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
劉洋風(fēng)
邢、薛、王、李四家是結(jié)伴一起來賈府的。四位少女,正當(dāng)妙齡,“倒象一把子四根水蔥兒”。
李紈的嬸娘在京城中自有親戚,這次來應(yīng)該是拜訪,是“賈母王夫人因素喜李紈賢惠,且年輕守節(jié),令人敬伏,今見他寡嬸來了,便不肯令他外頭去住。那李嬸雖十分不肯,無奈賈母執(zhí)意不從,只得帶著李紋、李綺在稻香村住下來?!?/p>
寶琴與岫煙,這兩個同日生日的少女,是投奔親戚而來。岫煙是邢夫人的侄女,是實在親戚;寶琴是寶釵的堂妹,算起來只是賈府的拐彎親。賈母待兩人態(tài)度相差甚遠(yuǎn)。
對寶琴“老太太一見了,喜歡的無可不可,已經(jīng)逼著太太認(rèn)了干女兒了。老太太要養(yǎng)活,才剛已經(jīng)定了。”
這干女兒可不是隨便說說,賈母是真的仔細(xì)呵護寶琴。“歡喜非常,連園中也不命住,晚上跟著賈母一處安寢?!边@可是當(dāng)年寶黛享受的待遇。正值寒冬,賈母翻出金翠輝煌的鳧靨裘;知道寶釵律己甚嚴(yán),特意“叫寶姑娘別管緊了琴姑娘他還小呢,讓他愛怎么樣就怎么樣。要什么東西只管要去,別多心?!边B平素穩(wěn)重的寶釵都打趣:“你倒去罷,仔細(xì)我們委曲著你。我就不信我那些兒不如你?!?/p>
話是頑話,寶琴的破格待遇在姐妹中泛起一點酸漣漪也是人之常情。
對岫煙,則是另一種情形。初來時,賈母客套地表示了一下:“你侄女兒也不必家去了,園里住幾天,逛逛再去。”
后來薛姨媽代薛蝌提親,賈母作了保山。邢夫人欲接岫煙出去住,賈母又?jǐn)r了一下。“這又何妨,兩個孩子又不能見面,就是姨太太和他一個大姑,一個小姑,又何妨?況且都是女兒,正好親香呢?!?/p>
若沒有寶琴相比,對岫煙也算全了親戚情面了。
岫煙是大觀園一群白富美中唯一的灰姑娘。
眾人齊聚蘆雪庵聯(lián)詩,一圈金碧輝煌的大紅羽緞、鶴氅的包圍中,唯獨她穿著舊氈斗蓬,“越發(fā)顯的拱肩縮背,好不可憐見的”。平兒的蝦須鐲丟了,“我們只疑惑邢姑娘的丫頭,本來又窮,只怕小孩子家沒見過,拿了起來也是有的?!?/p>
窮人難過,富人世界里的窮人尤其難過。探春看到岫煙缺少碧玉佩,其實她已暗中當(dāng)?shù)粲隆?/p>
日后賈母偶然留下族中的喜姐兒和四姐兒,派人特意囑咐:“我知道咱們家的男男女女都是‘一個富貴心,兩只體面眼’,未必把他兩個放在眼里。有人小看了他們,我聽見可不依?!贬稛熢趫@中的處境要比喜姐兒和四姐兒艱難許多,卻始終安貧若素、不卑不亢。
她見識過富貴,耐得了貧窮。寶玉尚且不知道當(dāng)票為何物,岫煙一家早就出入當(dāng)鋪受盡冷眼了。邢忠夫妻無能酗酒,對女兒的照料大概也就那樣了。邢家在廟中賃屋居住的時候,岫煙結(jié)識了妙玉。她能識字讀書寫詩,皆由此而來。
她在富貴與貧窮、熱情與冷淡反差前的坦然,她那“濃淡由他冰雪中”的氣度,也許是受了妙玉的影響,也許早就習(xí)慣了投親靠友時遭遇到的各種冷眼。
岫煙與寶琴都與寶玉同日生日。她們也許是寶玉可能的樣子。
寶琴的前半生物質(zhì)富裕受足寵愛,她讀萬卷書,更行了萬里路,天下十停走了五六停。
岫煙的前半生則是經(jīng)濟窘迫顛沛流露,幸而識字讀書,自有詩書供永日。
當(dāng)日賈寶玉第一次出場,即以《西江月》點評:富貴不知樂業(yè),貧窮難耐凄涼。寶琴與岫煙大約活成了寶玉理想的模樣,富貴知樂業(yè),貧窮耐凄涼。
其實與寶玉同日生日的不止邢、薛兩位少女,還有四兒和平兒兩個丫頭。
四兒出場次數(shù)不多。她的生日不是寶玉關(guān)注她的理由,倒是她那番同生日的姻緣言論是日后王夫人攆走她的原因。
平兒則是《紅樓夢》中的重要人物。作為王熙鳳的陪嫁丫鬟,她是 “極聰明極清俊的上等女孩兒”,在熙鳳與賈璉之間小心翼翼地周旋平衡。寶玉曾可惜“此人薄命,比黛玉猶甚?!蹦茏寣氂褚憎煊裣啾鹊?,自然不是凡俗人物。
賈雨村談?wù)摫爸畾舛娜?,“若生于公侯富貴之家,則為情癡情種,若生于詩書清貧之族,則為逸士高人,縱再偶生于薄祚寒門,斷不能為走卒健仆,甘遭庸人驅(qū)制駕馭,必為奇優(yōu)名倡。”
寶玉有幸,是生于公侯富貴之家的男兒。他卻未必以此為幸,見了秦鐘便“可恨我為什么生在這侯門公府之家,若也生在寒門薄宦之家,早得與他交結(jié),也不枉生了一世?!迸加鲟l(xiāng)村里的二丫頭,“寶玉恨不得下車跟了他去”。
那時的寶玉年齡尚小,與其說是他對秦鐘、二丫頭情緣有多深,不如說是對另一種生活的向往。那時候的他對寒門薄宦和鄉(xiāng)野生活所知甚少,大廈傾倒后流落人間的他呢?是否活成了自己想要的模樣?
他若托生于薄祚寒門奴婢之家被賣來賣去的女孩兒們該當(dāng)如何呢?也許就是四兒、平兒那樣吧。
紅塵滾滾,人海茫茫,寶玉的后半生也許正是岫煙的前半生;紅塵歷劫,人世浮沉,他的后半生大概也終于洞徹了那些未曾懂得的前半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