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理是不能贈送的
《史記·留侯世家》有這樣一段記載:“留侯張良者,其先韓人也。良嘗從容步游于下邳圯上,有一老父,衣褐,至良所,直墮其履圯下,顧謂良曰:‘孺子,下取履!’良愕然,欲歐之,為其老,強(qiáng)忍,下取履。父曰:‘履我!’良業(yè)為取履,因長跪履之。父以足受,笑而去。良殊大驚,隨目之。父去里所,復(fù)還,曰:‘孺子可教矣。后五日平明,與我會此。’良因怪之,跪曰:‘諾。’五日平明,良往。父已先在,怒曰:‘與老人期,后,何也?’去,曰:‘后五日早會。’五日雞鳴,良往。父又先在,復(fù)怒曰:‘后,何也?’去,曰:‘后五日復(fù)早來。’五日,良夜未半往。有頃,父亦來,喜曰:‘當(dāng)如是。’出一編書,曰:‘讀此則為王者師矣。后十年興,十三年孺子見我濟(jì)北,谷城山下黃石即我矣。’遂去,無他言,不復(fù)見。旦日視其書,乃《太公兵法》也。良因異之,常習(xí)誦讀之。”
評論:
小時讀這個故事,很不理解黃石公的“無理”舉動:為什么要一而再、再而三地“折磨”無辜的張良呢?
現(xiàn)在明白了:是黃石公想把天書傳給張良,即“天欲降大任于斯人也”!
那么,直接把書交付張良,難道不好嗎?為什么首先要“折磨”他呢?
不能直接交付給張良。在黃石公還沒有確認(rèn)張良是否有資格獲得真理之前,就授之以天書,是極不妥當(dāng)?shù)摹.?dāng)然,文中的老人顯然是一位高人異士,他一眼就看中了張良這個孺子。但真理的給予不象常人想象的那樣,它的意義和影響深遠(yuǎn)而巨大。如果老人所托非人,即一個小生命成了“王者師”,則后來歷史的必然進(jìn)程也許就會為之更改。
黃石公為什么選擇了張良?是看中了張良的錢財?shù)匚??不是,他看中的是張良身上潛藏的善德?/span>
中國人講道德,道與德密不可分。有道者必有德,有德者方可得道。
既然已經(jīng)知道張良是道德之士,把書交給他,不就是很簡單的一件事嗎?
同樣不能。選擇了對象,但對象還必須經(jīng)歷嚴(yán)格的考核,以確認(rèn)無誤?,F(xiàn)實(shí)中,人往往覺得自己的道德水準(zhǔn)很高,但其衡量尺度卻很有限、很渺小。如果用更高尺度來評判,就未必算得上道德高尚。
人的道德是可以磨練的,是可以不斷升華的。既要檢驗張良,又要磨礪張良——黃石公就充當(dāng)了這個性情乖僻的角色。如果黃石公善待張良,后者也會善待老人的。投之以木瓜,報之以瓊瑤!那就不足以證實(shí)張良的超人善德。如果張良對老人的“惡行”能夠同樣“報之以瓊瑤”的話,那就可以證明他的善是真實(shí)不虛的,是沒有功利目的驅(qū)動的。如此,黃石公就可以授天書于張良了。
真理必須要在確定接受者的無私心性的前提下,才會敞開自己寬闊的胸懷。
真理是有眼睛的。但真理的選擇是靜靜地等待那個注定要來的人?!度龂萘x》中的左慈自述,曾聽到墻壁間藏匿的天書呼喚他的名字。
惡魔理論不同于真理。它會用各種利益招牌來誘惑人們?nèi)ャ@它的圈套——摩菲斯特誘惑浮士德就是這樣。
魔鬼傳邪法與神佛傳正道是完全不同的:心底無私,就能夠接受真理;滿腦子私欲惡念,也就只能接受邪法了。
浮士德就是為了個人利益和欲望的緣故而追隨魔鬼的。但真理是有尊嚴(yán)的,真理絕對不會為了人的接受,而去遷就或縱容人的骯臟邪念。
為了排除張良的利欲之心,黃石公把鞋子扔到橋下,命孺子下橋去撿。
張良忍住了自身的惡性,從橋下?lián)旎匦印?/span>
黃石公干脆倚老賣老:“給老夫穿上。”
張良“長跪履之”,但老頭子連聲謝都沒有,大笑而去。
張良半點(diǎn)怒氣也沒有萌生。
張良是不是一個有著善良本性的生命—— 一下子就得到了證實(shí)。
這還遠(yuǎn)遠(yuǎn)不夠。
他還必須接受更為嚴(yán)格的心理測試:五天后相會于此。
五天后,張良明明沒有遲到,但黃石公還是嚴(yán)厲地責(zé)備了他。
如是再三。
當(dāng)張良能夠超越個人情緒的牽縈,而坦然面對一個“不講理”的老人時,你還能不承認(rèn)他是一個偉大的生命嗎?
真理露出了微笑:孺子可教也。
被真理檢驗,也就很可能意味著當(dāng)事人的“痛苦”,甚至是巨大的痛苦。然而,你獲得的是真理,是最珍貴的東西,難道你不應(yīng)該有所付出嗎?難道真理是大街上俯拾即是、微不足道的物件嗎?
得之甚易,也往往失之甚易。只有得之不易,你才可能珍惜她。
真理是包含著“忍”的,也就是說,真理中有“苦”。你把“苦”刪除了,就損害了真理本身。
真理的獲得不能是立竿見影式的。
給了真理,你還得自己去修,才能最終得到真理。下邳橋的奇遇是暫時的,余下的是漫長寂寞的時間,但張良“常習(xí)誦讀之”。傳播者“去,無他言,不復(fù)見”,這是一場更艱苦、更漫長的考驗。
接受真理不是一個簡單的接受過程,而是一個被真理所檢驗的過程。
泰戈爾寫過這樣的詩句:“愛的禮物是不能贈送的,它等待著被接受。”
真理也同樣等待著人們的接受。(這篇稿子是多年前寫的,今略加修改)