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帝本紀》是偉大的《史記》中開篇之作,在司馬遷的筆下,正面形象舜有著與生俱來的光輝形象和優(yōu)秀品質(zhì),與其對應的四罪、三兇則罪責昭彰,烘托了舜的光輝形象。在四罪、三兇的描述中,鯀的反面典型形象尤為突出。那么,事實情況到底如何?司馬遷在這篇本紀中,處處留下曲筆,讓人不禁對鯀產(chǎn)生諸多疑問:鯀其實是冤枉的,他是史記、甚至中國歷史的第一冤臣。
鯀的出場是在一次御前會議上,當時帝堯問誰能治水,朝廷中最有權(quán)勢的四個輔政大臣一致舉薦鯀。于是,圍繞鯀的任用,帝堯和四岳在《史記》中進行了一次著名的對話。
帝堯曰:“鯀,負命毀族,不可。”四岳曰:“異哉,試不可用而已?!?/p>
堯表明的意思很明顯,他不想用鯀,主要是因為鯀如果完成不了使命,會給家族帶來災難。”四位輔政大臣對帝堯的當即表現(xiàn)出極大的反應:“太奇怪了,還沒有治水,您怎么知道他完不成使命呢?即使沒有治水才能,完不成治水的使命,到時候不用他罷了,怎么會給家族帶來災難呢?”于是,帝堯任命鯀為治水的欽差大臣。
在堯與四岳的對話中,重點是“毀族”兩個字,帝堯的意思表明,如果治水不成功,會給家族帶來災難。那么鯀的家族到底是什么家族呢?
鯀是大禹的父親,鯀的家族其實就是大禹的家族?!妒酚洝分袑Υ笥淼募易迨沁@樣記述的:“禹之父曰鯀,鯀之父曰帝顓頊,顓頊之父曰昌意,昌意之父曰黃帝。禹者,黃帝之玄孫而帝顓頊之孫也。”
史記中對大禹家族的描寫,間接說明了鯀的家族是當時的第一家族,其顯赫的出身令人驚嘆,他的爺爺黃帝是天子,父親顓頊是天子,甚至連兒子禹也是天子。
知道了鯀的出身,堯不用鯀治水的用意就令人費解:作為上屆天子的繼承人,在民間有廣泛的號召力,為什么就不能治水呢?無怪四岳在天子面前表現(xiàn)出極大的反應,直接對帝堯說:“異哉?!?/p>
鯀治水九年,沒有成功,被斬殺在羽山。《史記》中這樣記載:“四岳舉鯀治鴻水,堯以為不可,岳強請試之,試之而無功,故百姓不便……於是舜歸而言於帝……殛鯀於羽山,以變東夷:四罪(除)而天下咸服。”
這里是兩個意思:首先,鯀治水是四岳強行推舉的;其次,鯀被殺,是舜的主意。
在《史記》的開篇中,惜墨如金的司馬遷不止一次詳細描述了鯀被任用的經(jīng)過,強調(diào)由于四岳的推舉,帝堯是不得已使用鯀。在如同累贅的敘述中不難看出,四岳作為當時四大部落首領(lǐng),他們真正擁戴的是鯀,且認為鯀有超出自身的才能;而鯀等四罪或被流放,或被誅殺后,才出現(xiàn)了天下咸服的局面。
那么,司馬遷的曲筆,真正要告訴我們什么呢?至少有三點值得注意,這三點都是說明鯀在國家中的地位:其一是鯀的出身超級顯赫,他流著天子的血脈,而且是嫡系血脈,說白了,鯀是國家最合法的繼承人;其二是鯀有著廣泛的人脈,受到了天下最大的四個部落的集體擁戴,說白了,就是鯀的民間支持率超過半數(shù)甚至更高,在天子內(nèi)閣中的支持率則達到了百分之百;其三是鯀等四罪是堯舜統(tǒng)治的最大障礙,因為四罪(除)而天下咸服。
鯀的特殊地位,必然構(gòu)成堯舜統(tǒng)治天下的最大潛在威脅,因而解除鯀這個潛在的最大威脅,成為堯舜維護統(tǒng)治的必然。
解除威脅要有個好的由頭,恰好由頭來了:鯀治水不成,百姓苦之。那么這個理由能不能成立呢?
《史記》中,司馬遷并沒有說明鯀治水的方法以及后來的結(jié)果,只是以“九歲,功用不成”和“試之而無功”等語以概之,最后被攝行天子之政的舜殛殺與羽山?!妒酚洝返诙断谋炯o》中這樣記載:“九年而水不息,功用不成。于是帝堯乃求人,更得舜。舜登用,攝行天子之政,巡狩。行視鯀之治水無狀,乃殛鯀于羽山以死。天下皆以舜之誅為是。于是舜舉鯀子禹,而使續(xù)鯀之業(yè)。”
司馬老先生的記述非常有意思,說鯀治水九年不成,于是堯重新選派治水的欽差,于是找到了舜。而舜接受治水任務后,并沒有治水,而是攝行天子之政,并巡狩天下,他看到了鯀治水無狀,于是在羽山殺了鯀,鯀被殺后,舜舉薦了禹繼承治水的使命。
司馬老先生給了我們幾個基本判斷:其一是舜被任用與治水有必然聯(lián)系,而舜作為堯的代言人,并沒有進行真正的治水,而是巡狩天下,排除異己;其二是之前鯀的任用也是和治水有關(guān),而堯并沒有給鯀相應的待遇;其三是舜殺了鯀,而舜當時并不是天子,他們的職位和鯀差不多(或者是由于堯的壓制,只是稍高),政治地位則遠遠不如,舜是孝景帝玄孫,中山靖王之后一類的平民,而鯀是正牌的皇子龍孫,他的父親和祖父都是天子(兒子也是)。
但是鯀還是被舜殺掉。雖然《史記》在鯀被殺后,特別補充了一句“天下皆以舜之誅為是”,但用這一句來強調(diào)舜殺鯀的正確,到底有點欲蓋彌彰之嫌。做為上屆天子的嫡子和繼承人的鯀,舜將其殺害怎么看都有點名不正言不順。聯(lián)系《史記》的上下文,司馬老先生雖然沒有正面批判舜的做法,但在開篇中,有過這樣的描述:“堯子丹朱,舜子商均,皆有疆土,以奉先祀。服其服,禮樂如之。以客見天子,天子弗臣,示不敢專也?!弊鳛樘熳拥挠恚瑳]有用對待臣子的禮節(jié)對待堯和舜的兒子;那么,并不是天子的舜,怎么能夠用對臣子的方式,對待上代天子顓頊的兒子鯀呢?并且還把鯀給殺掉呢?
鯀被殺的理由是治水九年,其功不用,這個理由看起來很充分,實際上很牽強。我們可愛的司馬老先生在《夏本紀》解答了殺鯀理由的荒誕:“禹傷先人父鯀功之不成受誅,乃勞身焦思,居外十三年,過家門不敢入。薄衣食,致孝于鬼神。卑宮室,致費于溝淢。”鯀治水九年被殺,如果殺鯀的理由成立,后繼者的治水時間應當少于九年,可后繼者竟然花去了十三年。那么鯀何罪之有呢?
禹治水的方略,在多部正史中有過細致描述,但記載鯀治水方法的卻寥寥無幾。后人一致認為鯀的治水方法是堵,而禹的做法是疏,最后還是疏解決了水患。其實作為一脈相承的父子,鯀和禹的治水方略應當是一個整體方略,禹的最后成功是站在了鯀的肩上。
相對于正史,《山海經(jīng)》等書中將鯀描述為解除人間疾苦的天神,他看到人間水患連連,于是偷取了天帝的寶貝——息壤,并把息壤帶到人間。生生不息的息壤終于止住的水患,給人間帶來了福音,卻惹惱了天帝。天帝收回了息壤,處死了鯀,讓大水重新肆虐人間。鯀死后,化身為禹,終于止住洪水,天下大治。我認為,這些神話傳說,是對鯀的歌頌。即便是治水不成,鯀除去功勞,還有苦勞,沒有堵的失敗,何來疏的成功。他的被殺,其實就是冤枉的。
“鯀婞直以亡身兮,終然夭乎羽之野?!鼻摹峨x騷》,或許是對鯀最公正的評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