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正鵬
說起中華文明,尤其是中華文明中的傳統(tǒng)文化,無論是幾千年來遺存下來的文化典籍,抑或是往古來今的國人言談,“道”這個字眼出現(xiàn)的頻率最高,就連東漢末年正式傳入中國的佛教,經(jīng)過漢文化的改造以后,也時常被冠以“道”字。事實證明,與“道”相關(guān)的學問,在我們中國是一門涉及廣泛、學理深邃、集中體現(xiàn)中華文明特質(zhì)的大學問,同樣也是一門“仁者見之謂仁,知者見之為知,百姓日用而不知”、與社會人生等一切人類文化現(xiàn)象密切相關(guān)的普通學問。
那么,什么是“道”呢?“道”源出哪里?中華文化史上兩部最具代表性的學《易》心得———老子的《道德經(jīng)》與孔子的《周易·系辭》作了如下回答———
老子說:“道可道,非常‘道’,名可名,非?!??!疅o’,名天地之始,‘有’名萬物之母。故?!疅o’,欲以觀其妙,?!小杂^其徼。此二者同出而異名,同謂之玄,玄之又玄,眾妙之門”(《道德經(jīng)》)??鬃诱f:“一陰一陽謂之‘道’,繼之者善也,成之者性也。仁者見之謂之仁,知者見之謂之知,百姓日用而不知,君子之道鮮矣”(《系辭》)。我們只要深入地研究一下《周易》這門學問,便可以發(fā)現(xiàn),老子與孔子關(guān)于“道”的學問,以及圍繞這個“道”字所創(chuàng)立的道學文化和原始儒家文化,從其源頭上追溯,均出自于《周易》理論和思維方法。不僅如此,包括漢傳佛教,尤其是大乘禪宗佛教在內(nèi)的,以及古代的政治、經(jīng)濟、軍事、宗教,乃至文學藝術(shù),都與以《周易》為核心內(nèi)容的易學有著千絲萬縷的聯(lián)系。所以說,《周易》不僅是中華國學的理論源泉,更是中華文明的核心根基。
下面,從老子的道學、孔子的儒學和漢傳佛教這三個中華國學的主干,對其學理思想與《周易》這門古老的經(jīng)學之間的關(guān)系做一些簡要的分析和評點。
我們先來談談老子創(chuàng)立的道學與《周易》的關(guān)系。雖然史書上記載老子的生平事跡少而粗略,但作為周代末期的守藏史(相當于當今的國家圖書館館長),絕對是一位深得《周易》精華的飽學之士,所著《道德經(jīng)》就是一篇義理精深的學易心得。但人們在讀這部經(jīng)書開篇幾句話時,總是把“道”與“名”和“無”與“有”人為地割裂開來。所以,總是弄不懂這幾句話究竟要表達個什么意思。其實,老子在這里講的“道”包含了“無”與“有”以及“無”“有”相生相變的道理。解決了這個基本認識問題,我們就便于理解這段話的真正意思了。老子說呀,有無相生相變才是“道”,而且這個“道”總是處在永不停息的變化之中,是沒有常態(tài)的,那個可以用語言來表達的“道”,不是真正意義上“道”?!盁o”是“道”的最高形態(tài),在天地還沒有產(chǎn)生之前就有了,而“有”是這個代表著“道”的最高階段的“無”的發(fā)展階段性結(jié)果,繼續(xù)發(fā)展下去那就是“萬物”了。所以,“有”才成之為萬物之“母”。“無”也罷“有”也好,都是這個玄妙幽深的“道”,只是稱謂不同而已,同時“道”也是知曉宇宙萬物吉兇悔吝、生死存亡的“眾妙之門”。
在老子那里,他沒有告訴我們什么是“無”、什么是“有”,他只說了兩句模棱兩可的話:“無”名天地之始,“有”名萬物之母。把“萬物之母”叫著“有”倒是可以理解,把“天地之始”叫著“無”就不那么容易搞懂了,既然“天地”都“開始”了,可想而知,肯定會有物象的,為什么還是“無”呢?實在是難以理喻。于是,有人說這是玄學,也有人說這是詭辯,西方的哲學家認為這與哲學無關(guān)(上篇《<東方哲學的最高智慧>(上)———讀<易>心得之二》已作了介紹,此不贅述———作者注)。問題就出在這里,從古至今,《道德經(jīng)》譯注、校注、集注之多,堪稱汗牛充棟,大多停留在就經(jīng)解經(jīng)上,很少從源頭上追溯答案。當代一些學者甚至套用西方哲學中的一些概念把老子的“道”解釋為“本體”,雖有些牽強附會,但也差強人意。其實,這個問題并不復雜,老子說:“有物混成先天地生。寂兮寥兮獨立不改,周行而不殆,可以為天下母。吾不知其名,強字之曰道”,“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萬物。萬物負陰而抱陽,沖氣以為和”。從這兩段話的意思我們可以得知,老子的“道”就是《周易》中處在陰陽渾沌狀態(tài)中的“太極”(后世濫觴于《道德經(jīng)》的道教典籍把“有無混成”的“強為之大”的“道”稱作“太極”,因為古漢字中“大”、“太”、“泰”三字通用。———作者注),以及這個“太極”運動變化的動態(tài)過程;“無”就是“太極”,“有”就是由“太極”生發(fā)的陰陽“兩儀”,老陰、老陽、少陰、少陽“四象”和乾、坤、震、巽、坎、離、艮、兌“八卦”,最后化育出宇宙天地以及宇宙天地之間萬事萬物。如此,“無名天地之始,有名萬物之母”這個問題就迎刃而解了。
在《周易》中,代表化育宇宙萬物陰陽之道的“乾”“坤”兩卦,其定體為“天”“地”,均具生養(yǎng)萬物、嘉會萬物、利益萬物和干濟萬物(即《乾卦·卦辭》之“元”“亨”“利”“貞”,《坤卦·卦辭》之“元”“亨”“利”“牝馬之貞”)等“四德”。就體用而論,陽“乾”以剛健為用,陰“坤”以柔順為性。老子通過對“四德”和體用的深刻領(lǐng)悟,得出這個“有物混成”的“道”具備如下三個特性:其一,大且圓,周行不殆,原始反終。即所謂“大曰逝,逝曰遠,遠曰反”;其二,生而不辭,功而不有,養(yǎng)而不主。即所謂“萬物恃之以生而不辭,功成而不有。衣養(yǎng)萬物而不為主。”其三,高抑下舉,盈損虧補。即所謂“天之道其猶張弓歟。高者抑之,下者舉之。有馀者損之,不足者補之。天之道,損有馀而補不足。人之道,則不然,損不足以奉有馀。孰能有馀以奉天下,唯有道者?!弊詈螅献影丫哂羞@三種特性的“道”的本質(zhì)特性高度濃縮為“自然”(“自然”的意思可以理解為“自己如此而已”?!髡咦ⅲ?。老子認為正是因為這條“玄之又玄”的“自然”之“道”的存在,宇宙萬有才得以生生不息。所以,他認為,地球上作為萬物靈長的人類在處理天道、地道、人道之間的關(guān)系時,必須遵循這樣的法則:那就是“人法地,地法天,天法道,道法自然”。
老子的這條法則,就其文化精神而言,如果一直追溯到《周易》這個源頭,首先,他承認陰陽互生互變、互為存在條件這條原則。即所謂“故有無相生,難易相成,長短相形,高下相傾,音聲相和,前后相隨”,“禍尚福之所倚,福尚禍之所伏。孰知其極,其無正”,“信言不美,美言不信。善者不辯,辯者不善。知者不博,博者不知”。其次,在形而上的抽象本體和形而下具象的定體之間,更崇尚抽象的本體。為了說明這個道理,老子說:“三十輻共一轂,當其無,有車之用。埏埴以為器,當其無,有器之用。鑿戶牖以為室,當其無,有室之用。”第三,在陽(乾天)之“剛健”與陰(坤地)之“柔順”體用這個問題上,更崇尚“柔順”之用,并且放大了“柔順”的作用,在贊賞“柔順”這個理念時,堪稱極盡溢美之詞。概括起來,大致體現(xiàn)在五個方面———論有為無為“道常無為,而無不為。侯王若能守之,萬物將自化”;論剛?cè)崴郎疤煜轮寥?,馳騁天下之至堅”,“人之生也柔弱,其死也堅強。草木之生也柔脆,其死也枯槁。故堅強者死之徒,柔弱者生之徒。是以兵強則滅,木強則折。強大處下,柔弱處上”,“天下莫柔弱於水,而攻堅強者,莫之能勝,以其無以易之。弱之勝強,柔之勝剛。天下莫不知莫能行”;論雌雄黑白“知其雄,守其雌,為天下溪。為天下溪,常德不離,復歸于嬰兒。知其白,守其黑,為天下式。為天下式,常德不忒,復歸於無極”;論榮辱曲直“知其榮,守其辱,為天下谷。為天下谷,常德乃足,復歸于樸”,“曲則全,枉則直,洼則盈,敝則新,少則得,多則惑”;論動盈靜虛“致虛極守靜篤……歸根曰靜,是謂復命;復命曰常,知常曰明。不知常,妄作兇。知常容,容乃公,公乃全,全乃天,天乃道,道乃久,沒身不殆”。
老子依據(jù)他發(fā)明的這個“法則”,形成了一系列有關(guān)修身進德、治理國家和文化建設方面的觀念。首先是修身進德上的損益觀。老子說:“為學日益,為道日損。損之又損,以至于無為,無為而無不為?!逼浯?,在治理國家這個問題上,他提出了兩個觀念。一是“無事自化”。他說:“以正治國,以奇用兵,以無事取天下。吾何以知其然哉?以此。天下多忌諱而民彌貧,民多利器國家滋昏。人多伎巧奇物泫起,法令滋彰盜賊多有。故圣人云:我無為而民自化,我好靜而民自正,我無事而民自富,我無欲而民自樸”;二是愚民政策?!兜赖陆?jīng)》六十五章云:“古之善為道者,非以明民,將以愚之。民之難治,以其智多。故以智治國,國之賊。不以智治國,國之?!?。此外,老子在文化建設上,崇尚“絕圣去智”。在老子看來,人與人、人與社會之間出現(xiàn)這樣或那樣的問題,都是人為制定的道德倫理與智慧才學惹的禍,“大道廢有仁義,慧智出有大偽,六親不和有孝慈,國家昏亂有忠臣”。所以他倡導統(tǒng)治者在文化思想建設上要“絕圣去智”,這是因為“不尚賢,使民不爭。不貴難得之貨,使民不為盜。不見可欲,使民心不亂。是以圣人之治,虛其心,實其腹,弱其志,強其骨,常使民無知、無欲,使夫智者不敢為也,為無為,則無不治”。
需要說明的是,由于受到篇幅的限制,我沒有辦法對老子這門被稱之為“道學”的學問,作更細致的條分縷析和深入的解釋說明。然而,即便是這種粗略的梳理,也足以說明老子《道德經(jīng)》的核心思想、學術(shù)里路以及思維方式,源出于我們古老的《周易》。也就是說《周易》是《道德經(jīng)》的學理基礎(chǔ),《道德經(jīng)》是對《周易》思想選擇性繼承和創(chuàng)造性發(fā)展,絕不是老子一人之獨創(chuàng)或主觀臆想。《道德經(jīng)》以及以此為核心內(nèi)容而發(fā)展起來的道學和道教,在中華文明的發(fā)展史上有著重大而深遠的影響。但就《道德經(jīng)》的全部內(nèi)容和老子的精神思想而言,我們不能斷言它是“糟粕”或者是“精華”,需要歷史地看待和評價,理性地認識和剖判,不可憑個人的好惡和主觀臆斷妄加取舍。作為中華國學,老子《道德經(jīng)》連同后世的道學與道教其實是一門精華與糟粕雜糅、真理與謬誤并存的學問。一方面老子告訴我們要尊重自然、尊重生命,以追求人與自然、人與社會以及人自身的和諧為最高目標,而成為一門講求生命智慧和生命藝術(shù)的學問,備受世人的尊奉。另一方面老子偏執(zhí)于《周易》的“陰柔順承”這一面,無限地放大所謂“陰柔順承”的作用,無論宇宙自然還是人類社會,統(tǒng)統(tǒng)倡導和遵循“靜”、“柔”、“順”以及“無欲”、“無為”、“無事”等理念,并且把這些理念奉為為人處世、管理國家社會的修身良方和治世良策。如果我們把這種過分強調(diào)“無為”的理念用于修身和治國,于人于國于社會那是沒有任何前途和希望的。結(jié)果無非兩種:于人而言,因其生氣與勇氣的消亡,其必曰“死氣沉沉”!于國而言,因其創(chuàng)新和創(chuàng)造力的缺失,其必曰“死水一潭”!這是老子道學中糟粕,也是我們在傳承和弘揚中華國學中必須摒棄的東西。此外,老子的《道德經(jīng)》作為一個較為完整的哲學理論體系,也有自相矛盾之處。一是他一方面承認了“陰”與“陽”相生相變、互為存在的條件,無“陰”無所謂“陽”,無“陽”無所謂“陰”。但他在處理陽(乾)、陰(坤)的體用時,有偏執(zhí)于陰(坤)的“柔順”。二是他要求人們以“無事”和“愚民”治國,以“無欲”和“去智”修身,而要實施這樣的方略,就需要智慧和才能,甚至更高的智慧和才能,老子本身就是中國古代一位世界級的偉大的“智者”。為什么老子的理論體系中會出現(xiàn)這樣的矛盾現(xiàn)象呢?也許有他自己的“玄之又玄”的意圖,但更多的也許是他所處的那個如孔子所描述的“禮崩樂壞”的時代,和那個時代所包含的深刻的矛盾所致。
結(jié)合《周易》符號系統(tǒng)、義理架構(gòu)和思維方式研究老子的學問,可以深刻地領(lǐng)悟《道德經(jīng)》的精髓和精神實質(zhì),可以敏感地體悟老子的智慧與情感。盡管老子的學問中存在著糟粕與缺陷,但瑕不掩瑜,絲毫也不影響老子學問在中華文明乃至世界人類文明史上的地位與作用,經(jīng)受了兩千多年歷史汰選的老子思想,仍然在無邊無量的時空隧道里放射著耀眼的光芒,啟迪著人類的智慧!
來源: (湘西)團結(jié)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