蔣方舟六歲的時候,就與常童有異。幼年成名,而未為名毀,殊為不易。我讀蔣方舟文章,常為之拍案。
下面是蔣方舟在《新周刊》(2010年6月15日)發(fā)表的文章《沒有想過退學的學生,不是好學生》之片段。
同一個夢想,同一種絕望
“張華考上了北京大學;李萍進了中等技術學校;我在百貨公司當售貨員:我們都有光明的前途。”我想,只要是上過學的人都見過這句話。它印在中小學語文課本最后幾頁,示范冒號的用法,被譽為課本上被隱藏得最深的冷笑話。
中學的時候,老師每每講到這句話時,總會面露尷尬地說:“現(xiàn)在時代不同,這三者的命運差別還是非常大的,所以還是要好好學習。”
看每年錄取季的新聞圖片,接到錄取通知書的大學生或喜不自禁或涕泗縱橫,他們的高興,不僅僅來源于十八年后,終于被教育海關大手一揮,允許通過,馴服和隱忍終于換得網開一面的大赦。更多的,他們開心是因為得到了來自未來的承諾,一個光明的前途,至少是一個區(qū)別于上技校的李萍,和當售貨員的“我”的前途。
然而,上了大學之后,我們才發(fā)現(xiàn),知識改變命運的說法是錯的,知識只能延遲命運,而一星半點不能改變——“考不上大學,18歲就失業(yè);上了大學,22歲就失業(yè)”。我周圍許多同學也認識到這個悲涼的現(xiàn)狀,他們攢眉抿嘴沉痛良久,又迷茫仰頭望天半晌,才轟然嘆氣道:“那就讀研吧。”
把未來推得更遠一點,也許人生就好過一點。
我小學的同學大多數(shù)都上的是三類學校,或者二級學院之類似是而非的大學。我假期回去和他們交流,總是被他們身上籠罩的巨大絕望所震撼。他們雖然上了大學,但沒有半點優(yōu)越,對未來也沒有一點憧憬和期待。其中有些人,會做些務實的打算,比如為了好找工作去當兵。大多數(shù)人,過早就有了將來被社會拋棄的預期,拒絕去改變這種認知,可是又不敢去面對迎面而來的現(xiàn)實,他們變換各種花腔嘲諷大罵社會,既冷漠又易燃易爆。青春僅存的遺物只是戲謔冷笑的面孔。而內心已自視為泥土般,早就把身體平攤成一塊讓人踩踏的土地。
而我的大學同學,就讀于國內最頂尖的大學。相對于我“三類高校”同學的無所事事,他們總是顯得那么忙碌,有志,對前途胸有成竹,對自己勝券在握。無論是走在學校什么地方,我都可以聽到我大學同學們談論的問題,這些問題永遠不離以下任何一個:成績排名、獎學金、推研保研,GRE分數(shù)……對于“未來”這個未知項 X,這些是他們僅有已知的題設,好像完美解好了這些問題,就能擔保導出一個美麗的X。
這導致老師和學生、學校和學生之間有了一種心照不宣的默契。學生毫不隱瞞自己是為了好分數(shù)而學習,老師也無奈卻善解人意地發(fā)放學生所需要的分數(shù)。學生毫不隱瞞自己是為了累計個人資本而積極參與學?;顒樱鴮W校也大發(fā)慈悲地允諾一個和苦累程度相應的報償。
大學里無論是學風森嚴還是嚴肅活潑的集體美感,揭開了都是學生對個人利益的錙銖必較。
而具體到每個大學生,每個排得滿滿當當?shù)恼n程表和日程表,揭開了看,都是表演結束后的空虛啊都是空虛,虛無啊都是虛無。
可近段時間,我發(fā)現(xiàn),我忙碌有為的精英同學的絕望并沒有比我的“三類高校”的同學更少。尤其是這段時間連續(xù)發(fā)生的名校學生自殺,更是讓這種絕望日漸明朗。
去年9月,一個浙大的講師跳了樓,他當年是清華水利年級第一,西北大學全額獎學金,六年博士后畢業(yè)。有六篇google學術收錄文章,三篇被“科學引文索引“SCI收錄(SCI目前是衡量國內大學科學工作者學術水平的唯一標準)。
他擁有一份完美的履歷表,大學生活需要解決的所有已知選項他都交出了完美的答案,可是發(fā)現(xiàn)最后導出的X是每個月僅僅2000塊的工資。
用工資來衡量前途固然功利而不公平。但是對于入學第一天就被成功學洗禮的大學生來說,似乎也沒有其他更為高級的評價尺度。不同形態(tài)的青春,大家都只有“買得起房子”的同一個夢想。同一個夢想,也共享著同一份絕望。在高校錄取又將進入新一輪的瘋狂擴招之際,大學生們恐怕也只能用冷笑話來解嘲:
“張華考上了北京大學,李萍進了中等技術學校,我在百貨公司當售貨員:我們都沒有前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