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珊，80后，江西贛州人，著有散文集《那年杏花微雨涼》，曾參加第四屆《人民文學(xué)》“新浪潮”詩會。
詩藏閣
林 珊
林珊的詩
她
我決定去看望她
途經(jīng)的路上，翻過幾片寂靜的松林
穿過一條汩汩的小河
就到了她的家
她在灶臺前忙碌
沒叫我留下，也沒讓我離開
她沒有問起她愛過的任何人
沒問起我的母親，兄弟，或是姐妹
她只說后山的板栗就要熟了
新栽的葡萄又抽出了嫩芽
起風(fēng)了，我站在翻滾的暮色里
抬頭看到空空的房梁
忽然淚如雨下
半夏
湖面還有漣漪，雷聲又帶來了大雨
天色漸晚，栽花的人投影于一面鏡子
而一棵棗樹站在雨水里
已成為多年來，你緘口不提的名字
我早已忘記，這是立夏以來的第幾場雨
那些清淺的小歡喜，總是來得悄無聲息
恰如四月里，我途經(jīng)一排蜂巢時
內(nèi)心所獲得的安寧：
“我聽見暮色在花叢里唱歌，蝴蝶的翅膀還很輕盈”
——這是我們的第一個夏天
我們深愛的塵世，草木蔥蘢
繡線菊開得毫無倦意
時光深處
在長夜里最先睡去的，應(yīng)該不是我
無邊的黑暗里，我聽見一只蟋蟀在窗前
獨(dú)自唱著歌。你在黑夜的另一端，沉默著
在夜空中最先隱去的，應(yīng)該不是雙魚座
我曾在玉蘭樹下，看到過它的光芒
璀璨，蒼白。仿佛剛剛哭泣過
多年以后，當(dāng)絡(luò)石藤纏上楓楊樹
當(dāng)紛紛的春雨，再一次醒來
我們站在時光深處，欣喜又悲傷
相逢卻陌路
小滿
大雨整整下了一天
黃昏時，院子里又響起了蟲鳴
我躲在草木的香氣里，翻看一本舊書
“到最后，時光流逝，愛恨皆成虛無?！?/span>
我想起我們曾坐在月下飲酒，仿若隔世
我想起我們曾路過一些人，但已忘記名字
現(xiàn)在，懸掛枝頭的花朵落下來
池塘里的水，又悄悄漲滿了
灌木叢
她已經(jīng)很久沒有流淚了。星期三
天空是灰色的。一條魚，睡在巖石上
鐘擺還沒來得及被她輕聲喚醒
春風(fēng)越吹越慢，她逐漸愛上一些新鮮的事物：
珍珠吊墜，亞麻長裙，芒果布丁
以及，深夜里的讀書聲
而灌木叢里，白花泡桐是憂傷著的
它們在一夜之間，掉光所有的花朵
清晨早醒的人，忽然厭倦了鳥鳴
互不理睬的人，轉(zhuǎn)過身
徒留下，空空蕩蕩的背影
失去
你一定還遺漏了些什么
魚兒的眼淚，案牘上的骨頭
夜空中的繁星。你要知道啊
拍崖的浪花，荒漠的甘泉
一直都在遠(yuǎn)方
你曾站在四月的窗外
不停地說暖，不斷地說愛
可是，天亮了
落葉松里的鳥鳴，芨芨草上的露水
總是在我，還沒來得及開始嘆息之前
就已經(jīng)紛紛墜落
你閉上眼睛，你陷入沉默
你仿佛，從不曾來過
我遇見的每一個人
天還沒有黑，雨停了
送信的人來不及脫下雨衣，就匆匆穿過巷子
大朵大朵的泡桐花跟在身后，鋪了一地
而闊葉榕綠著。地下掉落的果實(shí)，也綠著
兩個鳥巢還掛在枝椏上，可是鳥鳴不見了
一陣大風(fēng)，突然把雪白的花香吹遠(yuǎn)
我在寂寥的人群中，反復(fù)想起你
我遇見的每一個人，仿佛都是你
大雨
一場大雨把我圍困
整個清晨，我不能聆聽一朵花開
不能阻止一個陌生人
給我?guī)黹W電和烏云
海桐的葉子，背面還沒有光
灰麻雀踩著自己的影子，在后退
你看落在我身上的雨，多么細(xì)
多么密，多么令人心碎
某一天
漸漸地，四周陷入寂靜
雀鳥還沒有返巢，螞蟻都爬上了樹
一只紅蜻蜓，落在蘆花上歇腳
盛夏的風(fēng)
多少個日子了。布谷鳥的啼叫
總是從背風(fēng)向陽的夢里，落下來
夾竹桃躲在窗外，無聲地開
你在深夜里的讀書聲，我總是聽了又聽
可是春天漸遠(yuǎn)，早起的人們嗅不到花香
只有無數(shù)的葉子，搖搖曳曳掛滿湖邊
遠(yuǎn)處啊，馬蹄打在街石上噠噠地響
盛夏的風(fēng)，就要從屋頂
悄悄漫過來
很多的事情
很多的事情，都是黑夜告訴我的
比如滿天星斗跌落在無邊的屋頂
院子里反復(fù)涌起風(fēng)吹草動的聲音
偶爾，我也會想起那片板栗林
想起七歲那年，板栗殼砸傷我的后背
我撲倒在外婆懷里，拼命地哭
很多個深夜，我還會滿心焦慮
眼看著東風(fēng)匍匐在窗外，來來回回
可是我的外婆啊，還一直躺在山坳里
沒有被喚醒
皮卡丘之死
我還是無法拒絕這樣的請求：給皮卡丘舉行一個葬禮
小男孩滿臉憂傷地扯動著我的衣角
皮卡丘躺在他的手臂里，肚皮上裸露著棉絮
“小狗趁著我忘記關(guān)房門，撕碎了它。”
一枚銀針，終于成為我與之告別的道具
它只是個毛絨玩具，連草木都不及
可是我，為什么會感到微微的心驚
“放松，不要緊張，一會兒就好”
我想起多年前，在手術(shù)室里
身穿白大褂的醫(yī)生，溫和的話語
想起我臉色蒼白，渾身顫抖
哦，燈光多么刺眼，蘇打水的味道多么濃烈
殷紅的血，一直在流呀流
生與死，多么多么像
一對孿生兄弟
星辰是我一個人的
夜深了。火車的轟鳴越來越低
T169，上鋪是空的
臨窗而坐的人，衣袖里沒有和煦的春風(fēng)
你看啊，我們曾在陽春三月
一寸寸撫摸過的月光和花朵
都已倏忽錯過
想起有人曾在露水里說，時光不會老
可是，路過的萬家燈火
只剩下最遙遠(yuǎn)的那一束。此時
唯有滿天星辰是我一個人的
愛是我一個人的
恨也是
春風(fēng)
整個春天。那么多的聲音
我只記住了一樣：春風(fēng)
夜深了，春風(fēng)在門外反復(fù)路過我，呼喚我
我閉上眼睛，卻不懂如何掩飾那些愧疚與不安
而燃燒的火把，消失的灰燼
——都是你曾在一地露水里給予的
我喜歡的木屋子，也總是在夢里，不斷變幻著顏色
高的，矮的，有藍(lán)色煙囪的，屋頂漏風(fēng)的
最后，我終與它們說好，不再相互理睬
可是你看啊，樹影斜橫。我遲緩的腳步
總是追趕不上春風(fēng)
那些已被原諒的
原諒春風(fēng)，就是原諒一地頹敗的花朵
它們總是在深夜，不動聲色地走失
原諒露水，就是原諒白樺樹上的鳥雀
它們總是在黎明，不管不顧地歌唱
原諒村莊，河水，垂柳，木門，籬笆
就是原諒安坐于廟堂之上的菩薩
多年來，那些暗藏的祈禱
掩埋的烈焰，在她面前
我總是，不敢輕易開口說出
我看到人群散盡
灰鴿子終于安靜地落在矮房檐上
破碎的燈盞和月光，也早已不知去向
讓我不安的是，在六月的黃昏
她蹲下來痛哭的身影，多么像
被秋風(fēng)一陣陣吹磕疼的蘆葦
“讓所有的苦難，都降臨到我身上吧。”
她扭頭憐愛地看了一眼背上的孩子
那時，河面的浪花還不曾入睡
樹影和燈火，不斷從我身邊經(jīng)過
我站在路邊，看到人群散盡
璀璨的星辰，離我們
是多么多么地遙遠(yuǎn)
1987年的那場雪
夜晚又讓我回到了村莊
時光的碎片，拼湊起遠(yuǎn)去的童年
那一年，我五歲
灰黑的屋檐上落滿了積雪
夜里新焙好的黃酒擺放在土墻兩邊
嘹亮的雞鳴，才剛剛喊過三遍
祠堂里燃燒著蠟燭，族人吹起了嗩吶
一把桃木梳子，把姑姑的長發(fā)梳了又梳
雪落下來，雪一直落下來
親愛的姑姑，那么多年過去了
我為何總是會想起，你身上的紅嫁衣
手上的燈盞，和婆娑的眼淚
天龍山記
看門的僧人說，帶小狗上山
會驚擾了廟宇里的神靈
我只好沿著溪流，慢慢走
落日把斑駁的光影
都悉數(shù)交還給了大地
風(fēng)吹過枯草，吹過灌木叢
這樣的黃昏，如果我的外婆還在
她會扛著鋤頭，匆匆從菜園趕回來
我?guī)е」?，穿過落日和松林
身后，禪音縈繞
悲傷洶涌
我曾坐在歲月的門檻上嚎啕大哭
在開往南邊的大巴上
一個剛滿月的孩子，一直在哭
年輕的母親憂心忡忡，向周圍的人們解釋：
這一個多星期來，他每到天黑便是如此
我忽然想起那些沉浮的往事
想起我曾坐在歲月的門檻上嚎啕大哭
五歲那年，我高燒不退
母親背著我走了二十多里地
去城里就醫(yī)
我死死抓住醫(yī)院的大門，一直在哭
十歲那年，不小心打碎了相框的玻璃
懼怕父親的責(zé)罵
我躲在漆黑的屋子里，一直在哭
二十歲那年，給一個男孩寫信
信里說，從此相逢陌路
我坐在昏黃的燈下，一直在哭
三十二歲那年，外公逝世
我站在滿坡的蘆花叢中
望著潮濕的黃土，一直在哭
如今，天又黑了
我在一個孩子的哭聲里
忍不住，用婆娑的眼淚
去安撫那個曾經(jīng)嚎啕大哭的影子
有的人睡了，有的人還醒著
深夜里的一場雨，把院子都澆透了
我睜開眼睛，只聽到雨水落地的聲音
沒有人掌燈，沒有蟲鳴從坍塌的矮房子里走出來
雷聲越來越急促，木繡球越開越小
孤單的白天鵝，還在湖邊拍打著翅膀
黑暗中，有人在無聲地哭泣
我攤開手心。除了悲傷
我也不知，我究竟還能擁抱些什么
二月初四
一覺醒來。墻角虛空，雨水躲在門外
蟹爪蘭又開了幾朵，小狗不知什么時候爬到了床上
闊葉榕站在玻璃窗外，快要掉光所有的葉子
一地的春風(fēng)啊，來來回回，總也吹不完
夢里見到的那個人，穿著黑色風(fēng)衣，在松影里走動
我還來不及開口，他便消失的無影無蹤
十四年
你已經(jīng)看到了。野薔薇的花朵
在春風(fēng)中走來走去
魚腥草躺在山坳里，被連根拔起
而白鷺的羽毛不見了
小小的玻璃杯，一碰就碎
曾經(jīng)相愛的人，日復(fù)一日，在大雨里喘息
十四年了，她總是在深夜里
不停地掩埋淚水、疤痕、草木的暗影
十四年了，后院的水井，越挖越深
十四年了，病人的骨頭
多么傷悲，多么美麗
過去
我們終于說到了過去
這個喑啞黯淡的詞
那時，天還沒有大亮
朝陽剛剛從你的窗外升起
明月懸空，不知不覺已成昨夜舊事
披衣早起的人，鞋底沾滿濕漉漉的春泥
可是蜂房消失，滿坡的花香不見了
我隔著春風(fēng)，緩緩淬取針氈上的蜜
那些過去，忽然銷聲匿跡
谷雨
谷雨那天，十指空空的人忍不住低頭嘆息:
“為什么燈火和星辰都是別人的
而我不曾擁有便開始失去？”
天黑了，我站在沒有你的城市
雨水正細(xì)細(xì)碎碎敲打門廊前的石墩子
頹敗的花朵和葉子，滿地都是
幾只小小的蝸牛爬呀爬，終于爬過枯枝
清掃庭院的老人，放下掃帚
緩緩地關(guān)上了木窗子
我們想要去見的那個人
我的小狗跟著我
去遠(yuǎn)方，見一個人
我們路過白樺林的葉子、蟋蟀的琴聲
砍柴的婦人，背書包的孩子……
她們紛紛扭過頭，眼神明亮地望著我們
一陣大風(fēng)吹過。滿池的荷花，都開了
我站在原地，我忽然想起
我們想要去見的那個人
早已不在人世
雨夜
還是沒有等來一場雪，屋外只有瘦雨成群
梧桐樹在湖水里細(xì)數(shù)日漸蒼老的皺紋
燈影在石階上默不作聲
手里的書，我剛剛翻到第二十八頁
忽然覺得，塵世安詳，萬籟寂靜
昨夜星辰
那么多的星星，我只記住了其中一顆
它總是在深夜，不動聲色地前行
絕望，而又美好。多像我們之間的愛情
整個春天，我一次次往返于通往山中的路上
白車軸草，天胡荽，異葉天南星……
一直都在與我糾纏不清
可是，五月的天空總是陰晴不定
就像我在黃昏時路過的風(fēng)
它們緊跟在我身后，忽左忽右，忽高忽低
而路邊的煙囪，趴在地上喘氣的小狗
都是白色的。那顆最亮的星星
在昨夜的一場舊夢里，一閃一閃
溫暖了我的眼睛
默
杯子里的水是涼的，門窗也是
在深夜里失眠的人，反復(fù)數(shù)著雷聲
大雨還沒有來，遠(yuǎn)處也沒有起伏的花香
或許，這人間三月，除了一地的春風(fēng)
再沒有什么，值得去珍惜
可是昨夜啊，明明有人在夢里，來回走動
為她捧來一隴流水，幾卷舊書
后來，天亮了。所有的曙色，都被關(guān)在門外
夢里的那個人，轉(zhuǎn)過身。一聲不響
去了遠(yuǎn)方
有態(tài)度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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