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代,隨著滿漢文化的交融,涌現(xiàn)出不少滿族藏書家。諸如納蘭性德、揆敘、曹寅、昌齡、永瑆、毓本、震鈞、盛昱等,其中以曹寅的楝亭藏書最負盛名。
曹寅藏書印鑒
曹寅,字子清,號荔軒,別號楝亭。他是一位具有漢族血統(tǒng)的滿洲正白旗包衣人,自小就接受漢族文化的熏陶。其父曹璽初掌江寧織造時,嘗于暑內(nèi)筑一亭構(gòu),旁植楝樹,故名“楝亭”。曹璽令曹寅居此讀書,以后又送他到宮中做康熙皇帝的伴讀。由此,曹寅養(yǎng)成了“一意嗜書”的習慣。清初,滿族人尚武,射獵之風尤盛。曹寅亦能“間騎快馬,拓弓弦作霹靂聲?!钡鲝垺白x書射獵,自無兩妨”其友韓菼稱他“乃誠善讀書者,其取之博,蓋七略、四部、十二庫,無不窺也?!盵1]
曹寅好讀書,亦好藏書?!伴ぁ奔仁撬淖x書處,也是他的藏書室。這些藏書大多是在曹璽去世以后,由他襲任江寧織造之職期間搜集的。當時曹寅受康熙皇帝的指使,結(jié)交了大量的漢族士子,以鞏固清王朝的統(tǒng)治。在他所結(jié)交的漢族士子當中,不乏藏弆之家,如徐乾學、朱彝尊、宋牧仲、王士禎等,都是些聚書成癖之人,曹寅經(jīng)常向他們借鈔藏書?!堕ぴ~鈔》有一闋[古傾杯]詞,題為《鈔書》。其中有“笑萬卷空攤,一編未竟,潁禿埋何處,知無足付兒子。待掩帙,蕉葉微酣,澆酬十指,燭跋漏下,頹然睡矣?!狈从沉怂皻w臥書堆內(nèi)”目耕肘書的情形。他借鈔最多的要數(shù)朱彝尊的“曝書亭”藏書。據(jù)李文藻《琉璃廠書肆記》載:“楝亭掌織造鹽政十余年,竭力以事鉛槧,又交于朱竹垞,曝書亭藏書,楝亭皆鈔有副本。以予所見,如《石刻鋪敘》、《宋朝通鑒長編紀事本末》、《太平寰宇記》、《春秋經(jīng)傳闕疑》、《三朝北盟會編》、《后漢書年表》、《崇禎長編》諸書,皆鈔本;《魏鶴山毛詩要義》、《樓攻愧文集》諸書,皆宋槧本。”由此可知,楝亭藏書多數(shù)來原于曝書亭。曹寅亦將自己的藏書借給朱彝尊鈔錄,以李報桃,互通有無。據(jù)《四庫全書總目提要》載:“明嘉靖、萬歷間,是書尚有刊本,在南京國子監(jiān),見黃佐《南廱志》中。然所存版止七百五十七面,則亦已闕佚不全,訪之三十年未得,后從曹寅處借錄歸之,始復傳于世?!睂τ诓?、朱二人的交往,清人葉昌熾在〈藏書紀事詩〉中作過生動的描繪:“綠樹芳秾小草齊,楝花亭下一尊攜。金鳳亭長(朱彝尊之號)來游日,宋槧傳鈔滿竹西?!辈芤椭煲妥鹨圆貢鵀榧~帶,結(jié)成了莫逆之交,傳為文壇上的佳話。
曹寅藏宋刻本《晦庵先生語錄大綱領(lǐng)》書影
經(jīng)過十五年間的努力,曹寅“藏弆古本逾萬卷”,[2]輯入“遼海叢書”中的《楝亭書目》,所著錄的藏書就有三千二百八十七種,分三十六大類,其中宋元本甚多,而鈔本尤多。其藏書之富,引起了當時一些文人學者的矚目。如吳之騄:“我聞楝亭下,嘉樹影婆娑。書卷擁百城,尚友自吟哦。”(無題)王概詩:“楝乃水部手自栽,亭亦早歲攤書構(gòu)”,“唐渲宋槧任標舉,陸海潘江半臣仆?!保ā额}張見陽〈楝亭夜話圖〉》)姜宸英詩:“多收典籍羅蕓館,盡結(jié)心思繞楝亭?!保ā顿洸芄げ俊罚┬烨瑢W詩:“蕭閑少公事,萬卷擁廣廈。齋閣比篷壺,高吟復瀟灑?!保ā顿洸茏忧濉罚┬毂x詩:“日日公余惟雒誦,縹囊緗帙充梁棟。”(《跋〈楝亭圖〉卷一》)曹寅對自己的藏書更是倍加珍惜,每到夏季,他都要把書取出來進行通風曝曬,以防潮濕和霉爛?!堕ぴ娾n》卷二《和芷園消夏十首》中有《曝書》一詩:
遙憐揮汗繽翻處,時有微風送書香。
康熙四十四年,曹寅奉康熙皇帝的喻旨刊刻《全唐詩》,在揚州天寧寺設(shè)立了“全唐詩局”。他利用主持詩局之便,將自己和他人所藏的一些孤本、善本書刊刻出來,使之流傳于世?!度圃姟肪虐倬?,以清內(nèi)府所藏的胡震亨《唐音統(tǒng)簽》和清初季振宜《全唐詩稿》為底本,再旁采其它唐人詩集編輯而成,其中不乏曹寅的藏書。據(jù)陸隴其《三魚堂日記》載,早在康熙二十年,曹璽任織造時,就購得毛子晉的汲古閣版《五唐人詩》。又據(jù)徐用錫《圭美堂集》云,曹寅后從徐乾學處購得數(shù)十家唐詩。從現(xiàn)存的《楝亭書目》看,曹寅收藏了不少唐詩總集、別集、選本、注本。這些書籍為??度圃姟罚斕峁┝瞬簧儋Y料。唐人詩集之多,形成了曹寅藏書的一大特色??赡芸滴趸实哿私獯饲?,故命曹寅承擔詩局之任,實際上是為了利用他的藏書。清人馬玉堂《續(xù)論書目絕句》中有“子清詩局本書巢”的詩句,即指明了“全唐詩局”是以楝亭藏書為基礎(chǔ)的。
曹寅藏明刻本《兩淮鹽制》書影
在較刊《全唐詩》過程中,曹寅對自己藏書中還缺少的唐人詩集,則遣人到其它藏書家中訪覓,一經(jīng)發(fā)現(xiàn),即借來“添入校對”。近人傅增湘《藏園群書經(jīng)眼錄》卷十八,著錄了“清曹楝亭家藏影寫宋刊本”《分門篡類唐歌詩》一書,就是他訪覓借抄得來的。此書為宋人趙孟奎輯,原有一百卷,今存十一卷。卷內(nèi)有曹寅題跋:“是書曾藏虞山錢宗伯家,首卷子晉借抄,得脫絳云之炬,真靈光矣。甲申修《全唐詩》,從斧季借閱,增入人詩甚多,觀者不可以為芻草而輕之。寅?!边@則書跋,《楝亭集》未有刊載,周汝昌《紅樓夢新證'史事稽年》亦未收錄。但它對研究曹寅藏書和《全唐詩》的編纂有一定的參考價值。書跋介紹了《唐歌詩》的流傳和利用情況,它原是明末清初著名藏書家錢謙益的藏物,錢有藏書處曰絳云樓。順治七年庚寅,絳云樓不幸毀于火,其藏宋元精刻皆成劫灰。由于《唐歌詩》當時被另一藏書家毛子晉借去抄錄,方逃脫這場厄運。曹寅即從毛子晉的兒子毛斧季處借得?!短聘柙姟肥沼性S多為胡氏《唐音統(tǒng)簽》、季氏《全唐詩稿》等書籍所不載的作家和作品,曹寅將其增入到《全唐詩》中,使之內(nèi)容更加充實。所以曹寅視《唐歌詩》為珍本,特將它影寫出來,收為己藏。又有朱彝尊收藏的《監(jiān)戒錄》》,為后蜀何光遠撰。因書中收有唐人詩,朱彝尊打算轉(zhuǎn)贈曹寅,曹寅不愿奪人所愛,“復影錄一本奉還”。[3]揚州詩局從中“采入《全唐詩》數(shù)十篇”。[4]
《全唐詩》書成后,曹寅“復念詩之醇疵,一本乎韻,韻之乖合,原于六書。”[5]于是他匯刻了宋人編輯的音韻書,取名為《楝亭五種》,內(nèi)收《大廣益會玉篇》三十卷、《大宋重修廣韻》五卷、《集韻》十卷、《類編》十五卷、《附釋文互注禮部韻略》五卷。在每種書的卷末,都印有:“楝亭藏本,丙戍九月重刻于揚州使院”的長方圖記。同時,他又刊刻了《楝亭十二種》,有《法書考》八卷、《琴史》六卷、《釣磯立談》一卷、《新編錄鬼簿》二卷、《梅苑》十卷、《禁扁》五卷、《硯箋》四卷、《墨經(jīng)》一卷、《都城紀盛》一卷、《頤堂先生糖霜譜》一卷、《聲畫集》八卷、《分門篡類唐宋時賢千家詩選》二十二卷,“皆宋元人之遺制”。十二種書的內(nèi)封,右上刻“楝亭藏本”,左下刻“揚州詩局重刻”,書后有牌記:“楝亭藏本,丙戍九月重刻與揚州使院?!贝送?,曹寅還單本刻行了《隸辨》、《毛詩要義》等書,均為楝亭自藏 。曹寅將這些“世不經(jīng)睹”的自藏書刊刻出來,目的是發(fā)潛闡幽,以廣其傳,沾逮來學,使藏書得到更廣泛的利用。
曹寅藏南宋臨安府陳氏刻本《皇荂曲》書影
曹寅去世后不久,曹家因政治和經(jīng)濟上的原因被抄家籍沒,楝亭藏書亦散落到各處。據(jù)李文藻《琉璃廠書肆記》云:“乾隆己丑五月二十三日······夏間從內(nèi)城買書數(shù)十部,每部有'楝亭曹印’,其上又有'長白敷槎氏堇齋昌齡圖書記’?!辈g是曹寅的外甥,由此可知,曹家藏書最先歸昌齡。據(jù)傅增湘《藏園群書題記》卷十七《朱少河雜著稿本跋》:楝亭曹氏、長白敷槎氏藏書散出,多為“椒花吟舫”藏主朱竹君所得。晚清時期的著名藏書家,如楊紹和的“海源閣”、張金吾的“愛日精廬”、瞿鏞的“鐵琴銅劍樓”、潘租蔭的“滂喜齋”、顧廣沂的“思適齋”、丁丙的“善本書室”等均收藏過鈐有楝亭藏印的書籍。筆者翻檢過傅增湘《藏園群書經(jīng)眼錄》,見其著錄楝亭舊藏,如宋刊本《新刊名臣琬琰之集》、影寫宋刊本《醉翁琴趣外編》等書共有二十五種,它們分別為民國時期的傅增湘、震在廷、周叔弢、景樸生等人收藏,這些藏書家都把楝亭藏本視為善本。乾隆時期著名藏書家孫星衍嘗收得曹氏舊藏《玉琴齋詞》一書,特作書跋云:“梅村作序,淡心手跡,楝亭弆藏,此本可稱三絕。賞鑒家當于花香茗碗閱之,如對古人矣?!笨梢姴貢覀儗﹂げ乇镜恼湎?。曹寅藏本也有不少為國家圖書館、北京大學圖書館、南京圖書館收藏,還有流傳到國外的。王重民先生《中國善本書提要》著錄卷內(nèi)鈐有“楝亭曹氏藏書”印記的書籍共有十五種,其中收藏在美國國會圖書館的有明萬歷間刻本《六書故》三十二卷,《通釋》一卷、明天啟間刻本《西儒耳目資》不分卷等。收藏在美國哈佛大學燕京圖書館另有明萬歷閔齋伋刻三經(jīng)評注套印本《孟子》與明萬歷曾宜等刻本《隆平集》,另有宋刻本《毛詩要義》二十卷收藏在日本天理圖書館。在這些書中,均鈐有“楝亭曹氏藏書”印記。
曹寅藏宋刻本《攻媿先生文集》書影
曹寅藏書、抄書、刻書,為保存和傳播古代文化遺產(chǎn)作出了努力。他以此讀書治學,深得古人之窔奧,發(fā)為詩詞、劇曲、文章,成為滿洲八旗的著名文學家。他的孫子就是《紅樓夢》的作者曹雪芹,曹雪芹少年時曾在江寧織造署內(nèi)生活過,從而得窺祖父得藏書?!都t樓夢》第四十二回“蘅蕪君蘭言解疑癖”,談到了藏書和讀書之事。寶釵對黛玉說:
我們家也算是個讀書人家,祖父手里也極愛藏書。先時人口多,姐妹兄弟也在一處,都怕看正經(jīng)書。弟兄們也有愛詩的,也有愛詞的。諸如這些,《西廂》、《琵琶》、以及《元人百種》,無所不有。他們背著我們偷看,我們也背著他們偷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