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安三萬里》像成年人的童話，以古典唯美的畫面和詩人詩歌雙重在場的敘事描摹了盛唐群星閃耀時，底色卻是關(guān)乎成長、夢想和遺失的人生寓言。人人都會寫詩的大唐，詩人層出不窮，而最亮的一顆顆星，照亮了大唐的夜空。唐代流行壯游，即懷抱壯志而遠游，在游歷大好河山的過程中尋找人生的出路。李白“十五好劍術(shù)”，以俠客自詡，有王佐之志；高適自幼習(xí)武，有馳騁沙場之志。影片以晚年高適回憶和李白相遇相交的歲月，敘寫了二人綿延一生的友誼，其間賀知章、張旭、王維、孟浩然、常建、王昌齡、崔宗之、李龜年、杜甫等“文人圈”，岐王、玉真公主、永王璘等“權(quán)貴圈”，郭子儀、哥舒翰等“武人圈”和岑夫子、丹丘生等“方外圈”以或多或少的“戲份”，共同演繹了開元盛世到安史之亂波瀾壯闊的歷史故事。李白和高適在不打不相識中相遇，此后或同行，或分手；時昂揚，時沮喪；有許諾，有踐約；平時相忘于江湖，急時千里萬里來相伴。李白為商人之子，無法參加科舉考試，以干謁權(quán)貴謀求出路；高適為名將之后，家族敗落，以光耀門楣為念。李白乃天縱之才，天真爛漫，“一生不羈愛自由”；高適學(xué)而知之，成熟穩(wěn)重，且待大器晚成：二人的人生之路注定不同。影片借李白之口誦出莊子《逍遙游》的開篇幾句：“北冥有魚，其名為鯤；化而為鳥，其名為鵬。鵬之背，不知其幾千里也?！薄按簌i一日同風(fēng)起，扶搖直上九萬里”“如此盛世，當為大鵬”，是初出茅廬的李白直抒胸臆的自道。大鵬展翅高舉的壯美景象，成了李白凌云之志的寫照。統(tǒng)一安定的盛唐，奠定了詩人們自信張揚的個性。他們普遍有天下舍我其誰的信念，扶危拯溺、博取功名好似探囊取物，易如反掌。——沒有誰愿意沉埋棄用。孟浩然終身布衣，只是“欲濟無舟楫”，非不為也，實不能也；王維中歲隱居終南山，也有仕途失意的苦衷；李白“愿一佐明主，功成還舊林”，有著積極的入世情懷。日本畫家狩野常信繪《中國三十六詩仙圖》（局部）
國勢上升的大唐，開疆拓土，平定叛亂，為勇力之士提供了廣闊的用武之地?？婆e之外，赴邊入幕，建立軍功，成為士人重要的進身之階。在游俠尚武的時代精神感召下，李白寫出“儒生不及游俠人”的詩句，高適《塞下曲》直接表達了對文士的嘲笑：“萬里不惜死，一朝得成功。畫圖麒麟閣，入朝明光宮。大笑向文士，一經(jīng)何足窮。”夢想的盡頭是長安——大唐的政治經(jīng)濟文化中心，離帝王最近的地方，更是夢想變成現(xiàn)實的地方。在玉真公主和賀知章的舉薦下，李白終于接近了權(quán)力至尊，過了一段御手調(diào)羹、貴妃捧硯、力士脫靴的豪奢生活?？上Ш镁安婚L，因招人嫉恨，他被想輔佐的“明主”唐玄宗“賜金放還”，宣告了他政治生涯的失敗。入贅、修道無果，種種遭遇都讓李白看不清前路，發(fā)出“行路難”的呼號。影片高潮，李白面對黃河吟誦《將進酒》，仿佛杜鵑啼血，令人聲聲不忍聞。騎鶴遨游，上天入海的魔幻畫面下，隱藏著李白精神上最大的自由和心靈上最深的痛苦。——大鵬終不曾展翅。這也是影片最打動中年人的地方。經(jīng)過了社會的“捶打”，我們?nèi)缋畎滓粯?，夢想在一片片遺失。[明]崔子忠《藏云圖》（局部）
安史之亂中，長安被火燒了，象征著李白夢想的隕落。李白暮年甚至因投靠謀逆的永王李璘成為罪囚，流放夜郎，遇大赦才得以東還。他乘舟東下，寫下人生中最為迅快的一首詩《早發(fā)白帝城》：“朝辭白帝彩云間，千里江陵一日還。兩岸猿聲啼不住，輕舟已過萬重山。”在去世前一年，李白作詩《登金陵鳳凰臺》，尾聯(lián)為：“總為浮云能蔽日，長安不見使人愁?！比松耗辏碓谔煅?，依然心系長安。縱有天縱之才、凌云之志，依然得不到重用，報國無門，這是李白最深的痛苦。《李太白全集》（中華國學(xué)文庫）
高適也曾去長安尋找機會，但屢屢碰壁使他意識到，他盛放夢想的地方不是帝京，而是邊塞。影片中高適口吃的少年形象，與學(xué)習(xí)能力笨拙的“人設(shè)”，符合他大器晚成的特質(zhì)。每當人生之路曖昧難明時，高適不是陷入迷茫虛度光陰，而是回到梁園苦讀、習(xí)武。梁園在影片中是高適的故鄉(xiāng)，但在歷史上是有名的文化遺跡，是文士精神上的故鄉(xiāng)。梁園始建于西漢，位于商丘，是梁孝王營建的皇家園林，后成為梁園文學(xué)的主陣地，為文士們馳騁英才的寶地。后世文人多慕名而來，緬懷寄慨，發(fā)思古之幽情。我們熟悉的王勃《滕王閣序》“睢園綠竹，氣凌彭蠡之樽”中的“睢園”就是梁園。[清]袁江《梁園飛雪圖》（局部）
高適、李白和杜甫也曾在此間盤桓?！叭倮锪簣@”成為高適和李白尋找人生道路的驛站。尤其是高適，他清醒地意識到自己“才學(xué)不夠，武藝不精”，多次回到梁園，重新出發(fā)時，必定多了自信和才干。有一天，突然不口吃了，他找到了無敵的自信和堅定的方向，做到了“莫愁前路無知己，天下誰人不識君”。李白在此寫下了《梁園吟》，末句“欲濟蒼生未應(yīng)晚”以天下蒼生為念，與屈原“哀民生之多艱”一脈相承。文人身上的道義擔(dān)當令人動容，即便瀟灑自適如李白，也對世間的蕓蕓眾生懷有深厚的關(guān)切。影片中李白感嘆“梁園雖好，不是久戀之家”（司馬相如語），且在此吟出“床前明月光，疑是地上霜。舉頭望明月，低頭思故鄉(xiāng)”的詩句，將思鄉(xiāng)情緒渲染得催人淚下。梁園的山水自然也撫慰了詩人的心。中國人與自然不是主客對立的關(guān)系，而是相通互感的親緣關(guān)系。唐人頗能領(lǐng)會山水自然的意趣，作了大量山水田園詩，王維和孟浩然是其中翹楚，合稱“王孟詩派”，即山水田園詩派。李白《獨坐敬亭山》“眾鳥高飛盡，孤云獨去閑。相看兩不厭，只有敬亭山”，抒發(fā)人與自然相親，融而為一。高適的“清風(fēng)一萬里，江上一歸人”，融情于景，寄托離情。被山水自然滋養(yǎng)過的心靈必定是健康樂觀、博大仁厚的。[元]王蒙《仿王維輞川圖》（局部）
高適在邊塞目睹軍情十萬火急之際，將領(lǐng)尚沉迷歌舞觀賞的荒唐景象，寫下了千古名篇《燕歌行》。雖是以漢代唐，但“戰(zhàn)士軍前半死生，美人帳下猶歌舞”這等激烈的措詞超越時代的藩籬，嚴厲譴責(zé)了唐代不關(guān)心百姓死活的食肉階層。高適心底涌動的是博大仁厚的情懷。李白身上也有此等情懷，他的“長安一片月，萬戶搗衣聲”寫出了閨婦對征夫的思念。唐朝實行府兵制，士兵出門打仗需要自帶衣物，閨婦到秋天的時候需要制寒衣送給丈夫。她們對在外征戍的丈夫的思念都寄托在這搗衣聲中，夜深了也綿延不絕。烽火中的閨情書寫，是李白俠骨柔情的寫照。李白雖向往沙場，但對戰(zhàn)爭帶來的百姓離散是深切同情的。“風(fēng)物長宜放眼量”，人生失意時，沉潛下來，“書山有路勤為徑，學(xué)海無涯苦作舟”。高適正是這樣做的。梁園的山水自然和人文底蘊滋養(yǎng)了他。當初那個口吃的少年日后果如李白相信的那樣，“心中的一團錦繡脫口而出”，不僅以邊塞詩名世，“高岑”并稱，還創(chuàng)下了參與平定安史之亂的不朽功業(yè)。《高適詩集編年箋注》（中華國學(xué)文庫）
《長安三萬里》片尾出現(xiàn)在高適手上的《河岳英靈集》是存世最早的唐詩選本，由殷璠選錄盛唐開元、天寶年間常建、王維、王昌齡、儲光羲等24人詩作200余首。其時杜甫雖有“會當凌絕頂，一覽眾山小”等好句流傳，但在李白、王維等群星閃耀下詩名尚未十分顯達，因此未入殷璠法眼。杜甫生前是寂寞的，但歷史是公平的，幾十年后韓愈的“李杜文章在，光焰萬丈長”將李白、杜甫并稱。眾多唐詩選集中，清朝人孫洙編選的《唐詩三百首》流布最廣，選杜甫詩最多。仙風(fēng)道骨的李白與民胞物與的杜甫是盛唐詩壇的雙子星座，“詩仙”“詩圣”各擅勝場，光耀千秋。
《唐詩三百首》（名師抖音共讀版）
中華民族的氣質(zhì)是現(xiàn)實的，也是浪漫的。我們有詩風(fēng)沉郁頓挫的杜甫，也有詩風(fēng)豪放飄逸的李白，杜甫教我們腳踏實地，李白教我們仰望星空。這種不偏激的氣質(zhì)來自儒家和道家，在李杜身上集中顯現(xiàn)，也體現(xiàn)在影片中李白和高適身上?！澳闶侵喯扇耍靥焐先?；我是世間人，要在世間盤桓。”高適一語道破。人生有憾，無論選擇哪種人生，都會錯失不可企及的另一種美。但只要自適其適，都是生命力的綻放，都是美的。“生如夏花之絢爛”，盛唐詩人身上洋溢著蓬勃的生命力，影片中一眾詩人齊齊亮相，以詩逞才、以詩抒懷的燃情時刻，那么率真，那么美?！爸灰娫?，書在，長安就會在”；只要詩在，書在，中華文脈就會在。唐詩是唐代留給后世最美的華章。影片中出現(xiàn)的很多詩都收入在《唐詩三百首》中，如王之渙的《登鸛雀樓》、王維的《相思》、崔顥的《黃鶴樓》、孟浩然的《春曉》《過故人莊》、李白的《靜夜思》《黃鶴樓送孟浩然之廣陵》《行路難》《夢游天姥吟留別》《將進酒》《子夜吳歌》、高適的《燕歌行》《別董大》、杜甫的《望岳》。如果沒有相關(guān)知識儲備，誰代表啥詩派，誰和誰要好，詩人們后來怎樣了，這一連串的問號無從解答。影片中對詩人遭際虛虛實實的設(shè)定，也有待從歷史的真實中去校正認知。當然，電影遵循藝術(shù)的真實，《長安三萬里》以美和詩打動人心，已然一枝獨秀。一個時代造就一代人，一代人擔(dān)當一個時代。李白、高適、杜甫等詩人身上所代表的盛唐精神風(fēng)貌于今天仍是重要的精神遺產(chǎn)，北大教授周興陸所著的《〈唐詩三百首〉通識》將之概括為游俠尚武的精神、自信張揚的個性、博大仁厚的情懷、山水自然的意趣，并以詩人詩作為例進行了細致的解說。《〈唐詩三百首〉通識》（中華經(jīng)典通識）
《〈唐詩三百首〉通識》主體部分“《唐詩三百首》的藝術(shù)世界”精選百余首唐詩進行鑒賞，串起了詩歌流派、詩人間的交游、寫詩背景和詩人們的人生歸宿等故事。所選李白詩作串起了其一生的關(guān)節(jié)點：天寶三載（744）被唐玄宗“賜金放還”后寫《行路難》，浩嘆君臣遇合難以逆料，結(jié)尾“長風(fēng)破浪會有時，直掛云帆濟滄?！庇种毓亩分?，不忍就此罷休；這時的李白無人理解，《月下獨酌》“舉杯邀明月，對影成三人”寫盡了其孤獨；此后，他漫游南北，天寶十一載（752）到嵩山去見隱居于此的老友元丹丘，寫下豪氣淋漓的天縱之作《將進酒》；獲罪流放夜郎，乾元二年（759）李白到達白帝城時遇赦，《早發(fā)白帝城》寫出了喜悅心情；李白雖然沒有留下一首超過崔顥的詠黃鶴樓詩，但去世前一年所作《登金陵鳳凰臺》仿崔顥之作，可謂不分伯仲，也算了卻一樁心愿。說起詩人間的交游，李白對孟浩然崇拜之至，詩作《贈孟浩然》直呼“吾愛孟夫子，風(fēng)流天下聞”，詩末以“高山安可仰，徒此揖清芬”表達對其高山仰止的崇敬之情。而李白又是杜甫的偶像，二人曾一同浪游梁宋，杜甫有十余首詩歌是為李白而作的，李白常常出現(xiàn)在杜甫的夢里。《夢李白》中的“冠蓋滿京華，斯人獨憔悴”為李白叫屈，天道不公，京華大街小巷都是達官貴人，李白這樣的不世之才竟然憔悴困苦。李白只有兩三首詩是寫給杜甫的，看似冷淡，這歷來被視為文學(xué)史上的難解之謎。閱讀《〈唐詩三百首〉通識》，不僅能看懂《長安三萬里》背后隱匿的歷史真實，更能構(gòu)建關(guān)于唐詩的整體認知，理解中華民族的燃情歲月。世間高適多見，而李白鮮有。中華民族在溫柔敦厚之外，還有如李白般自信張揚的個性、汪洋恣肆的想象力和創(chuàng)造力，這種蓬勃的生命力有待從歷史深處喚回當下。《長安三萬里》以李白為主角，張揚其自然人格，大概是告誡今人，在腳踏實地的日子里，別忘了仰望星空。這在多數(shù)人心為形役、身為物累的當下，不啻一記警鐘。《〈唐詩三百首〉通識》目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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