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丨小來
家里的橘子熟了，周末大姐帶著兩小孩回家摘橘子。晚上她在微信里給我發(fā)了一張照片，照片里奶奶瞇縫著眼睛，臉上的皺紋和老年斑如同一張揉緊又展開的劣質(zhì)宣紙。她安靜地倚靠著墻壁，嘴角揚(yáng)著微微笑容，傍晚的陽光傾斜，她戴著發(fā)箍，梳得齊整的一頭銀發(fā)閃閃發(fā)亮。
“奶奶真的好老了?！贝蠼阏f。
“是啊，80多了，瘦得剩一把骨頭了?！?/span>
“眼睛完全看不見，今天早上，她去廁所，找不到路，我領(lǐng)著她去，她不許，我跟在后面，她邊走邊哭。她怨自己瞎，怨?fàn)敔敍]照顧好她，怨自己年紀(jì)這么大了，還要折騰兒女?！?/span>
奶奶有白內(nèi)障，眼睛幾年前就愈來愈看不見了，她倔強(qiáng)，不肯麻煩別人，哪怕是自己的兒孫。
6月我碩士畢業(yè)，回家住過一段時間，有一天她也是去廁所，走錯路了，摸到別人家里去，后來還是別人領(lǐng)著她去的。我聽了，跑去接她，等了一會兒，她拄著拐杖慢騰騰地摸著墻壁從廁所出來。我叫她一聲，她輕聲應(yīng)一下。我去扶她手臂，她躲開，說看得見。我跟在她旁邊，告訴她有石頭，有水溝，往哪邊走。
走著走著，她突然就哭了，淚水從深陷的眼窩里冒出來。她一個人喃喃自語：“你好不容易回來一趟，還要麻煩你。”奶奶老了，心好像更加脆弱起來，她生怕因為自己麻煩到別人。
“以后叫她不要去那個廁所了，家里不是有嗎？”我說。
“她哪里肯，說不習(xí)慣，一定要走這么遠(yuǎn)，你講再多都沒有用?！?/span>
“總覺得這樣好可憐?！?/span>
“沒辦法，只能將就她了，她平時記得路的，哪里有水溝，哪里要拐彎，她清楚。只是偶爾走錯一步，就找不回路了。對了，我今天做了紅燒肉，她很喜歡吃，爺爺說，她現(xiàn)在喜歡吃肉?！?/span>
“嗯，那你以后多給她做一點(diǎn)。”
“我上次在家里包了餃子，豬肉和藕，兩個小孩一人吃了一大碗。我下次來買一些餃子皮，給她包一頓餃子?！?/span>
“她沒怎么吃過餃子，應(yīng)該喜歡?！?/span>
國慶回家，我拿了自己賺的工資，下火車就和二姐去超市，想給爺爺奶奶買些吃的。二姐說他們喜歡吃餅干，我買了一大袋，又買了紅棗和水果。
到家后給他們送去，奶奶知道后，又給送回來，她說：“你回來就好了，還買吃的干嘛。中秋剛過，家里還有好些吃的?！蔽矣纸o她送去，說：“那些是他們給的，這是我給的，不一樣?！彼€是不要，說：“你能來看我就好了，我不要你買什么東西?！?/span>
后來我給她買了豬肉，叫爺爺不要告訴她，她才沒有說什么。
奶奶好像是一下子就老了。記得2008年最后幾天，那時候我剛上了半年大學(xué)，寒假回家過年。奶奶還看得清，一個人在家里打掃屋子，窗子上面爬上爬下，把凳子桌子都拉出來洗了一遍。那時的她干活利落，臉頰有肉。
后來她爬樓梯掉下來，家里沒有人，地上躺了很久，不停地呻吟，鄰居聽見了，推開門才看見她。家里瞬間就亂成了一鍋粥，爸爸叔叔把她抱上床，那時我就站在床邊看著，她眼睛閉著，不停地發(fā)抖，旁邊的女人們都在抹眼淚，以為她不行了。她坐不得車，爸爸拉來家里的板車，鋪上棉被，把她拖到了鎮(zhèn)上的醫(yī)院，6里路，走了一個上午。
在醫(yī)院檢查，醫(yī)生說血壓高，小腿有點(diǎn)骨裂，打針吃藥，好好養(yǎng)一下就沒事了，全家人才松一口氣。這次事故后，奶奶似乎老得更快了，身體瘦成一把骨頭，眼睛也慢慢看不見了。我每次回家見她一次，好像過了幾個春秋。
奶奶以前也是個厲害的女人。年輕的時候死了丈夫，改嫁給爺爺。爺爺去外地修鐵路，能賺些錢，但那時候的錢根本買不到什么東西。她一個人帶幾個小孩，每天起早摸黑賺工分。沒吃的，拿個碗去借，這里借一點(diǎn)，那里借一點(diǎn)，小孩就這樣被她拉扯大。
她以前給我講這些事情，總是哭，邊哭邊講，那時我不懂，體會不到她的辛苦，心里想，年紀(jì)大的人怎么那么喜歡哭。
我年紀(jì)還小，她和爺爺住在村西的土房子里，我玩累了，中午常常賴在她家里吃飯。奶奶做菜特別好吃，一碗燒茄子香氣撲鼻，煎豆腐油黃油黃，她給我剩一大碗米飯，我能吃個精光。
直到現(xiàn)在，我們這些人回家，她總吩咐爺爺買菜，她要做飯給我們吃。我們說不用了，很麻煩的。她不聽，說：“不要嫌棄我，我很干凈的?！彼霾说臅r候不要人幫，雖然看不見，動作卻嫻熟，菜一碗碗做好。她要我們吃菜，要我們盛飯。說實話，她做的菜已經(jīng)不好看，也不好吃了，我不忍傷她的心，每次都要吃一大碗。她說：“菜不好吃吧，沒以前的手藝咯。”我說：“好吃呢?！彼判ζ饋怼?/span>
奶奶冬天怕冷，爺爺給她燒柴火，她窩在墻角待一整天。我回家陪她烤火，她喜歡拉著我的手，和我聊一些家常。她的手指關(guān)節(jié)鼓起來，皮膚黝黑粗糙，可是很溫暖。
我看著照片，她真的太老了，像風(fēng)里的一盞燭燈。想起她有時候喃喃自語：我活不得幾年了，就是舍不得這一家子人。我很難過。
有時候，我也會想，會不會哪一天，突然接到父親的電話，說奶奶走了。我已經(jīng)習(xí)慣了這么多年，她在我身旁，大家都在我身旁，總覺得誰也不會走。
可是我也明白，奶奶終究會走的。可我真的好怕她離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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