簡介:肖復(fù)興,1947年生,中國著名作家,原籍河北滄州,現(xiàn)居北京,1968年到黑龍江(現(xiàn)今北大荒農(nóng)墾)插隊知青,曾任《人民文學(xué)》雜志社副主編,國務(wù)院新聞辦《中國網(wǎng)》專欄作家、專家。
當(dāng)過大中小學(xué)教師,曾任《小說選刊》副主編。已出版50余種書,曾多次獲全國及北京、上海地區(qū)優(yōu)秀文學(xué)獎。
肖復(fù)興:在歷下古城穿街走巷
歷下古城,格局雖小,卻和京城相似,以明朝德王府為中心,東西對稱,南北輻射,左社右廟,四圍城垣,街道基本是正南正北,房屋也都排列有序。像京城的故宮一樣,德王府就是歷下的皇宮。
和京城不一樣的是,這些大街小巷中有泉水流過。街巷中,院落里,甚至屋子的炕沿下,都藏有無數(shù)的泉眼,這是京城絕對見不到的。讓我想起劉恒當(dāng)年寫的小說《貧嘴張大民的幸福生活》,新婚的小兩口,要在院子里蓋小房,無奈院子實在太小,只好把院子里的一棵樹也蓋進(jìn)屋子里。小說改編成電影的時候,英文片名叫作“屋子里的樹”,這和屋子里的泉,是完全不同的兩種景致。
我想,這應(yīng)該是劉鶚在他的小說《老殘游記》里對歷下古城概括的最主要原因,所謂:“家家泉水,戶戶垂楊?!碧孤手v,一座再古老的城,做到戶戶垂楊,并不難,只要有規(guī)劃,歷朝歷代堅持植樹就可以了;要想做到家家有泉水,卻不那么容易,它需要上天的眷顧,大自然得天獨厚的恩賜才行。
要想尋歷下這樣的古城古韻,自然要來這里穿街走巷。這樣的古城古韻,既有歷史的回憶和想象,又有地理的肌理與走向。
如今,迅速的城市化進(jìn)程中,各地古城的變化極大,老街區(qū)漸漸縮小,乃至被破壞全無,都是屢見不鮮的。歷下古城,一樣也在萎縮。不過,居然還保存著以德王府西側(cè)至芙蓉街,北至百花洲這一片老街巷,實屬不易,這為我們來尋歷下古風(fēng)舊韻,留下了一塊寶貴的活化石。
我是南從芙蓉街,北至文廟,然后東拐到百花洲,走曲水亭街、起鳳橋街和王府池子街,沿西更道返回德王府。這一片街巷,是當(dāng)年歷下古城很小的一部分,卻是最精華的部分,可以說是歷下古城的點睛之筆。當(dāng)年老舍先生說:“假如沒有這泉,濟(jì)南定會丟失了一半的美?!比绻賮G掉這一片老街巷,濟(jì)南另一半的美,便也就沒有了。
因此,到這里來穿街走巷,真的比去人滿為患的趵突泉,更重要一些,也更愜意一些。
芙蓉街是歷下的一條古老的商業(yè)街,類似京城的大柵欄。寬窄和大柵欄一樣,都是五米左右,長卻要比只有二百七十五米的大柵欄,長出近一倍,有五百米左右。這大概和這條街的盡頭是文廟有關(guān),中國古代講究的是前市后廟,有廟的地方必有集市,廟里香火越旺,集市也越旺。同大柵欄一樣,芙蓉街最興旺也是在清末民初時期,那時的商鋪最多有一百四十多家,鱗次櫛比,像蒜瓣一樣擁擠在這條約五百米的街道兩旁。
難得的是,這條老街上很多老商鋪的老建筑,今天還在,并沒有被毀壞。這實在萬幸,不像一些城市的老街,街兩旁的建筑,一色仿明清的新房子,油飾一新,讓人不忍卒讀。即便和京城的大柵欄相比,顯得雜亂破舊,卻也顯得更為古樸一些。大柵欄街上,除了瑞蚨祥等幾個有限的老建筑,其余的都是新得不能再新了。
和大柵欄不一樣的是,芙蓉街上有芙蓉泉、朱砂泉,兩泉皆是和德王府中的珍珠泉水脈相連,是珍珠泉的連襟,和一般平民家的泉水自是不同。自古泉錢兩字相通,這恐怕也是芙蓉街興旺發(fā)達(dá)的另一個原因。
一條繁華的商業(yè)街上,有幾個泉眼,在不停地汩汩冒水,再有泉水沿街淙淙流淌,和在公園里看到泉水的感覺,自是不大一樣的。這讓我想起捷克的卡羅維發(fā)利古城,那里因舉辦卡羅維發(fā)利國際電影節(jié)而聞名。和濟(jì)南一樣,它也是一座泉水之城,在城市的老街上,到處可以看見噴吐的泉水,那里的人們便在泉水流過之處,搭起很多個漂亮的涼亭,接出好多個造型各異的水龍頭,供路人和游人隨便接泉水而飲。沿街便衍生出許多賣水杯的小賣部,那水杯不是常見的玻璃杯或塑料杯,而是造型可愛的陶杯或瓷杯。人們用它們接完泉水喝之后,還可以帶回家去作為紀(jì)念品。這可真是不錯的創(chuàng)意,讓泉化為了生意經(jīng),還成為了一座城市給予人們的永久回憶與紀(jì)念?;蛟S,將來在芙蓉街進(jìn)一步的改建與發(fā)展中,能夠從中得到一點啟發(fā)和借鑒,讓泉城不止為一個概念,而真的流動起來,從歷下古城流向全國乃至世界各地。
穿過芙蓉街,參觀過文廟,就來到了百花洲。百花洲,是一片平湖,據(jù)說是宋朝曾鞏來此為官時所辟。街對面,便是赫赫有名的大明湖,大明湖以前水域?qū)掗?,猜想?dāng)年百花洲應(yīng)該是和大明湖相連的。一問,果然,濟(jì)南的朋友說,原來這里有一座橋,叫鵲華橋,連接著大明湖和百花洲,也就是說,如果百花洲、大明湖都是由南面的山泉之水匯聚而成,那么,百花洲是大明湖的前奏,或者說是大明湖的一個蓄水池。
雖然和曾鞏的時代相比,百花洲范圍已經(jīng)小了很多,但在古城窄小的街巷之中,還是顯得體量不小。湖水四周,有楊柳依依,成為老街一處別致的景觀。走過百花洲,就來到了曲水亭街,這恐怕是歷下古城保存最好的一條古街了。剛剛走到這條街的北頭,感覺立刻不一樣。因為街的一側(cè)有泉水匯聚的一條小河,蜿蜒從街的南頭流淌而來,兩岸有小橋銜接。水邊不僅有垂柳拂岸,也有街坊們在洗衣洗菜,小孩子在嬉戲玩耍,老人在紋枰對弈。岸的兩側(cè),則是住戶人家,粉墻青磚,花脊黛瓦。這樣小橋流水人家的景致,是在江南才能夠看見的。以前,也曾經(jīng)來濟(jì)南多次,卻都是在大明湖、趵突泉等常見的景點慣性游覽,竟然一次也沒有來過這里,方才想到,為什么當(dāng)年沈從文先生來到這里會嘆為觀止了。
如今,靠近北頭百花洲一端的曲水亭街兩岸的民房,大多改造為酒吧、書屋、咖啡店之類,商業(yè)旅游的氣息,一下子多于原本的民居本色。店鋪都不大,但布置得都古雅風(fēng)情,而且都會在屋外擺幾把椅子小桌,面對小河楊柳,相看兩不厭。有意思的是,小店門的兩旁,都貼有或刻有對聯(lián)。那對聯(lián)不是舊的,都是新寫上、刻上去的,卻都不重復(fù)。不知都是出自何人之手,內(nèi)容都不是趨時應(yīng)令,或是那種網(wǎng)絡(luò)的微信體,而是很古樸,唐風(fēng)宋韻,與小資情調(diào)搖曳調(diào)情,是一種錯位的感覺。記住了兩副門聯(lián),一副是自撰的:泉隔市井,水洗心塵;一副是放翁的詩:研朱點周易,飲酒和陶詩。新舊不同,恬靜自如的意思是一樣的,覺得和小店相配,和老街相襯。
沿曲水亭街往南走,景色漸異,風(fēng)情漸變。由于地下有泉水流動的緣故,曲水亭街和其他正南正北的老街不同,不再那么筆管條直,而是隨水流而蜿蜒,有一種流動的美。這和京城前門地區(qū)的長巷與草廠胡同很是相似,那些自明朝就有的老街,也是因當(dāng)年河水從前門的護(hù)城河往東南流向大運河的走向而變得蜿蜒曲折。只是,如今,京城這些獨特走向的老街巷雖然還在,身邊的水流早已不在。曲水亭街卻幾百年來依然水流不停,真的讓京城的這些老街羨慕死了。在南方,老街和河流相互依存,是常見的,并不新鮮。但是,在北方,一條街,在歷史的變遷中,在大自然的動蕩中,能夠擁有如此漂亮的水流幾百年來長流不斷,真的是不多見的。
曲水亭街上,最有名的,大概是百花橋了。橋邊原來有座六角涼亭,自清朝以來,被很多文人寫過。這座涼亭,當(dāng)?shù)厝朔Q之為曲水亭。之所以有名,是因為亭中原來有一副楹聯(lián):“兩道小橋一灣流水,三椽茅屋幾樹綠楊?!眰髡f為鄭板橋所書。當(dāng)然,這只不過是傳說而已,是借名人演繹自己的一種說辭。這副楹聯(lián),是歷下那副最有名的對聯(lián)“四面荷花三面柳,一城山色半城湖”的摹本,其中運用數(shù)字和景物對接的方法,沒有什么變化。
相比較,我更喜歡清朝時有人所寫的一首《濟(jì)南竹枝詞》:“曲水亭南錄事家,朱門緊靠短橋斜,有人橋上湔裙坐,手際漂過片片花。”寫得有情有景,質(zhì)樸而活潑,將流水而過的曲水亭街的風(fēng)情點染得很有情趣。
曲水亭街往南,連接著起鳳橋街和王府池子街,這也是兩條老街,可以視為曲水亭街的延長線。同曲水亭街一樣,那里的泉水也很多,最有名的,莫過于起鳳泉、騰蛟泉和王府池子了。起鳳泉,在住戶的院子里,至今依然噴水;騰蛟泉,就在街面上,像現(xiàn)在的自來水龍頭一樣的小,不仔細(xì)看,很容易錯過,卻也是幾百年來泉涌不斷,一點不亞于珍珠泉和趵突泉;王府池子很大很深,在街的盡頭,成了人們游泳的天然場所。我去的時候,一群老人正在那里如蛟似龍地?fù)潋v,飛濺起的水花,讓一條老街晶瑩濕潤,顯得那么不同尋常。
在北方的老城里,誰見過一條老街上的泉水如影相隨?坐在泉水旁,可以消遣納涼話家常;俯在泉水邊,可以洗菜洗臉洗衣服;跳進(jìn)泉水里,又可以用來游泳。真的,我沒見過一條老街有這樣的泉水,而且讓泉水為我所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