桂花落
■祝含瑤
腳邊的泥土開始干燥,桂花落下的瞬間,日記合了又開。
兩年前的九月,阿園拍拍我肩上的行囊說,去吧,金華是你太婆的故鄉(xiāng),她會庇佑你的。這是在金華的第三個秋季,深吸一口氣,仍能感覺風(fēng)從胸膛里穿過,身體似乎空出了一部分。每每提筆回憶往事,就像是個永遠都完結(jié)不了的過程,同西吉寫《盡職的快樂》時的感受一樣,摸索中記憶的鐵錨竟然沒有能固定的地方,鐵鏈繃得那樣緊,卻只從深深的河底掘起一團團污泥。
直到有遙遠而熟悉的香氣滲入空氣中,難以描繪。微甜而不膩,是桂花香。
總覺得在所有感官里面,嗅覺是最難形容的,但它比視覺更長久而深刻。一種原始的,最沒有語言體系的感官,卻最深地連結(jié)了我們的情感記憶。
與桂花香相連的,是我太婆的手帕。
這個小腳老太的名字很美,她姓柯,名桂花。
桂花的兜里永遠揣著一塊青色方格手帕,她喜歡笑,一笑就會出眼淚花兒,然后從青布衣里掏出一塊青色的方形手帕,一直擦。這塊手帕也時不時給我擰鼻涕擦汗的,即使有時候被我拿走弄丟,她兜里還是會又冒出一塊手帕,帶著她身上謝馥春桂花油的味道,一種歲月欸乃的氣息。桂花每天清早起來都喜歡沾點謝馥春,用篦子梳頭,再綰好發(fā)用發(fā)網(wǎng)罩起來。說到篦子,已經(jīng)很久沒見到過了,這種發(fā)梳中間帶著梁兒,齒非常密集,有段時間我頭上長虱子,桂花就用它幫我輕輕地篦頭。
那個老村子背后的秋天特別美,天空蔚藍,涌動著大片大片金色的麥浪。
這時候,桂花就喜歡讓奶奶騎著三輪帶她出去兜風(fēng),在外邊蕩一圈兒再回來。在三輪車里擱把小凳,然后把桂花攙上去,桂花站不穩(wěn),一只腳跨上去后會不停地抖,兩只腳站上三輪時便一起抖,像是恐高,又像是怕沒等坐穩(wěn)車就自個兒往前走了。直到她踏踏實實地坐到凳子上,用兩只手扶住車沿,臉上的皺紋才連著整顆心一起舒展開來。繼而像個急著出門看風(fēng)景的孩子般,用手背拍拍奶奶的背,示意可以走了。
爺爺挑兩只稻籮緊跟在后面,一頭裝三只大白鵝,另一頭裝著我,我也跟著“鵝鵝鵝”,逗得三輪車上的桂花直冒眼淚花兒,一邊扶著車沿一邊掏手帕兒。
其實哭和笑,有時候真是一回事。
田埂上的泥土變硬了,走起來有點硌腳。爺爺把椅子放在田埂上,讓桂花坐在那里,像是站著看到的風(fēng)景更迷人些,桂花站了好久才挪著步子過去,待手摸到了椅子才緩緩坐下。而我則從籮筐里跳進麥田里,捉幾只本就少得可憐的七星瓢蟲放在桂花的青布棉衣上,桂花的青布衣上還有一股好聞的皂角香,淡到只有鼻子靠近了才能嗅得到。瓢蟲鮮紅的殼格外顯眼,在桂花身上爬著,我一直看著蟲子,她一直看著我。過了些時候,她會神神秘秘地喊住我,低著身子靠近,眼神順著手指的方向注視著那三輪車,像個小賊似的抬了抬眉毛,擠了擠皺紋:“喏,那車里頭有瓶老酒,還有只小瓷杯,你拿拿過來。”我一遲疑,她就“去!去!”向前推搡著我。
拿來老酒之后,我斟滿一小杯遞給她,她接過后便摟過我,“來,來,寶貝肉先抿一小口。”她沖我嘟嘟嘴,我只是拿嘴沾了一口,但那半甘微辣帶著熱氣的醇香味兒卻久久散不了。隨后桂花就顧自己一下沒一下地啜飲了起來,僅這一小杯就可以喝很久很久。
那會村里的老太們流行吃齋念佛,但桂花平日里沒事就喜歡呷上幾口小酒,還像個年輕小伙子一樣喜歡吃肉。家中只有爺爺一個男人,葷菜自然是給了爺爺,桂花總一臉委屈地望著那碗咸菜發(fā)愣,然后趁著爺爺去廚房盛飯的當(dāng)兒,偷偷地夾起碗里一小塊肉吃掉。桂花也曾是個綁小腳的女人,那腳并沒有畸形得出奇,只算是五寸銅蓮,可她的思想?yún)s從未被禁錮住。那個老人們都喜歡抱孫子的年代,她似乎格外偏愛女孩,尤其是媽媽和我。奶奶讓媽媽輟學(xué),早點幫著家里做點事,改善生活。而桂花這個從未上過學(xué)的老太卻說了一句,“不讓孩子學(xué)知識,會毀了她的?!?br>
又是一年秋天,桂花和我同時感冒了,奶奶就在外屋搭了一張大床,供桂花白天躺著休息。桂花知道我也病了,硬是也把我叫到她那張床上去,拿出兩個大紅石榴,那本來是奶奶留給桂花的,說是吃了可以讓感冒好快點,可她卻一直把石榴捂在床邊,執(zhí)意要留著和我一起吃。于是兩個人就開始剝石榴,桂花負責(zé)張著手,笑瞇瞇地看著我剝下一顆又一顆石榴籽,放進她的手里,然后她又把一粒粒籽塞進我嘴里,好不痛快,我趁機取了一把直接往嘴里倒,嚼得滿嘴汁。但桂花自己還是一顆一顆吃,更多的時候是看著我吃。
記得當(dāng)時還下了場大雨,天都變青了,搖門瘋狂地晃動拍打墻壁。我就躲在那被子里,含著一嘴的石榴籽,看著桂花祥和而寵溺的的面孔隨閃電時明時暗。
在那第二個秋天,桂花落了。
當(dāng)我在外婆家過完年假后回家,推開籬笆門,再也沒有一個老人拍著手,一片蹦蹦跳跳活像個小伙子似的,用她那小腳朝我跑來。腳不便,挪動步子只能是很短的距離,就像在篩糠一樣。我說,太婆我可想你了,也不會再有個老人笑出淚,一時激動也顧不得拿手帕去擦。那淚水細密地往眼角蔓延,流遍了那些歲月劃過的溝溝壑壑,濕潤了干枯的河床。
在這個世上,秋天深了,人在寒意中逐漸清醒,呼吸也開始有了形狀。時間過去那么久,誰也打聽不到桂花的老家是金華的哪個角落,只是時常走在校園鋪滿楓葉的路上,說不出的安心。偶爾走著走著,就不由自主地笑起來。
每一次,我想起這個人,桂花便落滿了一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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