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十二的詩歌
冬 日 手 札
1.
立冬剛過,雨水的耐心讓人驚訝
從青色屋檐滾落,順著電線
流到醫(yī)院藥房的門前,雨水也有隱疾
而更有耐心的,是輸液管里的舒血寧
一點一滴,從上午七點,到近午時分
在父親的身體里游移,漫不經(jīng)心
為人世的疾苦,修一條通暢的道路
2.
久別的親人,入冬的第一縷陽光
從病房的窗口,遞來一張秋天的病歷
不遠處的鐘樓,敲響了十一下
又到了中午,灰色窗簾在微風中浮動
父親垂下蒼老的額頭,他滿腹心事
如一團暗紋,在白色床單上鋪開
3.
冬天已深,酥油燈撲朔迷離
仿佛一閉眼,草原諸神就會
光顧這寂寥的陵園,仿佛一睜眼
冬日的甘德利草原,瞬間便一派蔥綠
騎馬的成吉思汗,手執(zhí)長鞭
北方遼闊的天空,被抽打得無比湛藍
4.
離開喬家大院,我再一次回過頭
瞅了一眼那黯淡的門樓,落日灰暗
門口的紅燈籠,卻格外緋紅
褐色鳥群,猶如落魄潦倒的少爺
一夢浮華,一夜的霜粒與星辰
滲透了整個莊園
5.
街頭敲鑼打鼓,秧歌戲歡快喜慶
彩虹門立在米脂縣粗糙的額頭
陜北有喜事,渭水吼著一個叫
杜文飛的男人,他離開故鄉(xiāng)多年
漂泊在安徽與河南之間
小米、狗頭棗和蕎麥,分別是
女兒、妻子和母親
6.
星空慘淡,又見平遙
古城擺設雜亂,歷史兵荒馬亂
黑漆木門上的對聯(lián),斑駁、脫落
唯有蒼涼的彈孔,道出了時代之痛
縣衙里清冷的游客,內(nèi)心有冤屈
也隱藏著小小的驚喜
7.
醫(yī)院長廊彎曲,護士臺上的電子鐘
泛著綠色冷光,顯示省城身份和體溫
孩子的母親哽咽著,泣不成聲
“這孩子要開顱”,腦外專家很平靜
他的腦門卻無比锃亮,說這話時
窗外的廬州已是華燈初上,燈影婆娑
高架橋一邊人車涌動,另一邊器械狼藉
8.
苦楝樹上系著紅綢帶,我們的青春和愛情
也打了一個疙瘩,故鄉(xiāng)的山坡
覆滿枯黃的落葉,女兒踩上去
那沙沙的聲音,恍若故土的低吟
光陰慢下來,梅山湖的水也慢下來
一截枯枝,一堵籬笆,一塊菜畦
疲憊的靈魂在這里得到舒緩
9.
在細雨中,步行一公里到辦公室
復印機啟動,履歷、統(tǒng)計表、報告
經(jīng)費、人事關(guān)系、介紹信、函件
像今天一樣,把昨日雨水重復一遍
我所知道的,復印機也知道
我能夠言說的,它卻始終緘默不言
而不遠處的西湖,浩渺煙波
這大地之上的復印機,拷貝著
如此美好的紅蓼、漁舟、蒼天、白云
以及大雁路過時,喊出的陣陣誓言
我與西湖日夜相伴,是哪一枚按鍵?
為何終日忙忙碌碌,喋喋不休?
10.
菜園依然蔥翠,但肢體還在麻木
雨落下來,膠囊與顆粒狀的藥物
來自云南廣西兩省,那里風和日麗
氣溫適宜旅游,父親手心握著兩枚核桃
一個叫過去,另一個是未來
困頓一生的東西,至今仍然無力攥緊
疼痛和麻木,猶如一絲絲紋路
溝壑縱橫,又糾纏不休
一 桿 老 秤
抹去灰塵、雨水以及渾濁的油污
才能看清一桿老秤上,恍恍惚惚的星星
在天和地之間,一桿老秤是公正的代言人
那些糧食,蠶繭,石灰,白糖,酒水,冥幣
那些風吹雨打的紅麻,銀杏葉,花生和紅薯
在一桿老秤上,掂量出自己真實的份量
它從不開口說話,一顆星的重量,約等于
一個人良心的重量,秤砣下墜的時候
萬物都在向上仰視,只有天空在俯視
吃 桑 葚
雨水滴滴答答的下起來
我們卻不至于驚惶
母親已經(jīng)扛了三竹筐桑葉回家
三眠后的春蠶,食欲格外旺盛
躲在一棵大桑樹下
我們像嘰嘰喳喳的小鳥
一邊吃著烏黑飽滿的桑葚
一邊讓雨水,從桑樹叢的縫隙里
打濕亂蓬蓬的頭發(fā)
我們蹲在地上吃
靠在樹身上吃
爬到樹干上吃
我們有時候只吃一口
就扔掉了,在樹根下避雨的螞蟻
慢慢圍攏過來
接著我們的齒痕
繼續(xù)吃
石 頭
炊煙多,糧食少
爭吵多,仇恨少
咳嗽多,語言少
碎瓦多,干柴少
蟲鳴多,戲文少
青磚多,能夠墊背的少
翻過馬嶺頭,我能看見的
荒地太多,人影太少
我說的是幾間老屋子
坍塌在群山之間
青石條散亂的堆放
肉身湮沒于雨水和泥沙
只有這堆不朽的老骨頭
還在閃閃發(fā)光
鄉(xiāng)村修理鋪
少年時,我曾十分迷戀村子的修理鋪
表哥剛出師,手藝尚未達到精湛的地步
可他儼然成了村民最崇拜的人
他整日埋首于電視機、收音機和鐘表的
金屬零件里,敲打、焊接、組裝
偶爾仰起頭,看一眼進屋的客人
然后繼續(xù)低頭,在一盞臺燈下
組裝、焊接、敲打……
滋滋作響的聲音,變得字正腔圓
搖晃顫抖的視頻,畫面逐漸清晰
走神跑偏的時針,對上了北京時間
人們抱走修好的電器,滿臉笑容
仿佛抱回嶄新的外面世界
他的手藝,紅火了七八年
也就那么七八年時間,鄉(xiāng)村仿佛再也
沒有可以修理的物件了
現(xiàn)在,那間修理鋪門面
幾易其主,改作了屠宰場
絲 瓜
一場雨過后,菜園里的絲瓜
紛紛開出金黃的花
并悄悄探出稚嫩的腦瓜
幾個月前栽下的瓜秧
以為早就干死在炎熱的夏天里
正在將它們徹底忘記的時候
一場雨,讓它們又活了過來
蜿蜒曲折,轟轟烈烈
哪怕是一截斷壁殘垣
哪怕是一根高壓電線
它們也奮力向上
將生命舉過天空
參觀一臺絞刑架
比死亡更具體
比時間更永恒
上午九時
展廳角落光線黯淡
人頭開始攢動
證 件
布滿油漬的方桌上
很快就被大大小小的圖片
和各式各樣的證件覆蓋了
我找了好一會兒
才從醫(yī)保卡、住院清單、轉(zhuǎn)院記錄
出院小結(jié)、X光片、核磁共振圖、CT片
B超單、心電圖、低保本、醫(yī)療救助證下
扒出老余的戶口本
在這本封面破碎
內(nèi)頁發(fā)黃的戶籍登記簿上
除了老余和他妻子外
還有一個生于1968年的兒子
當我翻到這一頁時
老余又顫巍巍的遞給我
一本精神病殘疾證
退 路
釘子從來不說話
鐵銹吞噬的心臟
在靜默中走向不朽
再也無法咬牙堅持的時候
才會從高處掉下來
一截在地上繼續(xù)生銹
一截依然在高處
被遮蔽被忽視
而那些鍥入棺材的釘子呢?
恪守使命,一腐俱腐
永遠沒有退路和托詞
磨 刀 石
磨刀石對世界的看法
有賴于一把刀斧的鋒利程度
隔夜的雨水,有著瓦楞過濾后的
純粹氣息,泡沫津生
人間的力量,就在這一推一退中誕生
我看見那個低頭磨刀的人
被一塊石頭,反復折磨著
他不停的在手指肚上
試探一把刀的耐心
無 題
一枝花
讓酒瓶變成了花瓶
一顆牙
讓口腔變成了診所
一柄嗩吶
讓頌歌變成了哀歌
一根繩索
讓語言變成了疙瘩
王十二,本名王太貴,1983年8月生于安徽省金寨縣?,F(xiàn)居霍邱,安徽省作家協(xié)會會員。作品發(fā)表《星星》《安徽文學》《作品》《詩歌月刊》《詩潮》等刊物。魯迅文學院安徽作家研修班學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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