內容提要:《紅樓夢》整本書閱讀,涉及從不同層面構建小說事件的關聯(lián)性。本文圍繞著分析小說第七回敘事的多方面關聯(lián),為深入理解小說碎片化敘事的一些不宜察覺的特征,包括理解前八十回與后四十回的辯證關系,提供了一種思路。
關鍵詞:整本書閱讀 紅樓夢 第七回 碎片化 關聯(lián) 辯證
一
《紅樓夢》“整本書閱讀”所獲得的整體感,跟小說所敘述的事件關聯(lián)性有很大關系。在討論前,先對論題中事件關聯(lián)性的“建構”一詞稍作解釋。
雖然作者敘事,必然會對事件的各種關聯(lián),不論內部還是外部,表面還是深層,乃至邏輯意義的遞進還是并列,有自己的構想和設計,并借助藝術手段,讓關聯(lián)以一種極為“自然”的方式呈現(xiàn)出來,但讀者通過閱讀來發(fā)現(xiàn)、梳理事件的關聯(lián)性,這種發(fā)現(xiàn)在多大程度上貼近了作者的思路,還真不好說。所以,這里的“建構”,主要從閱讀角度對文本理解做出的判斷,這種判斷,并非說明作者必然如此“建構”,或者對此“建構”有自覺的意識。而只是說,當閱讀過程中把這種關聯(lián)性建構起來時,在一定程度上,是為發(fā)現(xiàn)作者構思,提供了一種可能。此外,提出關聯(lián)性問題,針對的往往是小說敘述過程中,事件的整體發(fā)生了變化和轉折,或者事件前后出現(xiàn)了明顯的斷裂,或者事件的展開并不能和環(huán)境形成有機協(xié)調,再不然,就是事件涉及的細節(jié)貌似松散和碎片化,等等,這些都對整本書理解的整體性問題,產(chǎn)生了妨礙,才有待于我們去思考、建構這種關聯(lián)。
二
本文的討論以《紅樓夢》第七回“送宮花賈璉戲熙鳳 宴寧府寶玉會秦鐘”為中心展開。之所以選擇這一回,是因為該回所涉及的事件即前半部分寫周瑞家的送宮花,后半部分寫鳳姐和寶玉做客寧國府遇見秦可卿的弟弟秦鐘等,都是極為細小、極為瑣碎的,而恰恰在這種貌似碎片化的敘述中,給讀者對關聯(lián)性的建構提出了想象力的挑戰(zhàn),并通過應對這一挑戰(zhàn),可以隱約揣摩到作者的一點玄思妙想。以往,研究者(包括筆者本人)比較關注《紅樓夢》中,寶玉挨打、抄檢大觀園等樞紐性事件,并從中梳理出前因后果、揭示其對各種事件的統(tǒng)攝作用,而對一些碎片化事件,則關注不夠。當然,第七回即使從碎片化事件的角度看,也有其特殊性。這一回如同事件的開頭,對下文的諸多內容,有重要的開啟作用。就像甲戌本對該回前半部分寫“送宮花”事件有夾批道:“一人不落,一事不忽,伏下多少后文,豈真為送花哉!”[1]20世紀80年代初,舒蕪在《說夢錄》中,以“送宮花”為題,討論了這部分內容,但他更多是把送宮花作為一條線索,來列舉出貫穿的幾個有意義情節(jié),至于這幾個情節(jié)之間有沒有關聯(lián),如果有關聯(lián),又是在怎樣的意義中關聯(lián)起來,卻未及討論。這既為本文的分析提供了引導,也留下了筆者發(fā)揮的余地。[2]
一個有意思的現(xiàn)象是,關于該回的回目,異文較多,似乎在一定程度顯示了對涉及內容碎片化的難以概括、難以總結。己卯、庚辰本回目是:“送宮花賈璉戲熙鳳 宴寧府寶玉會秦鐘”,甲戌本回目是:“送宮花周瑞嘆英蓮 談肄業(yè)秦鐘結寶玉”,還有戚序本、蒙府本等題為:“尤氏女獨請王熙鳳,賈寶玉初會秦鯨卿”。[3]
從這些異文看,關于前半部分送宮花事件引發(fā)的意義,分歧最大?;蛘甙阉ㄎ辉谫Z璉和王熙鳳白天的床戲,或者定位在周瑞家的感嘆香菱身世,讓之前提及的英蓮以新的身份、新的名字進入薛家生活后,重新得到關注。也許,送宮花引出的事件雜多而瑣碎,所以像戚序本蒙府本等回目,干脆把這部分內容略過不提,直接從后半部分中拆解出兩組人物事件,以建構起小說章回的對照關系。
雖然蔡義江先生認為庚辰本把賈璉和鳳姐過夫妻生活的內容凸顯在送宮花過程中,有點主次不分,所以覺得甲戌本更為可取一點(盡管他也指出了,用周瑞指代“周瑞家的”不夠準確),[4]但筆者認為,相對而言,從這一章回內部結構看,庚辰本的回目還是最可取。
從章回小說文體的結構特征說,《三國志通俗演義》在每回中把兩件事件組合起來,開啟了章回單元結構的一種模式,[5]即便后來有所變通,或者如《紅樓夢》那樣,未必開始就有意設計每一章回的內部結構,而是在整體篇幅大致完成基礎上,再來“纂成目錄,分出章回”,但從閱讀角度看,用回目方式把賈璉夫婦的床戲與寶玉、秦鐘的關系對應起來,其作為事件的關聯(lián)性體現(xiàn)出的段落結構意義,其實是有合理性的。
具體說,周瑞家的“送宮花”,和尤氏在寧國府宴請,其實都是一種過渡,而賈璉和鳳姐白天床戲,雖被蔡義江視為是作者用側筆順便帶出的細節(jié),沒有必要在回目中提及,但其實是值得我們讀者對其價值重新審視的。賈璉戲熙鳳與寶玉會秦鐘,雖然可以被視為是個人私生活與進入家塾帶來的學業(yè)事業(yè)發(fā)展的兩類不同事件的對比,但對前一事件細節(jié)的描寫,與后文也發(fā)生了主題意義的也是描寫肌理上的類似性關聯(lián)。因為從賈璉夫婦的行為中,多少讓讀者聯(lián)想到,寶玉和秦鐘相約去家塾讀書,絕不是僅僅為了讀書進步,需要一二知己相伴切磋學問那么簡單,其實是帶有同性戀的暗示的。而床戲暫時告一段落中,又有平兒來吩咐彩明從送來的宮花中分出兩支給秦可卿送去,后半部分又特意交代平兒自作主張代鳳姐給秦鐘送見面禮,還有周瑞家的遇到已經(jīng)改名為香菱的英蓮,讓她和金釧感贊其模樣有秦可卿的品格,這也為下文鳳姐見秦可卿及秦可卿弟弟秦鐘,贊嘆其模樣,諸如此類的細節(jié)描寫,加固了前后事件的肌理性呼應。
當然,凸顯賈璉和鳳姐的床戲意義,不僅僅是為了讓讀者建構起寶玉會秦鐘的那種親熱關系的聯(lián)想,在筆者看來,其主要意義是在送宮花過程中,是與周瑞家的串聯(lián)起的有關李紈的行為對比出來的。因為李紈年輕守寡,薛姨媽在分攤宮花時,并沒有考慮到李紈。不過小說寫周瑞家的行走路線時,在她到王熙鳳住所前,特意提到從李紈屋子的后窗下經(jīng)過。對這一筆描寫,甲戌本批語道:
蔡義江、張俊和沈治鈞的評批,[7]都認為把不戴花的李紈也寫上一筆,是以十二支宮花來照應十二釵。但這樣的解釋,好像還比較勉強,因為添上李紈一人,離十二釵還差得遠。在筆者看來,其意義恰在于說明獨有李紈一人與花的世界隔離開來。而己卯、庚辰本等接下來有的一個細節(jié),更強化了這一點:
把這個細節(jié)與隨后周瑞家的聽到賈璉夫婦床戲對照看,帶來的是一種夫妻生活的歡騰和年輕守寡孤寂的強烈對比感,雖然有人認為,作者通過回目提出賈璉夫婦的床戲,對他們的行為是略帶譏諷意味的。[9]但描寫李紈這種生活狀態(tài)與之對照,似乎也很難說這才是作者作為正面價值來予以認同的。如果把這一細節(jié)順著周瑞家的送宮花過程拓展開來看,那么,讀者是在更大的范圍中看到的一種對比效果。即,周瑞家的從薛寶釵那兒拿到宮花而前往送花的每一處所,遇到的都不是單獨一人,都有自己的玩伴或者丫鬟在旁,而只有寫到李紈時,才提了她一人在無聊的睡覺,也沒有在旁伺候的丫鬟。這樣,周瑞家的串聯(lián),看似散漫,卻在一個似乎是與戴花無緣的女性身上,成了一個虛位以待的焦點,讓散開去的描寫意義,聚攏在了她的身上。總之,賈璉戲鳳姐也好,寶玉會秦鐘也好,不在回目中出現(xiàn)的李紈,反可以成為隱含在小說章回深處的參照點,并把戴花的美麗和宴會的熱鬧,聚攏在與她無緣的統(tǒng)一的世界里。
三
討論事件的關聯(lián),還可以從每一章回外部的上下回關系來著眼。
在一個章回段落中,兩件事的前后組合,一般總是前一件事是對前回內容轉折中的銜接,后一件事則在章回分割中,把事件過渡到下一回,第七回的情況大致如此,但也稍有不同。
與有些小說用懸念式分割章回結尾和開頭不同的是,《紅樓夢》第六回結尾時,周瑞家的把劉姥姥送出榮國府,已經(jīng)綰結了事件的敘述,小說轉到第七回,讓周瑞家的向王夫人回話送走劉姥姥的結果,其實是沒有任何懸念的。這樣的分割,跟傳統(tǒng)白話小說用“欲知后事如何,且聽下回分解”的賣關子方式已經(jīng)完全不是一個概念,這正是《紅樓夢》主要不從章回的段落角度來設計,而著眼于整體事件的構架而造成的結果。事實上,《紅樓夢》許多章回之間的分割與轉接,也大多以這種似乎是并無懸念的“事完文足”的方式來呈現(xiàn)。那么,章回間的關聯(lián),《紅樓夢》還如何體現(xiàn)?
其實,我們固然可以把第六回結尾時,周瑞家送走劉姥姥稱為“事完文足”,但這只是從通常意義來理解的。劉姥姥一進榮國府打秋風,本來投奔的是王夫人,只是因為鳳姐一直代理了王夫人的管家事務,周瑞家的才把劉姥姥直接帶到了王熙鳳處。但劉姥姥此行突然,未必是按常規(guī)就能處理的,鳳姐心里沒底,還是讓周瑞家的去王夫人那邊討說法,等王夫人給出了指導意見,王熙鳳斟酌辦完后,需要周瑞家的再去向王夫人回復一聲。所以,雖然整個事件是王熙鳳直接跟李姥姥打交道,但幕后仍有王夫人在掌控。周瑞家的把事情處理結果向王夫人匯報一聲,也是整個事件不可或缺的一環(huán)。不過,一方面王夫人在幕后沒出場,另一方面,處理這一“突發(fā)事件”實在很小,把結果向王夫人回話,更是小之又小,極易被讀者忽視。但恰是這種事事有交代,才顯示了禮儀之家辦事的嚴謹。就這樣,小說通過轉到下一回來補寫一筆,反而提醒了讀者的可能疏忽,讓人重新審視了第六回的所謂“事完文足”可能的“不完整”。
也因為向王夫人的事后匯報,其程序上的意義遠大于實質內容,所以小說寫周瑞家的見到王夫人,只用一句“回了劉姥姥之事”來一筆帶過。倒是她為了見王夫人而跟蹤到薛姨媽處,被薛姨媽正巧逮著派了她送宮花的差事,才使得這一回話的旁逸斜出具有了真正的價值。也就是說,由劉姥姥引出的小說“開頭”的結構功能,在間接延伸至周瑞家的一路送宮花后,才算得到真正的實現(xiàn)。
劉姥姥一進榮國府的“開頭”意義,曾讓有些讀者把第三回的林黛玉進賈府聯(lián)系起來比較。
因為,兩人都是以一個陌生者的視角進入賈府,對所見到的一切,都有新鮮感,也保持著近似的好奇心,并以這樣的新鮮感和好奇心,引導讀者對賈府的居所環(huán)境和涉及的各色人等,獲得初步印象。不過,林黛玉的貴族小姐身份和劉姥姥底層角色所不同的認知結構和趣味,一個受眾人有準備歡迎和另一個受到的意外接待,還有,一個投親的長住,一個短暫的出入,諸如此類的差別,都使得她倆進入賈府具有的初次體驗和觀察,在籠統(tǒng)的新鮮感中,更有具體差異的互補。但這種互補,并不能充分彌補他們對于賈府的初次觀察和體驗的共通局限性。
林黛玉作為相對重要的遠客進榮國府,主客相見有一定的儀式感,大家基本是集聚在老祖宗那里和黛玉相見,并且停下了各自手頭要做的事。所以林黛玉見到的眾人,就有了他們非日常性的一面。盡管深入一步分析,這種送往迎來,也是賈府日常生活的一部分,但畢竟眾人為同一個目標集聚到同樣的環(huán)境里,導致人物本應在各自環(huán)境里呈現(xiàn)的豐富多彩,就會有所弱化(在這過程中,只有遲到的王熙鳳和賈寶玉,才得以凸顯了自己的特殊性)。而既然一起到老祖宗這里跟黛玉見面,黛玉自也不必再挨門挨戶去拜訪,也因此讓黛玉少了“移步換景”來觀察賈府各色人等的意趣。至于對劉姥姥來說,她的底層身份和打秋風的目的,除了直奔管家王熙鳳那里,她是沒機會、也不可能讓周瑞家的帶著她到處逛。這樣,林黛玉和劉姥姥雖然都進了榮國府,他們也睜大起他們的好奇眼睛來觀察著、體驗著周邊的一切,但賈府中一些重要人物的日常生活狀態(tài),似乎并沒有通過他們兩人的感知,得到具體而又周全的初步呈現(xiàn)。這一缺憾,恰恰是通過周瑞家的送宮花來彌補的。
因為需要把宮花分送給每人,所以周瑞家的必須挨門挨戶走過去。也因為只是分送宮花的小事,對各人的日常生活是不構成影響或干擾的一種點綴,這樣,周瑞家的分送過程,才完成了對賈府中人的“移步換景”式觀察。在一定意義上,也是情節(jié)開頭所需要的對主要人物進行具體化的一次總覽。在這過程中,依次接觸到的香菱、寶釵,迎春、探春、智能、惜春、李紈,還有寶玉和黛玉,乃至只聞其聲的賈璉、鳳姐等,以及各主人身邊的大丫鬟,金釧、鶯兒、司棋、待書、平兒等,大多在他們“原生態(tài)”的意義上一一亮相,而這種“原生態(tài)”,所彰顯的人物個性或者暗示出的人物命運,其意蘊是極為豐富的。也是在這個意義上,周瑞家的作為引領劉姥姥進榮國府開啟了賈府敘事的帷幕,讓劉姥姥也獲得了局部的印象,但在劉姥姥退場后,由周瑞家的如接力棒似的繼續(xù)游走,借著她那雙眼睛,才能讓讀者較為徹底地第一次就看個夠。也是從這個意義上說,劉姥姥進賈府在小說整體敘事上的開頭,是通過這一事件的收尾,過渡到周瑞家的送宮花,才把這開頭深入到了有關榮國府敘事的細節(jié)肌理??傊氣O自己不愛戴宮花而讓周瑞家的送人,這一事件本身當然體現(xiàn)了寶釵的為人特點,但其體現(xiàn)的整體結構功能,是遠大于對寶釵形象的刻畫作用。
同時,這一回對林黛玉形象的刻畫,和初進賈府比,有特殊的意義。
初進賈府,她是“步步留心,時時在意,不肯輕意多說一句話,多行一步路,生恐被人恥笑了他去。”但是在第七回,盡管小說有意交代了周瑞家的是順路去送花,到林黛玉處是最后一家并非有意選擇,而且,給三姐妹送過去的,他們也都讓丫鬟收下,并沒有自己來挑選,但林黛玉就因為別人已經(jīng)都有了,就認定給自己的是挑剩下的,而且對著周瑞家的說出她的武斷,似乎已經(jīng)大大違背了自己開始的做人自我約束,開啟了她進入人生的尖酸刻薄階段的一個起點。這個起點,與第七回開始,寫薛寶釵見到周瑞家的滿面堆笑讓座,形成尖銳對比。
四
第七回后,既有第八回的主要內容與之銜接,比如寶玉去寶釵處探病,黛玉緊跟其后;也涉及第九回的內容,比如相約上家塾引發(fā)的頑童大鬧學堂等。但其細節(jié)肌理上的前后勾連,內容相當豐富,這里僅舉初見薛寶釵的例子來分析。
第七回周瑞家的去薛姨媽處找王夫人,看他們聊天正酣,不便打攪,就進到里間看薛寶釵,小說寫道:
而第八回,寶玉去看望寶釵,也是進到了里間,除了描寫更細致一些外,幾乎完成著相似的套路:
一樣的坐在炕上,一樣的家常衣服,一樣在做女紅。而從周瑞家的眼中看出來相對簡略粗疏,畢竟她是下人,盯著小姐看有失禮節(jié),這對于寶玉來說,倒恰是他的興趣所在,所以不妨看仔細點。當然,小說也隨后交代了,他是一面看,一面問候寶釵的,也不會太讓彼此尷尬。不管怎么說,這兩次一略一詳?shù)男は衩鑼懀_實具有深入肌理的呼應關系。有意思的是,甲戌本對于周瑞家的看到的薛寶釵形象,有一條眉批特意點出,“自入梨香院,至此方寫?!盵10]對脂批點出的這一現(xiàn)象,我們如何理解?
相比于寶玉初見黛玉就有仔細的肖像描寫,對于寶釵的描寫,確實是大大滯后了,這還不是關鍵。關鍵是,薛寶釵被看的第一次,不是從寶玉眼中而是從一個周瑞家的看出來的。這樣,雖然隨后就有寶玉視角的跟進,也看得更仔細,但那種初見時仔細打量的儀式感,卻沒有了。其原因是,哪怕薛寶釵也讓寶玉心動,但不會是讓他情感世界發(fā)生裂變的人,所以,相見時的仔細看,就沒有了作為事件的起點意義,或者說,這個起點被一個無關重要的仆婦剝奪了。
與這一細節(jié)相關聯(lián)的,還有對冷香丸的描寫。
第七回,圍繞著冷香丸的制作過程,其時機湊巧要求的苛刻性,薛寶釵給出一個詳細說明,讓周瑞家的聽得目瞪口呆,說薛寶釵為人和氣說話有耐心固然可以,但周瑞家的感嘆說等十年也未必有這樣的巧事,薛寶釵偏說一二年的時間,就制作完成,這樣的巧事讓薛寶釵趕上了,多少有點小得意的。這樣濃墨重彩寫下的內容,作者自然不會放過描寫其后續(xù)的影響。第八回,寫寶玉探望寶釵后,就寫了這么一段:
之前,薛寶釵跟周瑞家的介紹是長篇大論,不能說不詳盡,但都是停留在言語層面的描述,就是沒有從冷香丸這一物本身給人的感覺來寫,只是當寶玉前賴,才有了機會。這一方面可能是周瑞家的感覺比較粗糙,嗅覺不夠敏銳,也可能她沒有很靠近薛寶釵。但另一方面,這里寫冷香丸香氣對寶玉產(chǎn)生的感覺,照應薛寶釵與周瑞家的說明倒還是其次的,更重要的是跟后來寫到林黛玉的體香,形成一種對照,并因此區(qū)分了兩位女性形象更具本質的,同時也是感覺化的特點,這正是情節(jié)關聯(lián)性必須從更宏觀視野中的考慮。
五
第七回寫到的許多情節(jié)細節(jié),成為以后情節(jié)發(fā)展的重要起點。這種種的伏筆,這種情節(jié)宏觀的關聯(lián)性,是在小說情節(jié)充分展開后,為讀者的回頭分析或者說回溯提供了可能。馬克思的名言,人體解剖對于猴體解剖是一把鑰匙。反過來說,低等動物身上表露的高等動物的征兆,只有在高等動物本身已被認識之后才能理解。[11]也適用于對情節(jié)整體關聯(lián)性的認識。
就以上述的香氣來說,第十九回寫寶玉和黛玉挨著聊天時,寫他也聞到了黛玉身上的香氣,書中寫:
寶玉的第一反應,是要看外在于黛玉身體的物品。而黛玉的反駁,雖然是借機嘲諷寶釵,嘲諷了制作時取材的復雜,但接下來寶玉編造了一個“香芋”(諧音香玉)的故事來打趣黛玉,卻是相當深刻的。因為,寶玉開始尋求外物的沖動和黛玉的斷然否定,到后來寶玉編出故事黛玉成為香芋的化身,其實表明了香味和黛玉是一體化的,而不像寶釵,需要通過服用丸藥,來制造出香氣,盡管其冷香丸的配料,也取自自然,但要求于自然條件那么苛刻、那種人工的刻意性,還是在形象的氣質上,與黛玉有了本質的區(qū)別。
第七回作為情節(jié)開頭的意義,無論是初次提及已經(jīng)改名為香菱的英蓮,還是把香菱和秦可卿聯(lián)系起來,或者似乎隔開在兩個空間里的智能與秦鐘,還有賈璉第一次出現(xiàn)就強調其床戲中傳來的笑聲以及焦大的醉罵等,都是開啟無數(shù)下文的內容。但這里筆者要特別提出來的是,在周瑞家的給賈府三姐妹送宮花時,惜春說了一些似乎是除開抄檢大觀園那段時間外最多的話。
抄檢大觀園后,惜春決定趕走身邊的大丫鬟入畫、與寧國府斷絕來往乃至決定出家,其行為,似乎在第二十二回中,她出的佛門海燈謎語中,已經(jīng)暗示。但所有這些后續(xù)情節(jié),其意義還在于讓我們回溯第七回似乎是東拉西扯的兩段話時,隱約感覺了潛在聯(lián)系:
這兩段話,前一段是給自己開了個玩笑,但有意無意中,成了暗示自己命運的一句讖言,而后一句似乎確證了她的一個猜測,所以不禁莞爾。但這兩段話有關聯(lián)嗎?有的。當一個小孩子這么早就看穿大人間的把戲時,她是很容易看破紅塵的。所以王國維會說,《紅樓夢》中有根據(jù)自己的人生體驗而解脫的,也有從觀察別人的苦痛中而求解脫的,惜春大概就屬于后者。[12]她是從旁觀者立場來看破而出家的。晚近時期,李希凡先生在他的《〈紅樓夢〉人物論》討論到惜春形象時,也表達過近似的意思。[13]這樣,兩段看似即興的隨口一說,只是在更長時段的視野中,建構出了那種內在的、深層的關聯(lián)。
也是從情節(jié)發(fā)展的長時段視野看,前文提及的有關李紈在炕上睡午覺和鳳姐床戲的對比,可以有了新的建構性理解。
第十七回,賈政帶寶玉等游覽剛落成的大觀園,走到“稻香村”處,雖然賈政盛贊此處,但卻被寶玉批駁了一通,道是:
寶玉提出這一評價,好像顯得他存心要跟賈政頂牛,但如果考慮到這一住處后來是安排給李紈的,就變得特別耐人尋味。
不少學者認為,大觀園的主要院落,其環(huán)境格調跟人物的趣味、性格乃至命運有或多或少的聯(lián)系。那么,讓李紈住進一個被寶玉批評為不自然的“偽”田莊,是否在暗示,像李紈這樣恪守禮節(jié)、青年寡居的生活,同樣是不自然的?不管怎么說,當薛姨媽沒有吩咐給李紈送宮花,而小說又特意寫周瑞家的經(jīng)過其住所,這樣已成自然的區(qū)別對待,其跟其他人頗具生活樂趣形成的整體對比性(哪怕是惜春要出家的玩笑話),在后來更為發(fā)展了的長時段情節(jié)視野中,在小說有意把她置于寶玉眼中不自然的環(huán)境時,是留給讀者深入思考空間的。而這種深入思考,又是與其他相關問題聯(lián)系在一起的。
六
關于周瑞家的經(jīng)過李紈住所,不同版本的文字是有差異的。己卯、庚辰本中“隔著玻璃窗,見李紈在炕上歪著睡覺呢?!痹诩仔绫局惺菦]有的。
張愛玲認為“別房的仆婦在窗下經(jīng)過,可以看見李紈在睡覺,有失她的尊嚴,尤其不符合寡婦大奶奶的身份,而且顯得房屋淺陋,盡管玻璃窗在當時是珍品?!盵14]據(jù)此張愛玲判斷,這是作者后來刪除的敗筆。而蔡義江也認為這樣的描寫使得私密居所過于“開放”,顯然欠妥。并認為這并非作者刪除的文字,而是抄寫者對過于簡略的描寫加以添加。
單就這兩種觀點論,筆者更傾向認同張愛玲的觀點,但這里想提出,是不是有第三種可能,即異文在不同版本的事實,也許就是一個共時的存在。換言之,這可能是作者自己在寫與不寫或者刪與不刪間產(chǎn)生的搖擺,從而成為流傳在不同版本的異文?如果這樣的意見可以成立,那么從事件描寫的關聯(lián)性角度看,也許并不要求讀者來急于肯定一種而否定另一種,而是讓人看到了隱含的兩種價值取向,給作者帶來了怎樣的寫作困境。即,如果小說通過情節(jié)的前后關聯(lián)可以暗示出李紈遵守禮儀生活的不恰當和不自然,那么,就她所處的特定社會空間而言,她依然需要以一種合乎禮儀的方式借助小說人物的觀察而讓讀者所感知。不然,這樣的描寫就難以躲開讀者的質疑。雖然對這一問題,筆者并沒有更具說服力的看法。但由這一具體的特定描寫出發(fā),也許可以讓我們對情節(jié)關聯(lián)性建構的討論,有兩種思考的維度。這里把視野再拓寬一下,從后四十回與第七回的關聯(lián)性來分析。
后四十回與前八十回是否同一作者,在紅學界爭議甚大,其中就涉及到如何評價前后兩部分相似事件的關聯(lián)性問題,學者們或稱之為照應,或稱之為重復,其實有明顯的褒貶色彩。但關鍵是,情節(jié)線索的關聯(lián)構建,既有縱向的、線索式的聯(lián)系,也要深入到每一事件具體情境中進行橫向分析。這在一定程度上,也成為區(qū)分前八十回與后四十回情節(jié)設計在怎樣的意義上關聯(lián)起來的兩個評價維度。
仍以第七回為例,寶玉會見秦鐘,相約上家塾,到第八十一回以后,上學問題成了一項重要內容被賈政重新提出來,甚至連老祖宗、林黛玉也支持了寶玉用功讀書,讓寶玉無所逃避,而上學后,當初與秦鐘的相約,又成了回憶的內容得到照應,如:
這樣的細節(jié)照應,雖然也可能是主人公的自然反應,但寫得太多,把與前八十回中出現(xiàn)過的人以“不見”“沒有”之類的感覺反復提起,如就在同一回中,還寫到了“一時走到沁芳亭,但見蕭疏景象,人去房空。又來至蘅蕪院,更是香草依然,門窗掩閉?!弊尅安灰姟背蔀槊鑼懙囊环N套路,卻顯示了作者在描寫方面創(chuàng)造力的薄弱。也是以同樣的思路,還寫到了雀金裘,來與晴雯補裘關聯(lián)起來,在第八十九回,寫天氣轉冷,小廝給在學堂上學的寶玉拿來衣服:
對此,何其芳讀《紅樓夢》的眉批是:“上學何至拿雀金裘”。[15]這樣的描寫,雖然照顧了小說前后的關聯(lián),讓寶玉在學堂的心理世界不至于顯得單調,也讓雀金裘這樣貴重物品能夠在后四十回重新發(fā)揮其塑造人物的功能,但續(xù)寫者正是忽視了學堂這一日常普通場合與貴重服飾雀金裘的無法協(xié)調,才使得關聯(lián)的縱橫兩個維度無法得到平衡。
也許,第七回與后四十回關聯(lián)最重要的情節(jié),是焦大醉罵的形象,在第一百零五回賈府被抄家時,又以向賈政哭訴的面貌出現(xiàn):
對此,張俊、沈治鈞的評批本在這段文字后夾批道:“珍蓉父子同遭拘押、尤氏等女眷披頭散發(fā)、仆婢竟同豬狗、木器破爛、瓷器粉碎,一片狼藉,景象如在眼前?!盵16]而回后總評,又提及是:“寧府查抄情況從焦大口中叫罵出來,使行文簡凈省力”[17]。這都是從肯定方面來評價,說得也在理。因為查抄情況從焦大口中說出,一方面是行文簡省的問題,另一方面,從對前文的呼應來看,焦大停留在言語的表現(xiàn),使得其要求于特定環(huán)境的制約條件還是比較少的,所以跟周邊氛圍尚能自洽。但由此又帶來了另外的問題是,小說整個查抄場面的描寫,基本都停留在人物的口頭言說或者列舉查抄的清單,雖可以視為是一種簡潔省力的藝術策略,但從辯證角度看,焉知不是缺乏直面描寫的魄力所導致的結果?同樣是查抄,前八十回寫抄檢大觀園,規(guī)模當然小得多,但描寫一筆不茍,步步道來,從查物到逐人,層次漸漸推進,描寫所經(jīng)過的每一院落,與院落每一波人的遭遇,可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相比之下,后四十回寫錦衣衛(wèi)對賈府的查抄,雖然也體現(xiàn)了其藝術匠心,但實在是過于簡凈省力了。因為簡凈省力,對整個過程描寫得過于抽象,哪怕類似焦大的哭訴是生動形象的,但這種轉述的生動形象卻是以犧牲直面描寫的魄力為代價的,也使得特定語境的具體制約性,變得脆弱。這樣,焦大的哭訴,與第七回的醉鬧,成了一種無需過渡的銜接,這樣的整體意義上的關聯(lián),究竟說明了藝術的高明還是藝術力的衰退,明眼人是應該知道答案的吧?
七
總之,以第七回為案例,討論小說情節(jié)的整體關聯(lián),既要看到章回小說的一般特點,也要注意《紅樓夢》作為網(wǎng)狀情節(jié)結構的特殊性,更要把前八十回和后四十回的關聯(lián)問題,納入到我們的視野。在這充分展開的討論中,第七回的碎片化的事件描寫特征,在很大程度上也是小說《紅樓夢》的敘事特征,有可能得以彰顯。不過,無論是討論點對點的照應,還是多點串聯(lián)的線索,單單從情節(jié)本身來看,仍然是一種抽象的、概括性的解讀,特別需要把這些關聯(lián)點置于小說具體的語境中,形成縱向貫通和橫向拓展的復雜互動關系,在這種情況下,關聯(lián)提供給讀者的,就不僅僅是簡單的相似性、重復性問題,而是在小說呈現(xiàn)的幾乎是相似的事件中,發(fā)現(xiàn)其在不同的語境中發(fā)生的裂變,或者是,在一個看似對立、平行而沒有交集的一組乃至幾組事件中,依然能夠把握到潛在的可以貫通事件的脈動。而這種動態(tài)的縱橫關系的梳理和建構,其實也主要是就小說情節(jié)而言的。讓小說情節(jié)回到小說的整體,讓小說整體回到文學史、文化史乃至更大的歷史社會整體中,而絕不是局限于整本書的邊界,這才是我們需要不斷去做、去實踐的。從這個意義上說,嘗試對情節(jié)關聯(lián)性加以建構,本身就是一種權宜之計,是一種過渡性的抽象,或者說,當抽象成為一種認識的手段無可避免時,我們也只有經(jīng)過多角度的無數(shù)次的抽象,才能逐漸接近《紅樓夢》這部偉大作品的具體真實(更不用說相對于社會生活而言,再具體的作品也已然是一種抽象)?;氐揭粋€整體化的作品具體,回到社會歷史本身,這才是我們整本書閱讀的重要之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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