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南梅里雪山西坡，人跡罕至。20多米高的黑色冰墻上有一小片茂密森林，夏日陽光下，冰塊融化，開始松動，繼而轟然脫落。嘩啦聲中，樹木失去支撐，也跟著塌了下來。樹枝和泥漿混著冰塊流出冰河。
見過300條冰川的王相軍，又一次目睹美景在眼前消失，他拍下視頻說：“冰川上的森林真是罕見，可惜沒有了。”
那些沉寂數(shù)億年的冰川，此前鮮有人類造訪。一個人、一只狗、一輛摩托車，王相軍在人跡罕至的冰川雪原探路，有時一面是高聳的冰墻，另一面就是萬丈深淵，可他還是蹦蹦跳跳，像在家中一樣自在，還興奮地和冰川像朋友一樣打著招呼，臉上笑出深紅的褶子。
四川農(nóng)村小伙兒王相軍，是在西藏拍攝冰川的攝影師。這位“西藏冒險王”的每一次冒險，在視頻網(wǎng)站上都有百萬粉絲圍觀。粉絲們稱他“冰川哥”，或喊他老王，其實他只有29歲。因為長時間在高海拔地區(qū)工作，所以他膚色黑紅，嘴唇爆滿白皮，像是看不出年紀的荒野獵人。
沉醉于日照金山、喜馬拉雅山和雪山深處的花海佛寺，為深不可測的冰川豎井震驚，也曾差點掉進正在消融的冰川湖泊，王相軍的冒險從我國的云南、西藏到尼泊爾。這一次，他跨過山海去了西班牙，站在了聯(lián)合國氣候變化大會的講臺上。
意外的高光
接到工作人員的電話，說請他去聯(lián)合國演講時，王相軍正在尼泊爾爬山?！奥?lián)合國”這個詞對他來說有些遙遠，他第一反應——這是騙人的，直到收到聯(lián)合國的官方邀請函，請他代表中國民間環(huán)保觀察者，在氣候變化大會的活動上分享他的冰川觀察結果，他才相信。
背著裝滿臟衣服的登山包到了馬德里，他還是覺得不太真實。雖然剪掉毛糙頭發(fā)后精神了很多，但在一群西裝革履的專家學者中，穿灰色T恤和夾克的他仿佛是個走錯片場的闖入者。
他的演講只有五六分鐘，現(xiàn)場聽眾不多，其中有一些媒體人。“聯(lián)合國最近發(fā)布的報告上說，全球平均溫度將升高3.2攝氏度”，王相軍停頓一下，低頭看了一眼稿子，抬頭說，“不敢想象那時地球會變成什么樣子，會有多少冰川消失?！?/span>
展示和講述自己拍攝的照片和視頻時，他回到了熟悉的領域，語氣順暢了許多：“冰川已經(jīng)不是像原來那樣一點點地融化，而是在大塊地剝落?！?/span>
他的觀察判斷結果與學界的研究一致，世界冰川監(jiān)測局的持續(xù)監(jiān)測顯示，全世界的冰川正在逐漸消融。就中國而言，和20世紀50年代相比，就有82%的冰川處于消融狀態(tài)，總面積縮小了18%左右。
在聯(lián)合國氣候變化大會的交流中，自然資源保護協(xié)會的楊富強博士也提起，冰川融水是大江大河的主要來源，如果冰川消失了，大江大河也就沒了。
王相軍想到自己看到的很多冰川，內(nèi)部已經(jīng)完全融化成了空洞，認真地和博士討論：“水沒有了，干旱就會加劇，莊稼收成也就不好。冰川與每個人都有深刻的關聯(lián)?！?/span>
這個高中畢業(yè)的農(nóng)村小伙兒沒想到，自己最近認識的人，最低學歷都是研究生?？珊眯┞耦^研究冰川多年的人遠沒有他見得多、走得深，正因為如此，他的記錄才更顯珍貴。
在聯(lián)合國的發(fā)言結束時，王相軍說：“希望有更多人關注冰川，關注氣候變化。氣候行動，從記錄開始。”
冰雪冒險
驅使他一次又一次出發(fā)的，不過是最原始的喜歡。因為這份喜歡，他沒少受罪。
王相軍走路時膝蓋微曲，這是長期在冰雪中生活導致的風濕。2017年上半年，他在那曲做廚師，因為海拔高，廚房又特別潮濕，鞋里經(jīng)常都是水，很難晾干，所以病情加重了。因為疼痛，那段時間他甚至連路都走不了，后來干脆辭職專心拍冰川雪山。
想要與冰川零距離接觸，就要走到其深處。有一次，他循地圖去一個山地冰川，到了之后才發(fā)現(xiàn)，這個冰川已經(jīng)成了一片夾在兩山之間的湖泊。早上，他踏著厚厚的冰面進入冰山，下午拍完照返回時，被太陽曬了一天的冰面已經(jīng)不足來時的一半厚，剛走到湖中間，他就一腳踩空掉了進去。
好不容易掙扎著爬出來，頭發(fā)和睫毛上的水很快結成了冰。并且，繼續(xù)融化的冰面讓他再次掉了下去?！爱敃r我腦子里全是照片不能沒了，都沒想過自己都快沒了”。
冬季，他用樹枝上殘留的沙棘果煮水，就著饅頭果腹。在海拔4500米的荒原上他也能睡個好覺：在石頭圍墻的一角，用柴火橫豎搭起框架，再把牧民在蟲草季留下的破被子和油布一層層壓好，小窩看起來還挺溫暖。像王相軍這樣在荒野中甘之如飴的人委實不多，有網(wǎng)友說：“感覺老王在哪兒都能活，比專業(yè)人士都厲害?！?/span>
條件艱苦還好克服，可遇到野獸就不是開玩笑的了。2018年元旦，在亞龍冰川附近，王相軍找了間牧民閑置的小木屋休息。熟睡時他被碎石砸醒，睜開眼才發(fā)現(xiàn)，屋頂伸進一只熊爪，努力去抓他還沒吃完的餅干。
村民告訴過他，熊害怕金屬聲音和火光。他就趕緊玩命地敲起鍋底，巨大的聲音讓熊有些焦躁?？赡軒追昼姡部赡苤挥袔资?，但對他來說，是一段無比漫長的時間。終于，熊嘶吼著離開了。可他根本不敢繼續(xù)睡覺，點燃所有木柴，睜眼到天亮。
“土豆”的到來是個意外。遭遇棕熊一個多月后，有一次，一只小狗鉆進他的帳篷來偷臘肉，他發(fā)現(xiàn)后喂了它一些。到了他要離開時，小狗就一路跟著。他心一軟，就把它帶上了摩托，直播間的老鐵們幫它起名“土豆”。
老王從此不再是孤身一人，土豆也成了“見過最多冰川的狗”，開啟了艱難的“狗生”：在冰川側磧壟的亂石堆里穿行，下雨被淋成落水狗，野外露營被藏獒咬掉一塊肉墊，還被打了麻醉劑當作流浪狗抓走過。
在布加崗日冰山上拍照時，他把土豆留在山下，回頭看到它也跟著爬上了冰塔林。他遠遠地喊：“土豆，太危險了，不要過來?！泵П?，人和狗都顯得很渺小，可一個小點卻朝著另一個執(zhí)著地跑去。
生計與追夢
2010年高考，王相軍因重感冒失利。小時候他成績很好，也夢想著成為一名學者。復讀幾個月后，他還是選擇外出打工，離開家鄉(xiāng)廣安鄰水。
父母托人在深圳給他找了工廠里的倉庫管理和拖地的工作。因為不喜歡機器帶來的壓迫和拘束，也不想做毫無意義的重復工作，他很快就辭職了，滿心只想掙破牢籠。
2011年，因為心系自然山水，他去廣西流浪，在柳州爬山，睡在公園的樹下，每天頂著一頭露水起床，吃一頓4塊錢的螺螄粉，反而覺得心里安靜了許多。后來在麗江街頭，偶然看到公交車上的一張海報，巍峨的白色雪山讓他驚艷，身邊有人告訴他，那是梅里雪山，里面還有冰川。
他沒錢坐車，就搭別人汽車的后備廂；買不起索道票，就徒步上山。他一路小跑，只用了8個小時，就從海拔2200米來到海拔4500米的冰川公園——即使是當?shù)厝耍呱仙揭残枰?1個小時。
山間的冰川像一條銀鱗游龍，從高高的雪峰一直延伸到山下，直撲江邊。第一次見到冰川，他就被征服了。天快黑時，工作人員才發(fā)現(xiàn)，他居然是徒步上山的，給他補了一張兒童票就讓他坐索道下山。
2012年，五彩斑斕的林芝又讓他心動了，原來高寒地區(qū)也可以這么多姿。他當時月工資1100元，買了張780元的車票到了林芝，這一來，就再也沒有離開過。
對于打工蓋房、娶妻生子這樣的生活，他沒有一絲向往，他說：“如果我回家，爸媽就要拼命掙錢讓我成家，我不想拖累他們?！彼裕x家9年，他主動切斷了和家里的聯(lián)系。
起初，他外出拍冰川和雪山，在微信朋友圈分享，同事們還以為那些照片都是他從網(wǎng)上下載的，沒人相信那是他的作品。從2017年開始，他把這些作品上傳到短視頻平臺上，沒想到這為科普和環(huán)保的宣傳提供了難得的素材，引起了大眾甚至專家的注意。
有一次，他發(fā)現(xiàn)3個并聯(lián)的冰川湖，上游冰川腳下的湖比較渾濁，中間的稍微清澈一些，下游最大的湖泊則藍得像翡翠一樣。他給網(wǎng)友解釋，冰川運動時因為和山體發(fā)生摩擦，石頭被磨成細粉，夾在冰塊里，所以冰剛融化時水比較渾濁，經(jīng)過階梯式的沉淀過濾，越往下游就越清澈。網(wǎng)友們樂意聽他講這些知識，除了佩服就是感謝。
回 家
深夜12點，重慶街頭依然燈火通明，遠方西藏那些屬于他的山野，此時早已烏黑靜寂。王相軍走在路上直播，他跟大家說：“城市晚上一片通明，要燒太多煤了，我們應該節(jié)約用電?！?/span>
很多電廠燒煤飄出來的黑色粉塵，會深深融入冰川，加速它們的融化。他耐心地給老鐵們講著這些從聯(lián)合國大會上學來的知識。
網(wǎng)友們跟他一起回憶：原來的冬天天寒地凍，大雪紛飛，現(xiàn)在則艷陽高照，少見雪花，空氣中細菌多了，感冒要很久才能好，真的要好好愛護我們的家園。王相軍贊同：“我們就是要傳播正能量，過低碳生活?！?/span>
他明白了那么多人采訪他，是因為氣候問題越來越嚴重，“要通過這個契機宣傳，讓更多的人知道環(huán)保的重要性”。
作為一個城市生活的逃離者，他不知道怎么用手機搜索周圍吃喝玩樂的場所，也鮮和陌生人打交道，離人群越遠，他越自在。他享受山里沒有網(wǎng)絡的與世隔絕感，白天等著看日照金山，晚上出門拍滿天繁星，秋天去找冰川，春天拍阿里的桃花。去年夏天，表弟在視頻平臺上發(fā)現(xiàn)并聯(lián)系上了他，媽媽一條一條看完他的視頻：白凈的兒子變得黝黑粗糙，爬著危險的冰川，說著他們聽不懂的話，她既生氣又心疼，可時隔9年見到兒子，所有情緒又都放下了。
喜馬拉雅西北坡藍湖，念青唐古拉山北坡、帕隆藏布江的源頭雅隆冰川……王相軍腦子里冰川融化的例子舉不勝舉。楊博士說，中國的冰川不僅養(yǎng)活了中國人，還養(yǎng)活了周圍的27億人?？墒窃谖鞑嘏谋ǖ娜颂倭耍跸嘬娤氡M量多拍，讓自己的鏡頭成為橋梁。
離開戶籍意義上的家，王相軍要回到自然界的家去。他用鏡頭寫給自然的這些情書，可能都會成為孤品。
《讀者》2020年第5期封面
《讀者》2020年第5期目錄頁-1
《讀者》2020年第5期目錄頁-2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