魯強:奶奶
幾年前回國時陪母親去買菜,回家路上經過商場的兒童衣帽專柜,因為要到夏天了,母親打算給我的小侄女也就是她的小孫女買一個帽子遮陽。于是母親開始了細致的挑選,帽子不能太厚要不然捂得孩子出汗,帽檐既要遮住太陽光又不能擋住視線,同時樣式要好看小孫女喜歡……母親時不時跟店員打聽一些什么,時不時瞇起老花眼仔細端詳。在之后的幾年,母親挑選帽子的樣子成為我想家時經常在腦海中浮現的畫面。歲月變遷,母親的身份也變了,從慈祥的母親變成了慈祥的奶奶。
說起奶奶,我想起小時候我的奶奶經常給我講的故事,是我父親和父親的奶奶也就是我曾祖母的故事。
我的曾祖母屬于中國農村最傳統的女性,勤勞善良,也承受了那個時代勞苦大眾所承受的無數苦難。父親出生以后,毫無疑問成了曾祖母的心頭肉。父親18歲那年打算去當兵,于公而言,保家衛(wèi)國是男子漢大丈夫不可推卸的責任;于私而言,父親也向往著外面廣闊的世界。當村里人問曾祖母說你孫子要去當兵你舍不舍得啊,曾祖母就回答“不舍得也得舍得,當了兵才能長本事,才能娶媳婦”。這個回答總是贏來村里人善意的笑聲,后來爺爺覺得這個回答似乎不是太講究語言藝術,于是告訴曾祖母可以回答“我孫子去保家衛(wèi)國,我當然愿意”。在部隊領導來家訪的時候,曾祖母按照爺爺教的,跟領導說“我孫子去保家衛(wèi)國,我當然愿意”。一個普通的農村婦女有這么高的覺悟,讓部隊領導刮目相看。可對于曾祖母來說,保家衛(wèi)國也好理想志向也好都是那樣的抽象,看不見也摸不著,而在自己步履蹣跚之際無比珍惜的孫子要離家遠行卻是實實在在的,那份離別的傷情無時無刻不在揪著她的心。最終,父親打好背包離家啟程的瞬間,就成為父親和曾祖母永遠的訣別。曾祖母去世后爺爺并沒有發(fā)電報讓父親回來,估計那也是曾祖母的心意,就像父親離家前自己有著千般萬般的不舍也沒有拖半句后腿一樣,縱然到了長眠黃土的時刻,也不想耽誤父親追尋自己的理想。
以前在奶奶家里有一張父親在部隊做報告的照片,黑白的,照片早已泛黃。依稀能看見年輕的父親穿著軍裝,桌子上放著舊式話筒,話筒旁邊有一只碎了一塊的大碗,那個碗是曾祖母曾經用過的。奶奶說父親參軍前執(zhí)意要帶著那個大碗一起走,碎掉的那一塊記錄著曾祖母經歷的艱辛與貧困,而留下的大碗則凝積著父親對曾祖母的哀思。
我的奶奶也是傳統的中國女性,一生勤儉持家,相夫教子。我對奶奶印象最深的是給我包餃子的情景。在物質生活還不是很富足的年代,餃子(哪怕買不起肉用純蔬菜做的)是名副其實的奢侈品,但是在我的記憶里奶奶給我包餃子的時候很多,雖然后來她上了年紀,行動越來越不方便,在我寒暑假回家的時候給我包餃子這一習慣一直沒變。上大學的時候暑假回家,行動不便的奶奶非要親自下廚給我包了一鍋蒸餃,等掀開鍋蓋后,滿滿一大鍋蒸餃都是張開的,因為奶奶手指沒力氣,已經不能將餃子皮嚴實的捏上了。那鍋餃子,我是伴著眼淚吃完的。
聽說我要來日本留學,從未出過遠門的奶奶表示了支持,她知道孫子的心在遠方,因為孫子對她很重要,所以孫子的理想對她來說也很重要,其實她完全不能理解孫子的理想具體是什么,也不能理解孫子在國內已經大學畢業(yè)了為什么非要去國外讀個學位。就算是福島核電毫西弗之類各種似懂非懂聳人聽聞的說辭漫天彌漫的時候,她也支持了孫子留在日本的決定。我和奶奶揮手告別的時候,未曾想到那是今生見到奶奶的最后一面。奶奶走了,我未能去送最后一程。估計那也是奶奶的心意,她希望我可以安心完成學業(yè)。我和奶奶重復了當年父親和曾祖母的命運。
聽人說日本的食品質量好,我不止一次在超市想給奶奶買幾罐蜂蜜和營養(yǎng)品。留學的時候錢不夠,沒錢買蜂蜜更沒錢買回國的機票?,F在終于掙錢了,可是我買的蜂蜜奶奶再也喝不到了。樹欲靜而風不止、子欲孝而親不在,從來這些話都是出現在詩里的,哪曾想會這么快降臨到自己身上。
外面的世界很精彩,外面的世界也很無奈。在日本的呆的時間久了,“留學”、“海歸”、“碩士”等各種滿足人們虛榮的標簽逐一退去,剩下的只有平淡以及充滿各種無奈的現實。原來覺得日本魅力四射的地方后來發(fā)現其實很平常,原來感覺很平常的地方后來發(fā)現其實很多問題。常常會想當初來日本的決定究竟對不對,畢竟自己得到的同時也失去了那么多??墒遣还苡龅蕉嗌倮щy挫折和苦痛,我們始終要勇敢堅強的生活。因為我們的祖先在不為我們所知的地方用各種自我犧牲,成全了我們前行的腳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