薄姬：野百合也有春天
那時周亞夫還是一個無憂無慮的年輕人，有天在某處碰上了一個叫許負(fù)的老太太，這老太太貌不驚人，出身平常，她能混跡于上流社會的原因在于，她是當(dāng)時最牛的相面大師，經(jīng)手的大多案例成了江湖傳說，她的神機妙算和命運的詭譎叵測一道為人們津津樂道。
然而，在年輕的時候，我們對命運這東西總是有些輕慢的，周亞夫也不例外，他也上前湊趣，心里卻是有當(dāng)無，當(dāng)許大師對他說，他三年后將封侯，八年為相，位極人臣，卻在第九年餓死時，他簡直要笑出聲來。
封侯？我沒那個命啊！他排行老二，從未想過取代哥哥繼承父親的爵位，至于餓死云云，更是可笑，于是，他饒有興致地問，你既然說我會封侯，怎么還會餓死呢？
許負(fù)沒有計較年輕人小小的挑釁，她的眼珠從干癟的眼窩里翻出來，平靜地看著他的臉，說，你鼻子兩側(cè)有縱紋入口，這是典型的餓死之相！
周亞夫哈哈一笑，該干嘛還干嘛去了，三年后，他陰差陽錯間封了侯，八年后做了宰相，他的命運如同一程一程的長途，千轉(zhuǎn)百折地終于到了許負(fù)指定的地點，第九年，他因鋒芒太露得罪了漢文帝而下獄，絕食三日餓死獄中之前，不知他眼前可有小老太太那張皺紋重疊的面孔閃過。
除了周亞夫，許負(fù)還這么預(yù)言過鄧通，那會兒鄧通是當(dāng)紅炸子雞，漢文帝的寵臣，聽許負(fù)這么一說，皇帝老兒先就不爽了：我的人還能餓死？ 
漢文帝把四川的銅山封給了那小子，允許他自個在家造錢，等于現(xiàn)在印現(xiàn)鈔啊，可鄧通還是餓死了，皇帝的權(quán)力也有到不了的地方，首先他就不能保證自己萬壽無疆，漢文帝這邊一伸腿，漢景帝那邊就把鄧通的命革了，存心給許大師當(dāng)托似的。
單看這兩個案例，好像許負(fù)專攻餓死相，其實她也預(yù)言過如花美景似錦前程，可惜天機半掩半露，容易叫人會錯意，刻意逢迎的結(jié)果未必就比漠然忽略好多少，魏王豹的故事充分說明了這一點。
那時天下未定，楚漢相爭，劉邦項羽皆有逐鹿之心，就是外圍的諸侯軍們，也各有各的打算，當(dāng)此際，來自命運的一丁點提示都是那么激動人心，算命先生成了最有前途的職業(yè)?！ ?br> 許負(fù)就是在這個時候出現(xiàn)在魏豹面前的，他的面相看不出什么名堂，他那個小老婆薄姬卻讓她眼前一亮，此人日后必生天子，她斬釘截鐵地說。 
雖然沒有做進一步闡述，但這預(yù)言已經(jīng)如一團騰空而起的火焰，照亮了魏豹迷茫的心靈，他本來是跟著劉邦混的，這下立即倒戈降楚，也許對他來說，許負(fù)的預(yù)言有如一筆重要的注冊資金，可他也不想想，薄姬最后生下的，就一定是你魏豹的兒子嗎。
頭腦簡單的人注定要丟人現(xiàn)眼，他沒搞過狡猾的韓信，后者三下兩下就把他給擺平了，送到劉邦的帳中，劉邦也沒跟他計較，還讓他守滎陽，倒是他兩個同事很不厚道，認(rèn)為他反復(fù)無常，很難共事，一不做二不休把他給殺掉了?！ ?br> 在史書中，魏豹從頭到尾都像一個笑話，野心大，本事小，迷信又盲動，但是仔細(xì)地搜尋字縫，我總懷疑這并非真相。 
魏豹真的是被一個預(yù)言弄得意亂情迷嗎？甚至于，真有這么一個預(yù)言嗎？我看未必，魏豹背叛劉邦之后沒有自己出來做，而是跟了項羽，換了個大佬對他的皇帝夢能有什么幫助？相對于這個撲朔迷離的傳言，魏豹跟酈食其的一段對話更能展露他的心跡?！ ?br> 還是魏豹剛背叛劉邦的時候，劉邦讓酈食其給他帶個話，只要肯回頭，馬上封個萬戶侯。魏豹沒有心動，他說，人生在世，如白駒過隙，漢王慢而侮人，罵詈諸侯群臣如罵奴耳，非有上下禮節(jié)也，吾不忍復(fù)見也?！ ?br> 別的先不說，我喜歡他這樣的表達，是啊，人生是如此短暫，可不可以活得稍稍好看一點？他并非不曉得自己身處險境，只是，追求“身段”的他，非如此不可。
生命的尊嚴(yán)與生活的壓力，到底哪個更重要？很多年后趙傳這樣唱道，魏豹斷然選擇了前者，和當(dāng)時很多識時務(wù)者迥然不同。
比如說黥布。
那一年黥布背叛了項羽投降劉邦，劉邦一邊洗腳一邊接待他——沒看出這廝有潔癖啊——黥布攜了身家性命而來，吃不準(zhǔn)，很敏感，當(dāng)即就怒了，又沒法回頭再奔項羽，盤算著回去死掉算了。到了旅館一看，吃的用的跟劉邦都是一個標(biāo)準(zhǔn)，就連服侍的小姑娘的臉盤都不比劉邦的差耶。黥布喜出望外，從此對劉邦死心塌地。
對于黥布和劉邦手下的大多數(shù)人來說，待遇比臉色更能證明尊嚴(yán)，這就如同盡管老板黑面黑口，卻一路給你加薪，總好過老板笑容可掬，你的薪水卻在全公司墊底。只要給予足夠的利益，一切都可以被化解。粗魯可以被忽略，傲慢可以被原諒，他們早學(xué)會了豁達地對自己說：他就是那么一個人，我跟他較什么真呢？
但魏豹不一樣，他不像黥布他們，出身于盜賊流民，對于利益有饑餓感，他是一個真正的貴族，魏國的公子，雖然不能拿豌豆上的公主類比，但無疑，他沒有黥布那么皮實。他拘謹(jǐn)，容易受傷，沒有在現(xiàn)實里騰挪閃躲的工夫，也沒有在同事中長袖善舞的本事，反復(fù)無常云云，聽起來太像一個借口，真實的情形可能是，他的貴族做派，他的那些窮講究，讓他們討厭，起了殺機?！ ?br> 若是在太平盛世，魏豹即使不算一個可愛的人，也算過得去，起碼他懂禮貌，但這是亂世，粗礪的生物更有生命力，所以他在史書中沒有出現(xiàn)幾次就死掉了，而且大多數(shù)出場都不無狼狽?！ ?br> 唉，我的寫作似乎也犯了博士賣驢的毛病，其實我決定寫這篇文章時，想講的是薄姬而不是魏豹，魏豹的故事草草結(jié)束了，可薄姬的還沒完呢。請您也找出家傳的霉綠班駁的銅香爐吧，點上一柱香，聽一段關(guān)于這個尋常女子的不太尋常的人生。
魏豹被韓信打敗那回，他的女人照例被收了編，接收者是韓信的領(lǐng)導(dǎo)劉邦，大家都知道，這是一個著名的好色之徒，他家里的美女資源多到泛濫，如此一來就不免挑三揀四，拔尖的那一撥被挑出來另有任命，剩下的則送進了織室這類地方?！?a target="_blank">
薄姬就進了織室——由此更可見許負(fù)相面之說的虛妄，若薄姬真有必生天子的名頭，劉邦咋會這樣怠慢她？薄姬在織室這一段人生，可以參看韓劇《大長今》，里面的女人名義上仍算皇帝的妾，實則終生服著錦衣的勞役，寂寞的時候，一日長于百年，白發(fā)之后回首，這單調(diào)的一生又如三天兩日，如花生命就在這長與短的縫隙里打發(fā)掉了，如果沒有意外，薄姬將成為這個群體里的一個?！ ?br> 但不知怎的，那天劉邦撥冗來到織室，也許他指望沙里淘金？看見薄姬薄有幾分姿色，就把她給挑出來，帶走了。
不能算一見鐘情，那情形更像女人逛街，隨手買下一件小衣服，也不是很喜歡，但或者領(lǐng)口、或者袖子有那么一點別致的地方，妙在價錢便宜，于是順手撈走，到家就丟在腦后，朝黑咕隆咚的衣櫥里一丟，小吊牌都忘了拆去。
那時節(jié)劉邦左擁右抱，除了戚夫人這等名花傾城，還有一窩一窩的二線人物指望著他的恩澤雨露，薄姬根本掛不上號，倒是她昔日兩個姐妹淘搭上了這班車?！?br> 這兩個女人，史稱管夫人和趙子兒，當(dāng)年和薄姬不是一般的好，曾相約“先貴毋相忘”來著。她倆倒是先貴了，也沒有忘掉薄姬，不是因為念舊情，而是此刻正得意，得意到需要一個灰撲撲的人來反襯，昔日那信誓旦旦的“毋相忘”，怎么看怎么像個笑話，兩個因得意而不免有點輕骨頭的女人，打這里面發(fā)現(xiàn)了命運的荒誕感，一說起來就笑個沒完。
劉邦在旁邊聽了一耳朵，女人間那點瑣事，原不勞他掛懷，但不知他想起早年也如是相約的兄弟，還是自己也曾慘淡寒微看不到未來，忽然心中一動，凄然憐之，“是日招，欲幸之”?！ ?br> 諸位看官不要挑眼，說劉邦憐惜別人的方式竟然是“幸之”，在TVB年度大戲《金枝玉孽》里，后宮無時無刻不在進行的，可不就是皇帝的精子爭奪戰(zhàn)。那么多人精似的女人使出渾身解數(shù)，明爭暗斗，步步為營，每一點小勝利都來之不易，不但需要美貌智慧，還得機緣巧合。而現(xiàn)在，對可能不那么漂亮也不那么有心眼的薄姬，劉邦如此照應(yīng)，怎么著也算厚道了，憐弱惜貧的成分大于他自己的生理需求，和為項羽落淚一樣，這個粗魯強硬的男人時不時會暴露出那么一點惻隱之心?！ ?br> 那是薄姬孤寒的生涯里一簇小小的溫暖，據(jù)說，當(dāng)時她對劉邦說，昨暮夢龍據(jù)妾胸。對這個傳說的真實性。我也覺得很可疑，歷來那么多皇帝的老媽懷孕前都做過這類夢，COPY得毫無新意。如果薄姬真的對劉邦這么說了，我覺得第一可能是刻意的乖巧，第二，她前夜不知道夢到了什么希奇古怪的東西，她愿意想像那是龍，是她無望的生命的一點小希望，她就像魯迅筆下極細(xì)小的粉紅花，在冷的夜氣里，凍得紅慘慘的，還是要瑟縮地做著夢?！ ?a target="_blank">
薄姬的肚子很爭氣，不久就懷上了孩子，劉邦寵幸她，原本就是同情弱勢群體，現(xiàn)在見她連兒子都有了，母因子貴，也被封了那啥啥了，這溫暖送得也差不多了，目標(biāo)達到了，就不大到她這里來了?！ ?br> 薄姬重新回到以前的境況中，宮里的日子幽深似井，緩慢如抽絲，但她應(yīng)該沒有什么好抱怨的了，大家不都是這么過過來的嗎？她又不是特別的出類拔萃，能因可憐而不是可愛入劉邦之眼，天可憐見，還給了她一個兒子，難道還不應(yīng)該知足嗎？
偶爾也聽說，呂后與戚夫人正斗得如火如荼，也只是隨便聽聽罷了，和她有什么關(guān)系？她的兒子注定與天子無緣，她最輝煌的夢想也不過是隨他去他的封國，做一個體面的王太后?！ ?br> 等到戚夫人中箭落馬，呂后秋后算帳，被劉邦寵幸過的女人都遭了殃，一時間眾芳蕪穢，只有薄姬逃過一劫，倒不是呂后另眼相待，恰恰相反，呂后壓根不拿眼皮子夾她一下，在男人那里不得勢的女人，也會被同性看輕，誰會跟一個看不上眼的東西較勁呢？呂后揮揮手把她饒過，集中精力對付曾讓她嫉妒得眼睛里滴血的戚夫人?！ ?a target="_blank">
薄姬跟兒子去了代地，這是她兒子的封國，她變成了代太后，到了這兒，她的故事總應(yīng)該完了吧？就算真的有那么一個預(yù)言，薄姬自己也不會信了，目睹過戚呂之間那場殘酷搏殺，無所作為又平庸至此的她，無法想像有那么大一個餡餅砸到自己頭上?！ ?br> 人算不如天算，戚夫人的兒子被呂后做掉了，呂后自己的兒子又被老娘的辣手駭?shù)没觑w魄散，不久一命嗚呼，中間又曾有幾任身世不明的皇帝，實際上是呂后的傀儡，一朝呂后歸了西，韜光養(yǎng)晦的老臣們馬上跳了出來，和呂家的“殘渣余孽”好一番惡斗，一日之間，人頭落地，血流成河，黃昏之前，以周勃陳平為首的老臣們贏了?！ ?br> 現(xiàn)在，誰來當(dāng)這個接班人？最有可能的人選是代王劉恒和淮南王劉長，他倆基本條件差不多，但淮南王母系方面的力量太厲害，雖然他母親趙美人早早自殺身亡，但他早年由呂后撫養(yǎng)，跟惠帝關(guān)系親厚，氣焰不同于一般的皇子，他的幾個舅舅，更不是弱茬，在地方上也有一定勢力，沒準(zhǔn)給點陽光就更燦爛，好容易贏得今日局面的大臣們，可不希望再上演一場呂氏之亂。
相形之下，薄家人平和得多，薄姬的母親雖是故魏王宗室女，卻是和一個姓薄的蘇州小子私通生下了她，她的出身算不得高貴，又不得寵，生了個兒子也不十分被劉邦待見，娘家人對她的處境想來心知肚明，也就不大仰仗著她橫行霸道的，老老實實的過著自己的小日子，用現(xiàn)在的話說，就是相當(dāng)?shù)驼{(diào)?！ ?br> 低調(diào)的薄家肯定比張揚的趙家更好控制，老臣們用腳指頭想想也知道他們應(yīng)該選誰做接班人，遂派人去代地迎接劉恒入京，卻把這位代王嚇了一大跳，對于天大的好事，人們一樣需要適應(yīng)期的，猶疑、驚懼、坐臥不安，凡是有腦子的人，都不會一下子就相信自己是上帝的寵兒?！ ?br> 那是多么激動人心的前夜，興奮與恐懼交織在一起，劉恒和他的親信們無法入眠，他們開會討論，算卦問卜，各執(zhí)一辭，爭論紛紛，還真有人力主劉恒不要去，一個叫張武的家伙說，那些老家伙當(dāng)年都是跟著劉邦打天下的，個個都很狡猾，他們新近喋血京師，殺了諸呂，現(xiàn)在又叫大王您去，不知道又在玩什么陰謀！
要是劉恒聽了他的話，中國的歷史就改寫了——幸好沒聽。他請舅舅薄昭先去探個虛實，薄昭入京見到絳侯周勃，發(fā)現(xiàn)對方確有十足的誠意，回來跟劉恒一匯報，劉恒這才浩浩蕩蕩地進了京，做了皇帝，他母親薄姬也順理成章地成了皇太后。
按規(guī)矩，皇太后死去之后，是要和先帝葬在一起的，但是最后與劉邦共同長眠于長陵的還是呂后，漢朝的大臣，對待呂后的態(tài)度很復(fù)雜，他們對呂氏篡權(quán)有著沉痛的記憶，同時，對于這個與高祖一道打天下的女人也不無敬意，雖然盡除諸呂，依然給了她埋葬于長陵的禮遇，薄姬則“特自起陵”，與早她兩年去世的兒子漢文帝更近一些。
這樣的格局，很好，上帝的歸上帝，塵土的塵土，當(dāng)劉邦與呂后地下相見，也許會恩怨交加，感慨萬千，而薄姬則在離他們很遠(yuǎn)的地方，淡然回想自己的一生，對于命運這東西，當(dāng)有與眾人不同的見解。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