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品|網(wǎng)易《知道》工作室
作者|張晶
2007年10月,陜西省林業(yè)廳宣布,陜西鎮(zhèn)坪文彩村農(nóng)民周正龍拍到野生華南虎,經(jīng)鑒定,虎照為真。
虎照立即遭到多方質(zhì)疑,媒體紛至沓來,這個巴山北麓的小城鎮(zhèn)坪一時“風(fēng)光無兩”。
一年后,陜西省政府宣布周正龍虎照造假,13名官員受處分。同年,周正龍因詐騙罪和非法持有彈藥罪獲刑。
2012年4月,周正龍刑滿出獄,像機器恢復(fù)出廠設(shè)置一般,他推倒一切,重新建立一套邏輯。
2017年,“華南虎照事件”10年,采訪周正龍的記者不斷更迭,自稱農(nóng)民的周正龍,依然占據(jù)不容挑戰(zhàn)的絕對位置,敏感,多疑,強勢,講策略。
因此事被免職的陜西省林業(yè)廳原副廳長朱巨龍說,周正龍比其他農(nóng)民聰明,但他還是個農(nóng)民;他是個獵人,是非常精明的獵人。
朱巨龍承認,周正龍有其狡詐的一面,“好像新時代的阿Q?!?/p>
養(yǎng)蜂人的策略
出獄后,周正龍成了一名職業(yè)養(yǎng)蜂人。
“你認不認識收蜂蜜的老板?”周正龍盤在沙發(fā)里,開口第一句不談虎。
對周正龍而言,“你一點我一點賣,賣得太急人了!”他想,最好找個老板,把他的蜂蜜一次性調(diào)走。
去年,周正龍的上百箱蜂產(chǎn)出近三千斤蜂蜜,直到今年蜂蜜高產(chǎn)期來臨,還有六七百斤擱置在一樓的角落,蜜罐上蒙了一層灰。
“養(yǎng)蜂的人太多?!边@令周正龍頭疼。
他又有幾分得意,“政府叫我把大家?guī)右幌隆薄?/p>
“政府”號召大家養(yǎng)蜂,卻找不到銷路,周正龍找過幾次“政府”,最后發(fā)現(xiàn),“政府沒得能耐?!?/p>
“政府”說,你老周找我們,還不及你一個人,我們又不干媒體,外地也沒得熟人。
這個回答似乎令老周開竅了,“還得靠正規(guī)媒體宣傳?!?/p>
周正龍吃了不懂電腦的虧,“身邊要有個懂電腦、文字組合好、會拍照的人就好了?!?/p>
賣蜂蜜時,周正龍對媒體露出少有的和氣,“最好把電話寫上,不寫咋個聯(lián)系我?”
按照當?shù)胤涿鄣氖袌鍪召弮r,一斤蜂蜜賣60元,周正龍的蜂蜜在當?shù)刭u得不算差。
外人調(diào)侃周正龍,“發(fā)了?!?/p>
周正龍靠著土墻根兒蹲下去,“發(fā)個屁啊!”嘴里說著,眼睛卻瞇成一道縫,兩個眉毛彎得像座山。
“十幾萬是肯定有了。”農(nóng)民周正龍從不避諱談錢。
今年,周正龍將蜂擴至200多箱。院后的杜仲樹林下,并列擺放著幾十個蜂箱。蜜蜂從巢門進進出出,和老周一樣,從日出忙到日落。
“今年的蜂都有病,集體逃亡?!崩现芊鹧?,盯著頭頂?shù)奶臁?/p>
兩天里,不斷有村民來“取經(jīng)”。不管說什么,周正龍的聲音都是最大。
“我周正龍是干啥的?我對這個技術(shù)懂!” 談到養(yǎng)蜂技術(shù),周正龍的嗓門更大了。
這個技術(shù)是周正龍“自己搞的”??h上組織培訓(xùn),把蜜蜂從舊箱改進新箱?!拔一?2分鐘改好了?!敝苷埳斐鰞芍皇种福坝袀€娃子,20多箱蜂,全飛走了。”
周正龍養(yǎng)了30多年蜂,摸透了蜂的習(xí)性。
“首先要把蜂王找到?!崩现苷f,你這個農(nóng)民為啥要認國家主席嘛,是一回事。
兒子和房子
對于農(nóng)民而言,有個兒子,再有個敞亮的房子,再“美氣”(方言,意為高興)不過。
但是,對于農(nóng)民周正龍而言,顯然,房子比兒子要讓他舒坦的多。
2010年,曾擠滿記者的破屋子被推倒,取而代之的是一座三層小樓,二樓的落地窗格外洋氣。
“你說我蓋這房子花了多少錢?”周正龍談起這個話題就興奮。
這個房子七十多萬,“還沒算其他的?!?/p>
“吹牛唄?!北敬彘_出租的村民肖本興說,他的房子,造價最多也就30萬。
周正龍說,我這個房子用的是紅磚,10萬多塊。
“你知道造價多高?”說到價格,周正龍自己都吃驚,九毛一塊,從安康運過來的,“鎮(zhèn)坪沒有,質(zhì)量也不行?!?/p>
“那些蓋的全是水泥磚,最多60年壽命,我這個,幾百年不壞?!敝苷堉钢従蛹业姆浚靡鈽O了。
轉(zhuǎn)念一想,周正龍又有些失落,“要是這個房子在北京,那就值錢了。”
“你去轉(zhuǎn)一下,這兒15米,那兒15米。”周正龍對客人的參觀要求,幾乎來者不拒。
從外面的轉(zhuǎn)梯上至二樓,二樓裝修比一樓精致很多,墻上掛著兒子周松的結(jié)婚照。房間用玻璃隔出衛(wèi)生間,衛(wèi)生間沒有窗簾,沙發(fā)和光板床蒙了厚厚的灰,這里很久沒人住了。
“給他一百萬,他敢回來住嗎?”提起兒子周松,周正龍的臉一黑,立馬變了個人。
問起兒子一年回家?guī)状?,周正龍的妻子羅大翠也有些不快,“不清楚?!?/p>
再問,周正龍不知從哪鉆出來,喝了一聲,羅大翠趕忙住了嘴,端著一盆沒削完的土豆,挪到別處去了。
說到底,這么闊氣的房子,只有兩個人住。
門前被挖出了溝,沒長成的小蔥被刨了。羅大翠嘟囔了一句,周正龍停下手中的煙,“他是神經(jīng)病你也神經(jīng)病啊?!?/p>
羅大翠的聲音更小了,這么多年,早就習(xí)慣了。
村里人都知道,周正龍的脾氣“大得很”。
鄰居說,自從周松結(jié)婚后,從沒回過家,“在家門口包了個工程,被周正龍攪黃了?!?/p>
周正龍說,誰干都行,就他兒子不行。
在2008年11月之前,周正龍和周松的關(guān)系尚未流露緊張。虎照公布前夕,周正龍曾拿“給兒子謀差事”作為公布虎照的一個交換條件,此后,周正龍還力捧兒子出演新聞話劇《拍虎》。
2008年11月,周正龍犯詐騙罪、非法持有彈藥罪一案的刑事判決書中,兒子周松作為證人,曾說過一句話:
“2007年9月中旬,其父周正龍問他用老虎畫拍照片行不行,他說不行。10月4日,其父打電話說拍到華南虎了,他想到父親可能是用年畫做的假,心里不踏實?!?/p>
他怪這個兒子“不好生讀書”,啥用都沒得,說句話都不行,“敗了我?guī)资f”。
談到女兒周鑫,“過得還不及我”,周正龍偏著嘴,她嫁的那家還是70年代手工造的水泥磚,有啥子用?
“獵人”周正龍
“我看你們啥時候過來,我再忙我也陪你們兩天,我仔細講一下?!庇忻襟w電話采訪周正龍,周正龍力邀。
說起媒體,“打電話的多?!?周正龍覺得自己像過氣的明星。
好不容易有媒體來了。
“吃飽了,下雨,我就給你講?!敝苷埻轮鵁熑Α?/p>
想聽周正龍講故事,并不容易。
“你要聽我的,我就配合你,不聽我的,免談?!北绕鹳u蜂蜜,周正龍與媒體打交道,更像個生意人。
他指著媒體的本子,你這回報道更正一下,“下次再合作?!?/p>
他說,過去就吃了媒體的虧,說起媒體質(zhì)疑他造假,周正龍還是怒不可遏,飆了句響亮的國罵,顯得十分解氣,轉(zhuǎn)身吃飯去了。
十年前,周正龍的破屋子,擠滿了四處匯聚的媒體。“我只給你回答三個問題,你看,是不是就三個問題?”他沾沾自喜著。
那時,周正龍還是個紅人。手里的名片越攢越厚,從原來的一百多張,變成兩百多張,今年5月,飆升至“一千多張”。
誰也不知道周正龍手里有多少記者的名片,村里人都跟他打著哈哈,遠遠地敬著。
“他那個頭腦太狡猾。”肖本興說。
媒體剛到,舉報信接著就送來了。村民把舉報信揣給周正龍,他轉(zhuǎn)手扔到地上,“他那個是放屁的話。”
周正龍還是撿起來,打開看了,200字的材料,看了三分鐘。咂吧著嘴,“材料寫的不行?!?/p>
周正龍說起舉報,語氣很硬,我要弄啊,也不需要寫,就把他拿下來。
具體怎么弄,手里的名片就派上用場了,“網(wǎng)上一公布,幾天就拿下來了?!?/p>
羅大翠聽不下去,說了句硬氣話,“你養(yǎng)你的蜂子,安安然然過幾天日子,他占他的地,關(guān)你屁事?!?/p>
周正龍扯著嗓子,我堅決要把他弄下來?!八匆娢揖团隆!?/p>
周正龍謎一樣的自信是有緣由的。
“我全程監(jiān)控,24小時監(jiān)控,包括你今天說的,全給你錄下了?!敝苷埍亲永铩昂摺绷艘宦?,我周正龍是啥子啊。
獵人,總有獵人的策略。
他堅決弄的理由,是“幾百人領(lǐng)我的情”。
他也不總是和權(quán)力方對著干。文彩村征地,十幾年征不下來,開發(fā)商找到“我周正龍”,2個小時就擺平了,上百畝地,“我一個人簽的字?!?/p>
周正龍有自己的處事邏輯?!澳阋粋€農(nóng)民”,政府找到你,要你把事辦好,假如你以后有事,找到政府,他“百分之百立馬解決”。
“政府對我周正龍信任,我對政府也信任?!敝苷堄滞艘徊街v,你一個農(nóng)民,搞政府是搞不過的,你只有無條件的服從。
“沒瘋掉就不錯了”
“正龍拍虎”10年,有些細節(jié)重新被提及。
和媒體聊天,周正龍掌握著絕對的話語權(quán)。拍虎總要放到最后講,大概感覺重頭戲都放最后,壓軸。
不提虎照,周正龍還只是倔強,談起拍虎這個事,周正龍變得極端敏感,暴躁。
后因“華南虎照事件”被免職的陜西省林業(yè)廳原副廳長朱巨龍說,沒瘋掉就不錯了。
2006年,陜西省林業(yè)廳組織華南虎調(diào)查隊在鎮(zhèn)坪縣開展野生華南虎生存狀況調(diào)查,聘請周正龍為向?qū)?。因表現(xiàn)優(yōu)異,縣政府獎勵周正龍1000元。
2007年,夏秋之交,周正龍花一個多月,在山上找虎,從陜西追到湖北,湖北追到重慶,又從重慶繞回陜西。
追到后來,周正龍也看過幾次老虎,但是,“你相機還沒開,”他兩手一攤,“就拍不到了?!?/p>
后來周正龍拍到“虎”,也不知怎么,“政府的人知道了?!?/p>
“虎照事件”被“雙開”的鎮(zhèn)坪縣野生動植物保護管理站干部李騫回憶,在2007年10月12日虎照公開后,李騫和縣林業(yè)公安組隊,上山做過一次細致勘驗。
李騫說,根據(jù)虎照的呈像結(jié)果推測出當時的拍攝距離,周正龍距離“虎”最遠不足7米。
李騫親眼看到林業(yè)公安局李宗斌在勘驗報告上寫下該數(shù)據(jù)。勘驗結(jié)果被及時匯報給時任鎮(zhèn)坪縣副縣長楊高。然而,那份報告被歸檔,再也沒被提起過。
幾天后,鎮(zhèn)坪已經(jīng)開始著手申建華南虎國家級自然保護區(qū),國家林業(yè)局曾表示,一些實際的華南虎項目可能得到國家林業(yè)局的補助或配套資金。
不管是官方宣傳,還是媒體炒作,反正周正龍紅了。
鋪天蓋地的質(zhì)疑涌向這個農(nóng)民。
年畫虎出現(xiàn)后,周正龍扛不住了,對媒體說,“這事我錯了,你們幫我跟派出所說吧。”
睡了一覺醒來,周正龍又矢口否認前夜的說法。
談到公安“整的材料”,周正龍從沙發(fā)里彈起來,舉著手指,“你把我這只手拿起來蓋指印,我不認可。”
因“不認可”筆錄,周正龍簽名的時候,故意將“龍”少寫了一畫,簽成“周正尤”,周正龍至今仍十分滿意那個即興發(fā)揮。
周正龍還是在監(jiān)獄里蹲了兩年多。
2012年4月,周正龍刑滿出獄。出獄后,周正龍改口翻供。他推翻過去所有的細節(jié),重新構(gòu)建一個邏輯。
他否認了2008年6月29日陜西省政府召開的華南虎照調(diào)查發(fā)布會。
他只說他想說的,對媒體的求證極不耐煩。對送到眼前的照片,周正龍閉起眼睛,把頭撇到一邊,“我不需要看。”
周正龍將打火機往沙發(fā)上一拍,“我是當事人。”
“他能和你說實話?”村里的人們反問。
周正龍自己相信就夠了,“尾巴豎起來,腿子抻出來的都沒公布?!?/p>
對于不公布的理由,周正龍否認“為了版權(quán)”,“我一個農(nóng)民,他們想怎么安排就怎么安排。”
“挺虎派”朱巨龍有不小的話語權(quán),沒有公開全部照片,是因為周正龍?zhí)岢龅膬蓚€條件,一個是“保護版權(quán)”,一個是“兒子的工作問題”。
細究下去,周正龍無語,沉默了一陣,“這又牽扯到我的版權(quán)?!?/p>
問題又繞回來了。
不過,周正龍通常不會給媒體太多追問的機會。
遇到不想回答的問題,“我不給你回答?!?/p>
他大概忘記托媒體幫他賣蜂蜜的事,反而質(zhì)疑媒體的出發(fā)點,“你就是帶著矛盾來的。”
真假虎照
周正龍上山的次數(shù)越來越少,“一個月一次,”今年63了,總是膝蓋疼。
他說,當年拍虎的神州灣還有5臺紅外動感攝像機,4臺在工作,一臺機器拍到周圍兩三米遠,每臺隔了七八里。
最多的時候,神州灣安裝過20多臺機器,“挺虎派”支援的。
去年夏天,機器一連“丟”了十多臺,“特別隱蔽的洞洞里安了一臺,也沒了?!?/p>
今年農(nóng)歷3月,周正龍又上了趟山,沒有收獲。
也不是完全沒收獲。攝像機拍攝到成群的野豬、麝,疑似老虎的腳印,就是沒有“真虎”現(xiàn)身。
周正龍說,機器不行,太慢。
曾不只一人建議周正龍,與其費力拍新虎照,不如鑒定舊虎照。
“你這個說法很正確,”周正龍難得認可別人的話,“他國家都沒鑒定,就說我造假?!?/p>
這個“國家”指的是公安部物證鑒定中心,司法部司法鑒定中心等機構(gòu)。
最近,被免職后轉(zhuǎn)任陜西省輕工業(yè)協(xié)會副會長的朱巨龍又有新動作。
說起朱巨龍,如果有人當著周正龍的面直呼其名,周正龍會當面指責,“你這個人,說話就沒得水平”,那是“西安那兩位領(lǐng)導(dǎo)”。
另一位“領(lǐng)導(dǎo)”是關(guān)克,曾擔任陜西省林業(yè)廳宣傳中心主任,因“華南虎照事件”被撤職。
朱巨龍對網(wǎng)易新聞《知道》聲稱,手中掌握著一份華南虎照鑒定材料,“重新找國外的鑒定機構(gòu)做的,水平比中國的高級多了?!?/p>
朱巨龍始終未透露國外鑒定機構(gòu)的名稱,因此,此份鑒定報告的真實性無法查證。他表示,此次鑒定方法是“陽光指紋鑒定法”。他提供的鑒定報告顯示,鑒定結(jié)論為,“華南虎照片不存在以塑料和紙質(zhì)媒介進行翻拍的可能性?!?/p>
朱巨龍是山東人,在陜西工作十多年,鄉(xiāng)音未改。21世紀初,朱巨龍千里赴陜,主持陜西林業(yè)旅游開發(fā)工作。如果不是遭遇“虎照”,朱巨龍的境地又是另一番景象,“怎么能不想?”
但是,他“心里放不下”。
十年,放不下的不只朱巨龍一人。
被“雙開”時,李騫還是鎮(zhèn)坪縣林業(yè)局的一名普通干部。
“天大的事掉下來,砸不到你的腳,給你個處分,先回家。一年后,安排解決?!崩铗q接了時任鎮(zhèn)坪縣林業(yè)局局長覃大鵬的這句話。
“十年換了四個縣委書記,每換一個找一次?!崩铗q的工作仍未恢復(fù),妻離子散。
他們都和周正龍一樣,絕不甘心。
周正龍說,今年把蜂蜜賣了,還要到最高人民法院去,再買幾臺好的設(shè)備,“最好是監(jiān)控那一種,它照得遠?!?/p>
作者:張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