多地魅惑在他們機智語言的迷霧中,而不能像你那樣庖丁解牛,了然于心。你在文章結(jié)尾說的那一番話,在我看來就跟讀禪之偈語很相仿。我呢,往往對之既被吸引,又本能地懷有警惕,好像怕自己尚未悟道已走火入魔,而僅僅陷于一種游戲人生和游戲語言的快感中,這跟我對禪宗既親近又小心的態(tài)度是一樣的。我這個人總在“執(zhí)與空”之間跌宕,年輕時猶甚。我之喜歡蘇曼殊這個情種和尚的詩歌,大概也是這個緣故吧。
其實人類歷史上,凡大作家必面對解構(gòu)性的挑戰(zhàn),比如莎士比亞的《漢姆雷特》、塞萬提斯的《唐吉訶德》、歌德的《浮士德》,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卡拉瑪佐夫兄弟》以及中國的《紅樓夢》等作品,也無一不回應了這一挑戰(zhàn)。
羅蘭-巴特文本的源頭有眾多的精神背景,跟索絮爾肇始的語言哲學、胡塞爾的現(xiàn)象學、黑格爾的辨證法,如你所說,也跟同時代的福科以及施特勞斯有關(guān)系。不過如那樣去闡述、展開,就要寫一篇很長的論文了,而且很學院化,而我,則是更愿意且喜歡讀你那樣有尖銳直覺的即興文章的。
一本好書真正期待的是像你那樣的讀者,這不是么?羅蘭-巴特那本書到你手里才幾天,就立即有了你那樣的一篇札記。哈哈,真希望你常來跟我借書看!
渡口
2005-9-11
渡口兄:好!
你們在網(wǎng)上討論文學寫作的貼子,我都看了。文學寫作面臨許多困難,有思想層面的也有技術(shù)層面的,都有待探索與整理,使寫作者能從困惑中走出來。文學藝術(shù)處于形式多樣化的極大豐富狀態(tài)中,與此同時卻又向著形式之背后的極端性、解構(gòu)性方向探刺,這是矛盾的兩種狀態(tài),前者是“多”,后者是“少”乃至“無”。這兩方面都是令人迷惑的,令人無所適從。在此困惑中,所以首先得認清路向。難怪現(xiàn)在文學在不斷向思想靠攏、向哲學靠攏,這是文學在自我辨認、評判的一個必要的歷史過程,是在亂世中尋求立足點的努力,未必是壞事。武原兄較多從技術(shù)層面考慮。我則較多從思想層面考慮,當然也順便注意到技術(shù)層面的。由于過去比起你們來要落后一大截,故如今惡補起來更加困難,許多想法還未成熟。大家的寫作處于停頓中,但其實是處于更大的整理與醞釀中。
在思想層面上,我現(xiàn)在不斷思考的是關(guān)于悖論問題的解決。在哲學上這是個世上最大的難題。這是終極性的問題。人們一直想避開它,但一直避不開。但悖論恰恰關(guān)系到生命之根本狀態(tài)。這是個本原性的出發(fā)點。我想從新的角度對悖論作一個分類,把悖論視作積極的東西,視為生命源頭至尊至貴的東西。它是最原始的邏輯。不是不合邏輯,而是邏輯的開始。東西方的思想或許能在這悖論問題上統(tǒng)一起來。西方所習慣的邏輯不是邏輯之源頭,只是邏輯之末流。邏輯應有層次之分,有原生的也有派生的。對此我有些想法,有些感覺,但還未到能真正表述清楚的程度。這方面的功力還不足。但,即使對悖論的表述不能最終完成,我自忖能否達到一個比較前衛(wèi)的程度、在思想層面上能較寬裕地展開視野、使自己能挺立得住呢,在文學寫作的思想意義層面的把握上,是否可以自信點了呢?至少還不至于落到平庸低俗的檔次中吧。若這方面大致不成問題,一旦告一段落后,接下來的就是技術(shù)層面的問題了。而在這方面,我的缺乏就多多了。而你跟武原兄在這方面卻有較多的積累,我將會不斷向你們討教。
要寫出好小說,需要有豐厚的知識積累(包括直接閱歷的感受與知識、間接獲得的資訊與從這些知識、資訊思考中獲得的價值觀等三方面的積累)與不錯的虛構(gòu)能力及修辭能力。而其中價值觀,應通過對生活世界及自我的思考中形成一種生命意義與審美趣味。本質(zhì)之真、形式之美這兩方面的價值觀是在諸因素中最為重要的。對世事的復雜因果關(guān)系的深刻領(lǐng)會以及獨特的審美趣味,往往成了作品是否具有長遠魅力的主要因素。虛構(gòu)能力與修辭能力不過是便于產(chǎn)生即時吸引人的故事。但故事只是一種瞬息飛逝的浮影,不會有極強的磁性,磁性即生即滅,不太會被人們長久吸附在生命里。而扣問生命本意的思想與震撼生命的美感才是作品在人的心間生根而獲得長久生命力的要素。但這樣說說總是容易的,如何結(jié)合自己的資質(zhì)特點來設(shè)計適合自己的寫作,在不時的自我審視中作出合適的調(diào)整,這才是更為實在。我的理性思考尚未結(jié)束,而技術(shù)性思考尚未開始。這是自我審視中我自己的現(xiàn)狀。下一步的路還要走多久才能換成第二步呢?我不知道。天分與功力不一定能配合自己。在自我審視之后往往仍是日復一日地閱讀、遐想與等待。從你渡口兄這旁觀者看來,該如何做才可能更好些呢?
那篇關(guān)于“零度”的讀書札記后面改動得不多。本想除了博爾赫斯之外更擴展出去談及《唐詰訶德》、《浮士德》與莎士比亞的各種悲劇與喜?。o論悲劇還是喜劇,最后都是諸多糾葛的消解,“零”的出現(xiàn))等,但這樣的詳加論證也很煩,就省略了。甚至還想到要寫點我對于“節(jié)律”、“通”的領(lǐng)會,它們與“零”都有著關(guān)系,那是一種悠遠的有節(jié)奏的呼應與空明般的溝通,它們內(nèi)中就有詩意,像是黃昏時突然聽到來自遠山的一下一下的寺鐘聲,鐘聲之外又帶來更遠處的鐘聲,幾乎連接到天涯,又像幾張不同的臉龐或幾件不同的事情幾朵不同的花瓣,一下被貫串起來,在反復出現(xiàn)的時空節(jié)律的疊合中,所有的記憶被喚醒,甚至其中還有夢境,它們都一下被溝通了……但這將扯得太遠,也不寫,省略了。“零”狀態(tài)的寫作,不僅僅是語言句式修辭上的朦朧,甚至只是紙面上的空白純凈,或者只是簡單的悲劇,弄得人死物毀什么都精光光。而是作品整體意韻上的高境界的空朦,讓人體會生命在某種極致狀態(tài)下卻有著值得期盼的意義。
順致問候!
爾日曲
2005-9-1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